楊老太太看見米先生來了,也防著楊太太要和他搭訕,發落了熨衣服的老媽子,連忙就趕進房來。


    楊太太也覺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隨隨便便地站起來笑道:"我去讓他們弄點心,"便往外走,大衣披著當鬥篷,鬥篷底下顯得很玲瓏的兩隻小腿,一絞一絞,花搖柳顫地出去了。


    老太太怕她又借著這因頭買上許多點心,也跟了出去,叫道:"買點烘山芋,這兩天山芋上市。


    "敦鳳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費事了,我們不餓。"老太太也不理會。


    婆媳兩個立在樓梯口,打發了傭人出去買山芋,卻又暗暗抱怨起來。老太太道:"敦鳳這些地方向來是很留心的,吃人家兩頓總像是不過意,還有時候帶點點心來。


    現在她是不在乎這些了,以為我們也不在乎──"楊太太笑道:"闊人就是這個派頭!


    不小氣,也就闊不了了。"敦鳳與米先生單獨在房間裏,不知為什麽兩人都有點窘。


    敦鳳雖是沉著臉,覺得自己一雙眼睛彎彎地在臉上笑。米先生笑道:"怎麽樣?


    什麽時候迴去?"敦鳳道:"迴去還沒有飯吃呢──關照了阿媽,不在家吃飯。


    "說著,忍不住嘴邊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麽這麽快,趕去又趕來了?


    "米先生沒來得及迴答,楊老太太婆媳已經迴到房中,大家說著話,吃著烘山芋。


    剩下兩個,楊老太太吩咐傭人把最小的一個女孩叫了來,給她趁熱吃。


    小女孩一進來便說道:"奶奶快看,天上有個虹。"楊老太太把玻璃門開了一扇,眾人立在陽台上去看。


    敦鳳兩手筒在袖子裏,一陣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現在不知有幾度?


    "她走到爐台前麵,爐台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時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擺設,是個綠玻璃的小塔,太陽光照在上麵,反映到沙發套子上綠瑩瑩的一塊光。


    真的出了太陽了。敦鳳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聽見隔壁房子裏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葛兒鈴……鈴!


    葛兒鈴……鈴!"她關心地聽著。居然有人來接了──她心裏倒是一寬。


    粗聲大氣的老媽子的喉嚨,不耐煩的一聲"喂?"切斷了那邊一次一次難以出口的求懇。


    然後一陣子哇啦哇啦,聽不清楚了。敦鳳站在那裏,呆住了。迴眼看到陽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禿的後腦勺與胖大的頸項連成一片,隔著個米先生,淡藍的天上出現一段殘虹,短而直,紅、黃、紫、橙紅。


    太陽照著陽台;水泥闌幹上的日色,遲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遲遲的。


    米先生仰臉看著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份也跟著死了。


    他和她共同生活裏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著虹,對於這世界的愛不是愛而是痛惜。


    敦鳳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條圍巾也給他送了出來,道:"圍上罷,冷了。


    "一麵說,一麵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帶笑看了一看,仿佛是說:"我還不都是為了錢?


    我照應他,也是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們大家心裏明白。"米先生圍上圍巾,笑道:"我們也應該走了罷,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們告辭出來,走到弄堂裏,過街樓底下,幹地上不知誰放在那裏一隻小風爐,嘟嘟冒白,像個活的東西,在那空蕩蕩的弄堂裏,猛一看,幾乎要當它是隻狗,或是個小孩。


    出了弄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這一帶都是淡黃的粉牆,因為潮濕的緣故,發了黑,沿街種著的小洋梧桐,一樹的黃葉子,就像迎春花,正開得爛漫,一棵棵小黃樹映著墨灰的牆,格外的鮮豔。


    葉子在樹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飛一個大弧線,搶在人前頭,落地還飄得多遠。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與米先生在迴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


    踏著落花樣的落葉一路行來,敦鳳想著,經過郵局對麵,不要忘了告訴他關於那鸚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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