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是真的沒死啊。”行為甚至越發惡心。


    溫演拘謹地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默默注視著毫不客氣蹺著二郎腿落座他轉椅的淩存。


    “……我還以為,那場火已經把他燒得幹幹淨淨了。你打算怎麽辦?”


    淩存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道:“反正,不管他想做什麽,都不能給他傷害我媽的機會。”


    “先讓張阿姨在朋友家住一段時間吧,如何?”


    淩存下意識地用牙齒研磨短短的指甲尖,“……怎麽說?我不想讓她知道之前的事情。她病剛好沒多久,我怕這事情會刺激到她,病複發的話就糟糕了。”


    淩存父親去世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張雲間都一蹶不振。她確診了嚴重的焦慮症和ptsd,幾乎沒法正常生活。


    “想個理由把她支開吧。”溫演思索了一下目前手上能夠利用的條件,“有了。我們可以用中獎旅遊的名號把她和她的朋友支走。你不是說,她們很久沒見麵,有很多話沒說麽?那就讓她們去遠一點的地方說……北城怎麽樣?”


    “那也太北了——”淩存蹙眉,“時間來得及嗎?短途旅行的時限裏,我們能夠順利解決這件事嗎?”


    “你在這裏,那家夥不會舍近求遠,去追逐遠行的張阿姨的,所以旅行地越遠越好,他會因為來不及折返直接放棄那邊。”


    溫演垂眸,按動手機。


    下一秒,一張旅行宣傳圖就被發送到了淩存的手機裏。


    “這是我爸公司最近長途旅行的套餐。我來出錢,你編個理由……讓張阿姨相信中獎,然後帶上她的朋友一起去吧。”


    淩存盯著那張花花綠綠的宣傳圖看了整整五秒,才說:“我沒窮到要你資助的程度。”


    “……先欠著好了。”溫演像是想到了什麽,嘴角勾起一點點弧度,“就算是這麽厲害的你,在半天內籌集到五萬也挺有難度的吧。”


    淩存麵色一僵,背脊微微顫抖起來。他咬著牙,有些兇狠地瞪了溫演一眼——大概是無意識的、習慣性的動作,嘴唇顫抖著,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溫演說的話刺耳,但確實是事實。


    陳靖那個變態都摸到他家裏來了。到了這種程度,讓媽媽迴家照常生活幾乎是不可能的高風險選擇。


    必須得讓張雲間留在安全的地方才行,哪怕需要遠離他。


    “等到事情結束,我會盡快還你的。”


    最終,他隻能猛地側過頭,不情不願地如是說道。


    ……好不甘心。


    “好。”


    “……你能不能不要笑得這麽惡心。”


    “抱歉。”雖然這麽說著,溫演臉上的笑容卻沒有褪去。


    “我調了家裏的監控,”淩存把電腦朝著溫演的方向推了推,“他是翻牆進來的,恰巧今天廚房的門沒有鎖。”


    這個變態居然真的在他房間的床上躺了很久,還聞了他的衣服,帶走了幾件……


    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穿那件衣服了。


    “他不讓我報警,還讓我周末去林中小屋找他。”淩存握緊拳頭,“……那地方都燒成焦炭了吧,叫我去那裏,是想做什麽?”


    溫演想,他或許是能夠理解陳靖的所作所為的。


    就像電影《殺人迴憶》裏提到的那樣,很多沒能被抓捕的犯人會在事件平息後的某一天,迴到當初的犯案現場,細細迴顧殺人的過程。


    這像是一種對欲望的反芻,反複咀嚼迴味美味的食物——尤其是,當時沒能來得及完成犯罪過程的話。


    他們會在記憶裏一次又一次地對受害者施暴,仿佛能夠從這種變態的行徑裏,獲得某種至高無上的快感。


    一層層、一片片地剖開純白羔羊的皮肉,然後在淒厲的哀嚎聲中,沉入地獄的沼澤。


    “必要情況下,我可以把情況和我爸說明嗎?”溫演輕聲問,“阿姨那邊,還是多安排點人保障安全比較好。”


    淩存麵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好。”


    隻要能夠保障張雲間的安全,他過去的傷疤被人揭開雖然恥辱,但相較之下沒什麽大不了。


    溫演向前一步,半蹲在淩存的腿邊,小心翼翼地圈住了他的手腕,貼在自己的麵頰上。


    “……過了這麽久,你還願意再次信任我,我很高興,小存。”


    掌中的觸感、如同熱鐵。


    溫演的吐息拂在他敏感的手腕上,帶來一陣細細密密的微弱戰栗感。


    淩存俯視著依偎在自己腿邊、宛若大型犬的少年,舊日的迴憶如同潮水般湧出,壓得他的背脊發酸,胸腔也變得悶重起來。


    “……哈。”


    他近乎恐懼地泄露出了一個曖昧的鼻音。


    “別自作多情了,我才沒有想依賴你。”


    *


    淩存討厭溫演。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這樣。


    並非因為對方做出了什麽惹人討厭的行為,而更多是一種來自本能的抗拒。


    溫演並不聒噪,更多的時間在沉默。別的孩子偶爾會說出刺痛淩存自尊的話語,諸如「死掉的父親」「精神病的母親」和「始料未及的失敗」……但溫演習慣性地遲鈍和笨拙,因而失去了傷害淩存的機會。


    但是,他的眼神總是很奇怪。


    一開始,淩存在仔細觀察了溫演之後得出了「是因為眼睛顏色太黑了,所以看起來才無神呆滯」的結論。


    但很快,這個結論就被修正為「那家夥就是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甚至對活著都沒興趣,所以才兩眼漆黑的」。


    ……一般人在差點被車子剮蹭到的時候,至少會表現出一副被嚇到的樣子吧?


    但是在淩存驚魂未定地把他一把拉迴人行橫道的時候,對方的表情平淡如水,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這樣的瞬間還發生在過釣魚、山中冒險和在家裏打遊戲的時候。


    「怎麽會有你這樣因為好奇就去咬電腦電線的人啊……」


    淩存捏著手中滿是齒痕的電腦充電線,感覺太陽穴附近的青筋一陣一陣地抽動著。


    他還以為隻有狗和alpha才喜歡咬東西呢。


    「隻是想做,所以就做了。」


    低頻眨動著眼睛的小孩子溫演,那雙漩渦一般的黑眼睛裏倒映著淩存的麵容,嘴角空洞地笑著,卻全無笑意。


    ……又來了,那種很像外星人的表情。


    淩存強忍著渾身泛起的、不適的雞皮疙瘩,一把按住了溫演的頭,揉了揉。


    「以後不要做這種事情了啊!很危險的!一不留神就會被電死喔。」


    溫演是缺乏安全意識的、把自身的安危都放置在無所謂的位子上的人。


    ……他最討厭的類型。


    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性命都漠視,眼中隻會空無一物,什麽都裝不下。


    這樣的人不是人類,是內心空洞的怪物。


    「好哦。」


    小怪物笑得眉眼彎彎,靜靜地注視著他。


    仿佛他的世界裏隻有淩存一個人的存在似的。


    某一天,集群裏一個和淩存關係不錯的孩子無故缺席了遊戲。


    淩存詢問了好幾個和那孩子關係好的人,卻什麽有用的信息都沒得到。


    出於一種微妙的直覺,淩存感知到了潛在的危險。


    就在這時,溫演忽然說:「我看到他去哪裏了。那個守林人給了他糖,把他帶走了……大概。」


    「大概?」


    「因為,那個叔叔人挺好的吧。之前也會給我們好吃的。」一個孩子插嘴道,「真討厭——阿森吃獨食。我也想吃好吃的……」


    淩存沉默著。


    他還是很擔心。


    就算人再怎麽好……對他們而言,守林人在嚴格意義上,也是陌生人吧。


    「我們去看看吧,悄悄地。」


    孩子們興致勃勃地上山,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一幕,卻讓他們恐懼到血液倒流。


    隱秘的隔欄後,那個平日裏溫柔如風的守林人叔叔,正麵目猙獰地撕扯那孩子的衣衫。


    孩子淒厲的喊叫聲融化在山林裏,如同鬼魂一般幽幽地飄蕩了出來。


    淩存嚇得麵色煞白,緩了好一會兒才恢複了語言功能:「你們快下山去報警,這邊就、就交給我好了……」


    他必須肩負起老大的責任來。


    決不能任人欺負他的小弟!


    話雖如此,他能夠做到什麽呢?對方可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人啊!


    如此猙獰可怖的麵目——撕去了溫和的皮囊,人的內裏和野獸並沒有什麽區別。


    跟班的孩子們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童真並不是愚蠢,誰都深刻地意識到現在的這裏是危險至極的地方。


    所以他們作鳥獸散,心裏想著一定要下山去報警,行動上卻把逞強的老大一個人丟在了這裏。


    甚至沒有孩子說:老大你也和我們一起跑吧!太可怕了你沒有必要去啊!


    時至今日,淩存迴想起當時的場景,那時的風聲和樹葉震顫的聲音依舊曆曆在耳。


    ——那些孩子究竟是過分信任他,還是順水推舟地把他推出去麵對險境好讓自己脫身呢?


    想不明白。


    「小心,那個男人很危險,他手裏有刀。」


    忽然,身旁傳來了一個平靜的聲音。聲音不大,卻嚇得淩存激起了一身的汗毛。


    溫演看著他,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小存,你想怎麽做呢?那個孩子,好像堅持不了多久了。」


    反抗聲和唿救聲正如同熄滅的火苗一般衰弱。


    「咚咚——」


    淩存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聲。


    他克製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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