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命一般頹在地上抿著青白的嘴唇, 艱難爬到牆角靠坐在那裏。


    即便坐擁整個中東石油帝國,有數不盡的財富,他也已經老了, 身體不再年輕健碩,宛如根基毀壞搖搖將傾的高樓大廈, 毫無生氣。


    賀鴻堯抬起眼皮目光渾濁, 他老成練達的看著潘季後, 或許知道在劫難逃,已經不再試圖求饒。


    人大概隻有在真的覺得一件事無可挽救的時候,才會放下執念溘然接受結果, 知道自己一定會死, 反倒就沒有那麽慌張了,甚至變得平靜從容。


    “雅楠從小就沒有媽媽,她缺乏安全感, 還曾經因為我的疏忽被綁架過, 我不是個好父親, 沒有好好陪伴過她, 如果我能抽出時間對她上心些,她就不會做這麽多糊塗事,去搞毒品、殺人、鼓搗器官移植。”


    “如果你真的能把她帶迴緬北,看在程渡對她的感情和你喜歡她的份上,好好待她。”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賀鴻堯一番話說的很誠懇。


    潘季後並沒有接他的話, 頭也沒迴走了出去決絕關上冷庫厚重的聚氨酯保溫門。


    賀鴻堯在絕望中, 身體一點一點變冷, 眼前的光越來越模糊,到最後瞳孔中隻剩下個微弱的光圈越來越小……


    守在外邊的馬仔們見潘季後出來, 趕緊迎上前,問道:“潘哥,這邊的貨怎麽處理?”


    “能轉移盡量轉移,不能轉移……”潘季後垂著眼皮想了想,淡淡道:“全部銷毀。”


    馬仔慌了。


    他隻聽四升說條子很可能已經盯上了他們,但沒想到居然已經到了要把所有貨全部銷毀的地步,走到這一步,說明他們半點退路都沒有了。


    “潘哥,太多了,整整一個冷庫全是,不光是這些貨,還有賬本,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潘季後不知道留給他的時間還有多少。


    他抬手,頹唐的捏著鼻梁,聲音仍舊很穩:“留幾個人守在這裏,等今晚淩晨四升那邊的消息。”


    馬仔慌亂地點頭,滿腦子煮沸的粥一樣,一時間不知如何動作。


    潘季後目光在他們身上掃過,什麽也沒說,提步帶著其他人出去了。


    留下來的幾個馬仔站在冷庫門前麵麵相覷,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老板已經走了,而留給他們幾個的,是一冷庫的毒品和可能已經快要被凍死在冷庫裏的賀鴻堯。


    ……


    “咱們怎麽辦?”


    幾個人齊刷刷看向為首的馬仔。


    “操,都看我幹什麽?抄家夥,盯也要盯死在這裏。”馬仔急的怒吼。


    酒吧白天基本不營業,一般要到晚上七八點才開門。


    蘇韞亭從走廊後麵繞出來,並起雙指無聲向前一指,幾個便衣警察迅速抽出槍緩緩向著冷庫方向逼近。


    幾個馬仔心裏都沒底,抱著土槍學電視裏巡邏兵站崗的樣子,在門口來迴晃蕩。


    十二點剛過,距離淩晨還有整整十二個小時,平時時間對他們來說就是鍾表上數字,半天也不過就是睡一覺吃兩頓飯,眨眼就過。


    可今天,每分每秒都變得異常難熬起來。


    昏黃的地下走廊裏,忽然傳出清晰的腳步聲,幾個人皆是心頭一震,齊刷刷扛起土槍對準遠處的拐角。


    “誰?誰在那裏?別裝神弄鬼的,給老子出來!”


    馬仔牙一咬,端起槍放了兩聲空響。


    槍聲過後,昏黃的走廊裏又恢複一片安靜。


    幾個人心裏都慌起來,退到冷庫門前。


    “我……我我我我不想留在這裏了——”小馬仔手不停抖,猛地把槍扔掉拔腿就跑,眨眼就拐入走廊拐角,不見了蹤影。


    冰涼的槍口從黑暗中抵上他的腦袋。


    馬仔停下腳步,臉色煞白,他緩緩舉起手,抖著腿往後退了一步。


    另外幾個馬仔剛追了幾步,就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


    蘇韞亭拿槍指著馬仔眉心,一步一步往後逼退他:“別動,警察,放下武器,去牆角蹲著。”


    話音剛落,身後五六個人一衝而上,直接卸了幾個人手裏的槍,把人懟到牆角銬了起來。


    處理完幾個馬仔,兩名警察握槍踹開冷凍倉庫的門衝進了進去,沒一會兒就把凍休克的賀鴻堯抬了出來。


    “人怎麽樣?”蘇韞亭把槍收起來,問道。


    “還有氣兒,但是不能確定人是否安全,需要送醫院確診傷情。”警察迴道。


    “帶走。”


    蘇韞亭語氣透著不容反駁的淩厲。


    分局接到命令趕來的警力支援早就已經等在門口,看到蘇韞亭帶人出來,三步並做兩步走過去敬禮,接手了六名嫌疑人,賀鴻堯則被直接送去鑒傷。


    蘇韞亭稍作逗留,安排分局同誌把人直接帶到市局,擺擺手迴了自己的奧迪車內,抓起步話機聯係行動指揮中心。


    “蘇隊,我是李超,請講!”


    “李超?”蘇韞亭愣了下。


    “對,我是李超。”對方又吐字清晰的重複了一遍。


    蘇韞亭蹙眉,語氣不是很好,問他:“秦局人呢?”


    “秦局半小時前已經離開指揮中心,具體去了哪裏他沒有說,不過我覺得他應該是在去支援你的路上。”李超實話實說。???


    蘇韞亭擰開一瓶百歲山剛喝一口,全噴了出去。


    “什……什麽?!他想幹嘛?你們怎麽迴事啊?那麽多人由著他不安於室啊?現在行動指揮中心誰坐鎮?他一向很靠譜,怎麽關鍵時刻這麽離譜?他怎麽了?被奪舍了?”


    麵對蘇韞亭喋喋不休的逼問,李超半個字也插不上:“額……額……額……”然後步話機就被旁邊坐著穩如泰山的老局長截胡了過去:“小蘇,我是原深夏市公安局局長羅中。”


    蘇韞亭:……


    他忽然覺得,他們家秦大局長可能在作死,且作死程度遠在自己之上。


    “老領導好!”蘇韞亭立刻放下手裏的礦泉水瓶,隔著無線電給這位退休賦閑在家的老局長敬了個警禮。


    羅中臉上幾塊褐色老年斑跟著麵部肌肉微微動了幾下,“你現在聽著,關於十年前滇緬邊境線黑鷹行動以及鬆遠冰凍人案和深夏故意殺人案、走私槍支毒品案,我給你簡單說一下。”


    蘇韞亭:“是。”


    “十年前,黑鷹行動中,秦展臨危受命……”


    蘇韞亭安安靜靜聽完羅老局長的講述,緩緩掛上步話機,神情從未有過的冷峻。


    看來,不管秦展這個老狐狸平時把自己偽裝的多好,終有一天也會露出狐狸尾巴。


    整天故作老成故作穩重,真遇到事兒,還不是跟他一樣單槍匹馬一個人硬闖。


    早前說什麽訴訟是檢察院的事,判刑是法院的事,維護正義要有邊界感,調查抓人訊問才是刑警的職責。


    狗屁。


    身為深夏市在任局長,這種時候把整個行動指揮中心的工作全部丟給退休老弱,完全把自己的職責拋諸腦後了,本質上和他有什麽不同?


    等這次任務結束後,他一定讓秦展這個大騙子露出本來麵目。


    “蘇隊?在想什麽呢?”


    處理完幾個馬仔,跟著他的幾個便衣刑警拉開車門上車,看到蘇韞亭捏著步話機微微眯眼,一副在醞釀什麽陰謀的表情,副駕駛座的刑警率先問出口。


    “哦,沒事。”蘇韞亭迴神,“怎麽樣?都處理好了嗎?”


    “處理好了。蘇隊,剛p3行動組那邊有消息傳迴,您的線路沒有接通。”刑警迴道。


    蘇韞亭眉心微蹙,把鑰匙插進車鎖,“怎麽說?”


    “中隊長說,大石坡的廢棄飛機已經由空警調出,根據技術分析,大石坡無論地形還是空間、風向,都不符合飛機的起飛條件,而且大石坡山峰多怪石,沒有著落點,基本可以斷定是潘季後故意放出的煙霧彈,現在正在整頓隊伍,爭取在日落之前和我們匯合,配合對潘季後的抓捕行動。”


    蘇韞亭沉默片刻,聲音平淡的問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大石坡那邊最好留人,他們現在已經往迴撤了嗎?如果已經撤出了,即刻讓森林公安封山。”


    “明白。”刑警立刻聯係馬輝。


    馬輝正帶著一隊人從山上下來,聽完刑警的話,得意笑道:“這事兒秦局早就安排好了,現在山下幾個出口全都守著武警呢,放心吧。”


    斷掉無線電,馬輝拉開黑色bj40車門,衝跟上來的刑警擺擺手:“速度。”


    得知秦展早就下過命令,蘇韞亭在心裏嘖兩聲,不愧是他家秦大局長,心思縝密部署周到,很厲害。


    “蘇隊,”刑警繼續道,“這些小嘍囉好對付,基本隻要抓就能落網,難搞的是潘季後和他隨身帶的人,他們手裏有m4,擰上消音能把我們連窩端了。”


    “怕嗎?”


    蘇韞亭迴頭看了看他們。


    幾個人撓撓頭,實話實說:“怕,不怕才見鬼了。”


    蘇韞亭說:“我也怕,比你們更害怕。”


    刑警們聽完,忽地咧嘴笑起來,“蘇隊,我們都覺得你不會怕,你可是傳說中破獲鬆遠冰凍人案,在爆炸中死裏逃生的人,在我們心中一直把你當警神崇拜呢。”


    “可別。”蘇韞亭打趣道,“我哪是什麽警神啊?我就是運氣好,撿了條命迴來。現在想想,肯定是那些殉職的人英魂護著,不想莫名其妙白白犧牲,才讓我活了下來。我啊,得讓他們得到安息,不然,我就是個混賬羔子。”


    車廂裏驀地一陣沉默。


    好半天,幾個人握拳用大拇指戳戳自己心口,“蘇隊,我們穿上警服那刻開始,就對著警徽念過誓詞。”


    我宣誓:我誌願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獻身於崇高的人民公安事業,堅決做到對|黨|忠誠、服務人民、執法公正、紀律嚴明,矢誌不渝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建設者、捍衛者,為維護社會大局穩定、促進社會公平正義、保障人民安居樂業而努力奮鬥!


    他們是走在最危險最前線的特別行動組,流血犧牲是他們必須麵對的結局。


    執行危險任務,可以慷慨激昂,可以視死如歸,但作為一個人,他們也會害怕死亡。隻是和普通人不同的是:他們明知道前方的路會是一條不歸路,也必須克服膽怯,展現出最英勇的姿態。


    因為這身警服,注定了他們不能像普通人那樣遇到危險撤退逃跑。


    蘇韞亭冷著臉發動車子:“我不會讓你們任何一個人出事。”


    他不會再讓任何一個人犧牲,不會再讓當年鬆遠炸死十幾個人的情況再次發生,無論發生什麽,他都必須保證行動組人員生命安全。


    這次必須冷靜,必須著手去分析。


    奧迪一路疾馳。


    沒多久,車後座的人就發現了不對。


    “蘇隊,方向不對,你這是要去哪兒?”


    有人看著路邊一閃而過的路牌,蹭地起身扒住駕駛座椅背,急道:“蘇隊,你怎麽往相反的方向走?現在潘季後可能已經迴到那家私人醫院,我們必須時刻盯緊他……”


    “閉嘴,係好安全帶。”蘇韞亭厲聲嗬道,“注意交通安全,前方路口有交警執勤,被發現你們不係安全帶扣分罰款。”


    “……”


    “……”


    幾個人被他說的沒脾氣,隻好悻悻坐迴去。


    十幾分鍾後,幾個人被蘇韞亭打包扔迴市公安局刑警宿舍,還沒反應過來怎麽迴事,蘇韞亭拿著鑰匙開門出去,哢嚓兩聲,把宿舍門落了鎖。


    “蘇隊?!蘇隊?!你這是幹什麽?”幾個人急得齊刷刷拍門。


    “在宿舍好好待著,等行動結束,會有人來給你們開門。”蘇韞亭看了眼掛在鎖上的鑰匙,轉身就走了。


    ·


    嘉良踹開冷庫門闖進去,屋裏半個人影子也沒有,他收起槍,往前走兩步:“看來,我們晚了一步。”


    秦展走到鋁合金貨架前,戴上手套翻開幾個泡沫箱,無一例外泡沫箱都是空的,順著鋁合金貨架看向地麵,腳邊橫七豎八倒著幾個空泡沫箱,淩亂的現場說明有人在這裏待過,甚至期間發生過打鬥。


    嘉良說:“他們應該都離開了。”


    “走。”


    秦展沒有多做逗留,直接摔門而去。


    一路上他都在試圖接通蘇韞亭的步話機,但是蘇韞亭那邊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始終是沙沙的電流噪音,根本聽不到人聲。


    兩人迴到市局,天色已經黑了。


    指揮中心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忙碌著,大屏幕上是p1、p2以及t1行動組傳迴的實時畫麵,唯獨特別行動組的畫麵,從下午三點鍾開始,就一直是黑的。


    播音設備裏時不時就響起高磊或是衛向晨的匯報,偶爾也會有蔡副局的那邊傳迴來的報告。


    秦展破天荒撚起一根煙點上,播報設備裏的話他幾乎全都沒有聽進去,整個人異常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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