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大喜過望,都問:


    “無情會來嗎?”


    冷血望望追命,追命看看鐵手,鐵手瞄瞄冷血。


    冷血先說:“我大師兄他要是來了,正好四對四,一對一,我等他來。”


    追命卻道:“要是他來了,神侯府裏誰人護著世叔?而今朝中鬼魅魑魎,暗中伺伏,大師哥行動不便,一動不如一靜。”


    鐵手才道:“大師兄也知道‘四大兇徒’襄助大將軍一事。我離京師之時,師哥仍在世叔身邊,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


    眾人都有些失望。


    大家都希望無情能來──無情的名頭實在太響亮了,何況又是一個雙腿有殘疾的年輕人,大家都想看看他的廬山真麵目,瞧瞧他的身手如何。


    冷血道:“不管怎麽說,我們都不該依靠大師兄。這件事,我們的人手已夠多了,不該再依仗援軍外力來解決。”


    追命道:“正是。我還是去說服於一鞭吧,他是我們兵家必爭之子。”


    冷血道:“我陪小刀去把淩夫人接過來。”


    追命道:“你不便去,這些日子以來一鬧,誰都認識你。危城裏隻要是大將軍的人,誰都對付你。雖然現在有梁老哥為你作證,小相公亦可為證,你非‘久必見亭’滅門慘禍兇手,但你要去護淩夫人,容易打草驚蛇,說不定反而使人麵獸心的淩落石會對他夫人下毒手。”


    冷血道:“可是……你也不便去,你的身份已當眾揭露,‘朝天山莊’裏誰都知道你就是追命。”


    鐵手道:“你們都不便去,我去。”


    冷血:“你去……?”


    追命:“說的也是。一,鐵師哥還未與大將軍直接朝過相。二,鐵師哥也未跟大連盟的人扯破臉,以他名捕身份,也好周旋。三,師兄行事穩重,又是生麵,比較方便。”


    冷血依然爭持:“可是二師哥的傷太重……”


    鐵手微笑道:“四師弟你的傷說來也沒好全。”


    追命嗬嗬笑道:“其實我們幾個都是不怕受傷的。受傷有時正像多到挫折一樣,反而可以刺激我們大死一番而後活,更加拚命。你們兩人,一個在可負傷中愈傷,一個能在搏鬥中複元,這傷可怕了你們!”


    冷血很有點急。


    小刀臉紅紅的,望向小骨。


    小骨握緊拳頭,垂頭喪氣。


    追命忽然明白了。


    他在鐵手耳邊輕聲笑說了幾句話,鐵手也不住點頭。


    然後他望望冷血。


    又看看小刀。


    這張本來挺方正、俊朗沉實的臉孔,忽然咧嘴、笑了。


    “這樣好不好?”鐵手溫和地道,“我和三師弟,分頭行事。三師弟試著去說服於一鞭。我則到‘朝天山莊’請出淩夫人,由小刀、小骨和冷血在較安全的地方相候,到時才勸服她棄暗投明,總比我這張拙口勝任多了。”


    “對對對,”追命也附和說,“四師弟和小刀、小骨跟淩夫人都有特別的感情,淩夫人也是女中豪傑,隻要不在淩大將軍身邊,我們也就不那麽投鼠忌器了。”


    小刀很高興,忍不住去看冷血。


    冷血剛好也在看小刀。


    兩人對視了一眼。


    四目交投,好像瞬息間的纏綿。


    ──那是一種眼色交流的驚豔。


    很快。


    不留痕。


    隻在心裏泛起漣漪:


    (啊,這個人,我曾為他而受辱,而他曾在我受辱的時候救過我,啊,這個漢子……)


    (哦,這女子,她曾為我受辱,我曾眼看她受辱,哦,這女子──)


    這樣想的時候,也不知怎的,因為同經曆了那一幕,兩人都很有一種親昵而秘密的甜蜜,漾上心頭,連同慚愧與嬌羞。


    追命卻注意到了小骨的神情。


    小骨的魂魄就像不在自己身上似的。


    他也發現了唐小鳥的神情。


    她望小骨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魂魄附在那兒似的。


    追命心裏不禁暗暗歎息。


    他想起一首歌。


    一朵花。


    一個人。


    一首熟悉的歌。


    一種會轉色的花。


    一個叫小透的姑娘。


    張書生忽然問小骨:“你還當淩落石不是你親爹?”


    小骨握緊了拳頭,半晌才道:“親爹會殺兒子的嗎?”


    “會。”蘇秋坊迴答得斬釘斷刃一般的爽利,“曆代君王帝後,殺的不少是親子親屬!”


    小骨慘笑道:“反正,他也不當我是他的孩子。”


    張書生再問:“如果你遇上他,你會怎麽辦?”


    小骨沒精打采地道:“我避開他……反正,我是怕了他。”


    張書生又問:“如果他對付你娘親呢?”


    小骨心亂如麻:“他會對付娘?……你說,他會怎麽對待她?”


    蘇秋坊忽道:“譬如殺了她。”


    小骨駭然道:“不會的,不會的……!”


    張書生叱道:“如果會呢?”


    小骨仍不敢麵對:“不會的……”


    張書生:“他敢殺子,他會不敢殺妻?有一種人,誰礙著他前路,他就會清除一切障礙。”


    小骨慘然道:“我……我能做什麽?我不是爹的對手,我,有心無力,我──太累了。”


    鐵手道:“小骨,你還年輕力壯,就算不依仗父蔭,也大可頂天立地地幹出一番事業來,實不必如此失望。”


    小骨彷惶地道:“……我憑什麽去闖江湖?我一向沒有運氣,連貓貓……她也死了,這世間懷才尚且不遇,何況是我這無才無德的人!我在‘大連盟’和‘朝天門’,就很不得爹……大將軍的歡心,爹身邊的人不是對我阿諛奉迎就是說假話,不然就當看不見我這個人,我沒有朋友,常受小人所妒,我這般沒人緣,怎麽闖這波濤萬重浪、風險萬重山的江湖呢!”


    唐小鳥忽然冷叱道:“你能夠的,你有才幹,你也有朋友的。”她的聲音很低沉,但說來連沙帶啞的都是沉潛力量。


    張書生和蘇秋坊對看了一眼。


    張書生蔑然地說:“大家都聽到了?有些人說他累,他怕,他運氣不好,他懷才不遇,他為小人所妒,他有心無力──”


    蘇秋坊接道:“當我們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大可明白,他真正的問題隻在:沒有勇氣去麵對和反省自己,一味想逃避而已!逃避,問題會更大,能逃到幾時?逃得一時逃不了一世!麵對,自己比問題更大,就算麵對屢戰屢敗,也還可以屢敗屢戰,麵對得了這次,就可以麵對全部!你這樣軟弱,怎麽為‘不死神龍’冷悔善報此血海深仇?!”


    小骨低下了頭。


    抽搐。


    竟還哭了起來。


    “我不要報仇,我不要報仇!”小骨竟嗚咽道,“我本來就不認識冷悔……冷老盟主……他……無論怎麽說,他都是養我育我的爹爹啊!”


    張書生長歎。


    “想當年,冷老盟主掌權之際,何等英雄,何等風光,善待百姓,善抱不平,而今,難得有一脈香燈承傳,卻是,這膿包如此不長進!”張書生悔恨地道,“冷老盟主啊冷老盟主,到此為止,你的心也該真的冷冰了吧?也該真的悔恨當日何必行善了?不死神龍,不死神龍,如今如此,當是神龍也都心死了呀!”


    小骨全身都顫抖。


    小刀忙去勸解他。


    她瞥見小鳥腳步一動,想過來又止住,於是她扯扯唐小鳥的手央道:“小鳥姊,你也來勸勸。”


    唐小鳥這才過去,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叫她去誘惑人,可以。


    教她去對付人,容易。


    要她去殺人,也輕而易舉。


    ──但勸人,尤其勸一個這樣心愛的人,卻不知從何下手(開口)是好。


    鐵手忙向張書生道:“人各有誌,不能相強,小骨兄弟能不記前仇,化解上一代恩怨,不以冤冤相報,這點反而是難得可貴的情操,在武林腥風血雨睚毗必報,稱得上是仁心仁風,反教我等慚愧了。”


    張書生本來苦通儒學,為人敦厚,但自糾眾上書無效,反而連累鄉民慘死,加上赴京受盡屈辱後,深知啞忍容讓隻有助紂更恣,故而一反常態,行事狠辣,手段激烈,所以才屢屢出言質問小骨,並對他的軟弱態度加以諷嘲。


    他因受過恕人厚道反招禍之苦,才選擇了以牙還牙、血債血償──他恨小骨的柔弱無定,其實罵的也是當日自己。


    而今見小骨瀕近崩潰,也自覺用語太重,當然也不為己甚。


    所以他把話題一轉,道:“我看,正邪對決是遲早不可免。除非邪派有一股內部扳正廓清的力量,不然的話,道消魔長還是魔消道長,終究都得要有分曉!要鏟除大將軍,他的幾名得力走狗,是務必先行殲滅的。”


    蘇秋坊呷了一口酒,道:“說得對,咱們姑且例舉幾個對大將軍最忠心也最不好對付的走狗,其中‘萬劫門’門主‘懾青’是個幽魂式的人物,不好對付。”


    寇梁也極熟悉大將軍身邊有些什麽非凡人物,於是道:“‘暴行族’的三名族主:陳大膽、何二膽和文三膽,都很難纏。”


    馬爾也是大將軍的手下,自然也深明“大連盟”組織內的好手,所以說:“我看這次足智多謀的師爺蘇花公,趕赴‘老字號’請救兵,溫辣子這幾人的毒比起唐仇來,又別開生麵、另具一格,這才難防呢!”


    唐小鳥隻說:“最可怕的是‘朝天山莊’的莊主‘陰司’楊奸,他的‘痰盂一出、誰敢不從’、‘喀吐一聲,誰與爭鋒’才是大將軍除了大笑姑婆、尚大師外和上太師外的第一高手。”


    唐小鳥是大將軍麾下的殺手。


    她對抗狗道人和雷大弓,為的是救小骨,她從無意要背叛淩大將軍。


    ──所以她也不知道楊奸其實是諸葛先生派去的臥底。


    其實這一點,很多人都不知道。


    追命和阿裏、二轉子、儂指乙更不會說。


    ──因為對一個簡直是把性命賣給他任務中的“臥底”而言,愈少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對他而言是愈安全。


    張書生則道:“驚怖大將軍還有一股在外的勢力,那是‘巧手班家’。班家大家長班乃信是個非同小可的人物,他要是過來為大將軍助拳,咱們要對付班家的人,就得費去泰半力氣,‘班門五虎’傳說死於追命三爺之手,這仇已結深了,為了麵子和報仇,班乃信也有可能來趟這一趟渾水。”


    ──班星、班青、班花、班紅、班虎本來就不是追命殺的。


    “四大名捕”有一個共同的看法:


    就算自己是在執行公事,鏟除惡人,消滅歹徒,但也不可以說殺就殺、要殺就殺、想殺就殺。


    ──他們的任務是緝拿匪徒,而不是殺人。


    雖然他們身懷“平亂玦”,可先斬後奏,但不到萬不得已,他們都不願殺人。


    不過,對這一觀念的執持,他四人雖有大同,但也持小異。


    冷血年少氣盛。他認為對付十惡不赦的歹徒,殺,是在所難免的,殺人,有時候不止是過癮,還是一種藝術。


    追命老於世故。他覺得嚴肅的事情也大可輕鬆來做,就算是對付天理難容的兇徒,也不必多開殺孽。


    ──能不殺就不殺。


    鐵手為人剛正。他勇於負責,曾以一人獨追緝十八名辣手悍匪於十萬大山,並也以獨力押送十八惡煞返京,沿途擊退來迎救及殺害這十八悍徒的人。他一向“秉公行事”,隻求自己能做到公正廉明四字。


    ──殺是不能解決事情的。


    無情沒有辦法。他不喜歡殺人。他知道不該多造殺孽,他也不認為殺戮能解決問題,但他還是毫不容情地殺。


    ──因為他不能控製自己:他身罹殘疾,偏又常遇上怙惡不悛的窮兇極惡之輩,而且他又向不能收迴他發出的暗器。


    追命心知“班門五虎”是誰殺的。


    但他不能說出來。


    ──“班門五虎”一死,大將軍手上的“金、木、水、火、土”五盟幾乎已全部瓦解。


    可是這卻與“巧手班家”結下深仇。


    ──可見,“殺”是真的不能解決問題的。


    以殺戮使人懼,能懼得幾時?有朝一日殺不了,敵人反撲,則一定以殺還治其身,到時才不管他是否有能力掀起神州世變,可以誣人愛國有罪,就算能夠殺人滅口,縱使不惜血洗長安,至多隻嚇怕了人,但折服不了心誌;最多換來一時勇退:算你狠,任你狂,卻來跟你隻比誰耐久;有朝一日,有機可趁,又來動他的亂,鎮他的壓,才不怕秋前算帳,秋後要命!


    追命眼中的淩落石,也不外如是。


    但不能任由如斯。


    ──因為百姓不是芻狗!


    ──中華精英不能再斷喪。


    追命別的事向以閑視之,遊戲人間,心明活殺,且不管雲在青天水在瓶,他都以一念即萬世萬年即一念對待。


    但在大關大節上,他卻不可等閑相視。


    所以他道:“看來,對付淩落石一事,還是宜從速進行。別的不說,定是蔡京自京師遣人下來翼助之,便已多生枝節、多惹是非、多結仇怨了。”


    蘇秋坊這才漫聲道:“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姊妹們,咱們這番煮狗論英雄,就看是先屠哪一隻走狗,宰哪一隻鷹犬。打擊敵人,要一氣嗬成,尤其像蔡京一黨的人,是決不能手軟,一旦容讓他們翻身,人民百姓便都翻不了身了。這兒,我向三位請了──”


    說著,他向鐵手長揖。


    鐵手慌忙讓開。


    “怎麽──?”


    他又向追命深揖。


    追命也忙不迭起身。


    “這是──!”


    再向冷血作揖。


    冷血已有準備,閃過一旁:


    “不可。”


    “我就拜托三位,為民除害;”蘇秋坊拱手稽首,淚已盈眶,神情莊重,語重深長,“咱們二十萬儒士,上京進諫,卻落得橫屍遍野的下場。二十萬哪吒,冒死上書,卻隻削骨還父,削肉還母,甚至還不能上動天聽。現時當世,敗壞腐化到這個地步,已人民不聊生,活不如死了。物必先腐而後蟲生,要救國救民,必先剜除腐肉,壯士斷臂!三位,淩落石和他的走狗黨羽,罪不容逭,不必仁慈,請下殺手吧!我代天下萬民,在此同請三位誅惡除奸,萬毋枉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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