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我的生平與曆史同在,


    願榮譽的烈酒傾滿生命的空杯。


    在我告別這相識的世界時,


    我將言道——


    吾輩,特為不朽而來。


    ——朗日•手書墓誌銘於大荒地青銅大道東


    天地殺伐,萬古秋風共唱悲歌,這是一個很古老的時代,在後世的故事裏,甚至沒有一個準確的傳說。


    落日盡處的紅與黑中,青銅的幻影與黃金的麵具相撞破碎,一條大漢闊步而來,他從很遙遠的南方起步,路過被白象屍體堵塞的河流,路過鳳凰銜木*的神木,路過冰冷的荒原和幹旱的村莊,路過尚未來得及埋葬文明的沙丘。他一路向著極北方而去,在無數個神聖的黑夜行走,腳步和大地的脈搏儼然共鳴,太陽的金光在他背後竭力撕扯,但終於越拉越細弱,錚然一聲碎裂,化作冰原上白而碎的裂片,凝結在冰雪和岩石的縫隙中。陽光斷裂的創口處,鮮血湧了出來,天空張開巨口,大地伸出獠牙,神的血會飄揚,魔的血會滴落,但這個人沒有,他的血液在背後迸濺,鮮紅的霰粒飛舞,奏出一曲上古憤怒的歌。


    這裏是極北方的大荒之地,完全徹底黑暗的時節。


    一切都隱沒在黑暗裏,隻有那座黑石的墓碑,還在閃著幽深的光,天上地下,很多人一生都沒有見過這樣純正的黑色,地獄一樣的深邃,蒼冷,黑暗,好像出現在無數光明的盡頭,又似乎是無數光明的開端,它在大漢寬闊的背部跳躍著,顛簸著,好像地母腹中孕育的純血生命。


    這是一座界碑,那後麵的世界,再沒有了光和影,白和黑的區別,那是永恆的混沌世界。


    黑暗中有重重的身影,即便看不見,也知道他們匍匐在荒原上,綿延的脊背像是暗黑世界裏的波濤。


    “請你們讓開。”那長途跋涉者說,“我將埋骨於此。”


    許多個聲音一起發出的哀歎、悲鳴、控訴和誓約匯聚成了一陣嗡嗡的聲響,這是波濤在響應風的號令。


    “元帥,請容許我們追隨至最後一刻。”有頭顱抵著大地,聲音像是從地底傳出。


    換來的是長久的沉默。


    跋涉者死了,化作一尊石像。這一次,離他親手鑄就的墓碑還有十二翅的距離。


    送葬的行列已經追逐了他太久太久,直到他停下腳步,才接踵而來——一道金色的巨大的霹靂和一道巨大的紫色閃電由遠而近,像是兩柄巨劍迅速劃過銅製的鏡麵,帶起火花的屏障。火花迅速燃燒蔓延,轟然聲裏,一道長龍似的野火穿過荒原,火焰盡頭的烈焰穹頂之下,裹在重重華服之中的王者走了出來。他已經是那麽的老,厚而長的須發要十二個女妖分別挽著才能不墜在地上。在過去的一千年裏,每一天都有臣民猜測他即將死去,可他依然活著,站在天地權力的巔峰之上。


    “愚蠢的東西。”老王開口責罵,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他可以滔滔不絕地罵上三個日出和日落,他老了,記不住自己曾經說過些什麽,又沒有臣下膽敢打斷他,他就站在那裏,用手中王杖杵著地麵,像在給自己打著節拍,他咒罵這弑君者本應得到嚴厲的處罰,他詛咒無用的臣下,他口齒不清又態度堅決,“去,讓他們一家人在混沌世界團圓吧。”


    “陛下,這是違背盟約的。朗日選擇死亡,我們還他尊嚴,陛下,我們理應給予他一個英雄應有的葬禮,以及善待他的妻子——即使那是一個魔鬼。”金電侍衛躬身說道。


    老王更加暴怒,用更加緩慢和有力的聲音怒斥這個膽敢忤逆他的屬下,在不知道絮絮了多久之後,他揮起王杖,一杖擊死了那個金電侍衛,對紫電侍衛再一次下令:“怒輝,你去,把那個魔女帶來,送到他的身邊,和他合葬。”


    誰也不敢忤逆這樣的帝王。於是很快,妖王的手下架來了一個魔女,她有著嫵媚的女子的上半身,一頭漆黑的長發上凝結著冰藍的露珠,而下半身則化作一枝花莖,根須猶在,顯然是剛剛從泥土裏被拔出來。


    她*的腰部粗大,間或有什麽生物一動,她快要分娩了,急需一點力量,花莖下的須根顫抖著伸向石縫。妖王一杖杵在花枝中間部位,哢嚓一聲,斷了,青色的汁液流出來,接著是鮮紅的血。


    魔女仰著麵孔,想要喊叫,但她的舌頭已經變成了一片蘭草葉子。她掙紮,身軀在粗糲的荒野上扭動,長發變成蓬曲的花蕊,雙臂變成延展的長葉,她的整個生命以短促的速度痙攣——人類的外形像是花苞外的護葉,被硬生生地撕扯下來。


    這是一朵美麗的蘭花,魔界之中的空穀幽蘭,在生與死的交集上,她因痛苦而顯得過分美麗。


    如此的凋零,就算是石頭做的心腸也會落淚,然而老妖王的心腸比石頭更冷酷堅硬。他走上前,拾起那株蘭花,走到那矗立背影的麵前,他的聲音粗啞而快活:“我為你獻花,我的元帥,這是你想要的,一個英雄的葬禮。”


    他大笑著轉身離去,笑聲在曠野中如夜風唿嘯。他太快活,快活得忘記形骸,似乎又找到了年輕時凱旋而歸的勝利感。他的反叛者死去了,他的繼承人也死去了,隻要他願意,他就可以天長地久地活下去,直到世界覆滅的末日來臨。


    他甚至沒有看見,那石像的眼睛裏,正在流出斑斑的血淚來。


    一切又複歸沉寂。


    一個世紀,接著是另一個世紀,在永恆的長河裏,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


    石像被風侵蝕,片片剝裂,在心髒部位的裂縫裏,長出一株小小嫩綠色的蘭草來。


    “我的……女兒。”石像抬了抬右臂,碎石紛落如雨,露出嶙峋的骨頭。他遲疑著,似乎生怕白骨的粗糲會傷著小小的葉片,他一寸一寸地緩緩移動,新生的血肉和皮膚在風中變得結實。


    “我的……女兒。”他終於觸摸到了那株蘭草,而後爆發出一聲可怕的地動山搖的呐喊。他搖晃著碎石,像是猛虎搖晃著身上濡濕的水,然後一步邁了出去。


    接著是第二步,第三步……他終於完成了數個世紀旅途的最後一段,走到了墓碑之前。


    他輕撫著自己刻下的文字,像是在撫慰一個多年的老友,他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嗬,不朽。”


    聲音唿喚著聲音,靈魂招引著靈魂。


    “元帥,請容許我們追隨至最後一刻。”黑色的脊背浮出沙礫,一個,又一個,綿延萬千。


    “借過,諸位。”那人說,“元帥朗日已經死了。我要做的事情,與你們無關,你們自由了,無須再等待我的命令。”


    “不……”一個很細很輕,但是異常堅定的聲音響起來,“讓我們以自由的身份,重新追隨您,無論您是誰,無論您要往哪裏去。”


    “想清楚再來找我。”那人毫不留情,繼續向前走。


    他一步邁入了混沌世界。


    他一步走入了人間。


    人間,這是一個目眩神迷的世界。它在異常緩慢地加速前進,它數百萬年之中處於自己的混沌狀態裏,數萬年中艱難地謀取著生存的權利;數千年中它欣喜而蓬勃的發展,數百年來它已經在為自己的力量而瘋狂——無數卑微人類的渺小智慧匯聚成大河,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神的力量地位發起衝擊。而到了數十年間,妖界中最富有冒險精神的一批低階小妖組團衝進這個世界,他們像是拓荒者和淘金者,他們要的不是黃金,而是漫長生命之中的短暫邂逅。


    他們大量聚居在一個叫做夢城的東方城市裏,興致勃勃地扮演一切人類角色,有的小妖入戲太深,漸漸地也忘卻了自己妖族的身份。起初的年份裏相安無事,在朗日元帥發號施令的歲月裏,他曾經下過死命令:妖族如果要同人族通婚,至少要經過一紀——也就是一百年的人間生活。這條律令有效地遏製住很多悲劇的發生,在人類世界經過百年風雨的妖怪,多半都目睹過朋友和情人的生老病死,很難再有一次激情組建家庭。


    但在朗日消失之後,情況有所不同。年輕的妖怪和年輕的人類相遇了,他們不知道彼此之間有什麽不同,他們理所當然地相愛,甚至結婚生子。人類和妖族的後裔被稱為混血妖族,混血妖族的數量以驚人的速度成長,他們是全新的,父族和母族都沒有經驗教導他們。


    他們是兩個陣營的異類。


    他們既聰明又愚蠢,既偏激又迷茫,他們一無所有。


    純血妖族的力量之夢和人類社會的財富之夢對於他們來說,都是貨真價實的白日夢而已。


    夢城的妖怪公會對他們視若無睹,夢城的人們對他們一無所知,甚至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蘊藏的力量。


    直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市中心一座商業大廈的頂層傳出一聲激動的報喜:“寧總,支線任務‘英雄的墓碑’已經改好了,全部按照您的要求,請您過目。”


    “好極了”,一個中年男子溫和的聲音傳出來,“哦對了,按照原定計劃,向全程的混血小妖發內測邀請函。”


    “寧總……”


    “怎麽了?”


    “全城的混血妖族大概有五十萬。”


    “即使他們都來,我們的服務器也不成問題。”


    “不是的,寧總,這樣一來,公會遲早會知道我們的存在。”


    “去吧。我們做遊戲的不在乎pk,有了對手,才好玩。”


    遊戲界麵上,成蔭的綠樹擁著一座金色的墓碑,一個溫婉美麗的女人撫摸著墓碑的石頂,像是摸著她愛人的臉龐。


    碑文如下:


    我親愛的素昧平生的女兒,


    爸爸失信了,


    沒能給你和媽媽一個家園,


    現在我允諾,


    將還給你一個世界。


    那些不願意你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們,


    就去你的世界,


    與你作伴吧。


    ——寧也雄•手書於妖怪大陸數碼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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