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新年很平靜地過去了。失火那天晚上看守著倉庫的民兵們都被押到縣裏去,關了起來。王同誌有許多報告要寫,顧岡也忙著寫他的劇本,他還是舍不得放棄那一場火,結果仍舊利用它做了那水壩的故事的高潮。


    在他那故事裏,那工程師與年老的農民會商,造了一個水壩,解決了每年溪水泛濫的問題。但是這村莊裏有一個地主,他經過了土改仍舊安然無恙,由於政府的寬大政策,他也像別人一樣地分到了一畝多地,他生活得比別人還好些,常常關起門來大吃大喝,有幹部來訪問的時候就趕緊地把碗筷都收起來。而且那大腹便便的老頭子仍舊有一個美麗的年輕女子陪伴著他。大概是他的姨太太,但是這一點也許還是含糊過去的好,因為在人民政府的治下,納妾製度是不應當繼續存在的。她主要的功用是把她那美麗的身體斜倚在桌上,在那閃動的燈光裏,給那地主家裏的秘密會議造成一種魅豔的氣氛。她的麵貌與打扮都和月香相仿。當然。這是夏天,她不穿著棉襖\,而是穿著一件柳條布短衫。衣服盡管寬大,那直條子很能表現出曲線來。


    有一個間諜去找那地主,要他參加特務活動,給了他一張國民黨陸軍中將的委任狀。那地主就在某一天黑夜裏興興頭頭捧著一隻炸彈,帶著他的姨太太去炸那新築的水壩。他們被發覺了,但是幸而溜得快,並沒有被人看見他們是誰。


    那特務又來找他,逼著他做出點切實的成績來。那地主沒有辦法,又去放火燒毀政府的倉庫。這一次他被當場捉住了,他那姨太太捧著個小包袱緊緊跟隨在他後麵奔走著,也被逮住了。他們想必是預備在得手以後立刻遠走高飛。小包袱裏除了別的貴重對象之外,還收藏著他最珍視的那一張委任狀。


    顧岡自己覺得很滿意。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幹淨而緊湊。但是結尾可惜不能有一場偉大的火景。那一場火不能讓它燒得太大。剛剛有一兩袋米開始冒起煙來,就已經有一個守兵繞著牆角跑了過來,大聲喊叫著,「失火了!失火了!有人放火!」要不然,那就顯得民兵太低能了,太缺少警惕性。一定有許多報紙怒氣衝衝地聲討他,「敵友不分地濫用諷刺的武器抨擊人民自已的組織……超出了建設性的批評的範圍……」那張影片大概不會被禁映──那人引人注意了──僅隻是在放映期間俏悄地抽掉了,從此永遠下落不明。


    預定的給軍屬拜年的一個節目,不得不展期了,因為炮竹統統在火災中消毀了,臨時也來不及再到鎮上去購買。一直等到過了年初五,鎮上的小店開門之後,王同誌又挨戶收費,湊集了一筆錢,重新到鎮上去了一趟,買了些炮竹迴來。


    第二天一早,村上的人都聚集在村公所外麵。參加遊行的都排起隊來,秧歌隊排在前麵,挑著擔子送年禮的排在後麵。敲鑼打鼓,扭秧歌的開始扭了起來。男女站成兩排,不分男女都是臉上濃濃抹著一臉胭脂。在那寒冷的灰色的晨光裏,那紅豔的麵頰紅得刺眼。挑擔子的彎著腰鑽到扁擔底下,然後吃力地直起身來。扁擔的一端搖搖擺擺吊著那淡白色的腫漲的半隻豬。割下來的豬頭,坐在篾編的盤子裏,豬耳朵裏很俏皮地掖著一兩朵粉紅的小紙花。別的篾盤裏盛著一堆堆潔白的年糕,像磚頭一樣硬,迭得高高的,上麵也貼著金字,插著紙花。


    王同誌注意到那兩排扭秧歌的非常參差不齊,因為年底搶糧,打死了許多人。他向小張同誌做了個手勢,小張同誌就走上前去,和四周站著的老年人不知說了些什麽。那些老頭子老太婆隨即無可奈何地微笑著,大家推推搡搡,挨挨蹭蹭地也都擠到秧歌隊裏去。譚老大與譚大娘也在內。他們衰老的臉龐整個地皺了起來,帶著他們習慣的那種半皺眉半微笑的神情,也來嚐試著扭秧歌,把手臂前後甩動,骨節格格地響著。


    王同誌迴過頭來,發現顧岡也出來了,站往他旁邊。他向譚大娘努了努嘴,她正跳著舞,在他們麵前扭了過去。「今年六十七了,」他微笑著說,「還這樣熱心。」


    噶十八嘍!過了年嘍!」譚大娘立刻糾正他,彷佛被他少算了一歲,有點生氣似的。


    噶十八了,」王同誌得意地向顧岡複述著。


    送禮的行列一出村口,到了田野裏,就停止扭秧歌了,要等到快到鄰村的時候再扭起來。然後那些挑擔子的,他們扁擔上墜下來的負荷永遠一縱一縱的,他們順著那勢子,也仍舊用細碎的步子扭扭捏捏走著。他們緩緩地前進,緣著那彎彎曲曲的田徑,穿過那棕黃色的平原,向天邊走去。大鑼小鑼繼續大聲敲著:


    蓋嗬——嗬海


    嗆嗆-嗆嗆!」


    但是在那龐大的天空下,那鑼聲就像是用布蒙著似的,聲音發不出來,聽上去異常微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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