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曹植-《白馬篇》


    隋文帝開皇十八年戊午。


    洛陽。


    秋。


    初秋的陽光的熱力火辣辣地刺入地表,黃土鋪的街道已經嵌滿了車轍和龜裂的幹紋。


    長街的盡頭,是扇半開的大門,櫃台高可過人,似乎蠻橫地阻隔著富貴和貧賤,冷冷地蔑視著滿街衣不蔽體的人們。


    “河洛銀莊”。


    “放開!放開!那是官人給我的。”一個因驚恐而變得尖利的少年的聲音撕開長街的寧靜。


    “滾開!”中年男子的聲音粗暴而不耐煩,“臭叫化子也敢來換錢,那是假的,人家耍你個小東西知道不?”


    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叫化,赤裸的上身肋骨根根分明,正使出渾身的力氣從掌櫃的夥計手裏搶著什麽東西。


    那夥計身高馬大,哪裏將他放在眼裏?一甩手,小叫化已經跌了出去,腰間的破碗哐啷啷滾出老遠,摔成碎片。


    他當即急紅了眼睛,一骨碌爬起來,踮起腳去拍那比自己還高的櫃台,大叫起來:“你搶我錢!河洛銀莊搶錢哪!”


    周遭已漸漸圍攏了看熱鬧的人群,嘖嘖議論了開來。


    夥計麵上有些掛不住,用力一拍案板,叫道:“小東西,金子明明就是你偷來的!有種去告官吧,大爺等著你。”


    金子!周遭的人群一片嘩然,這要飯的孩子竟然拿的出金子,這樣的亂世,實在令人眼紅。


    小叫化一低頭,從左側的空隙爬了進去,一把抱住那夥計的腿,大哭:“大哥,大爺!你還我金子啊!你……你還我一半成不?我兩天沒吃東西了!”


    任那夥計踢打,他死也不肯鬆手——一出了這門去,還不知下頓著落在哪裏。


    人群最外麵,站著個二十七八的年輕人,一襲月白的長袍,身材極是魁偉,眉宇之間,籠著層淡淡的英氣。他的拳頭緩緩握緊,左手慢慢移向腰間的長劍。


    爭吵聲終於驚動了裏麵的老掌櫃,他扯開嗓子叫道:“錢福,你怎麽把這種東西放進來了?趕走趕走,再不走就送到官府去!”


    那夥計一聽主子撐腰,頓時有了精神,一腳踢開小叫化,跟著拿起一旁的拂塵,沒頭沒腦地打了下去,口中罵罵咧咧:“滾!賊東西!偷人家的金子還敢拿出來換!”


    小叫化本來就極是虛弱,一跤跌倒,隻能護著頭縮在地上,依舊喃喃道:“不是偷的!是剛才兩位公子賞我的!”


    夥計罵道:“做你娘的白日夢!什麽公子給你這麽大的金子?還敢嘴硬!還公子呢?你喊出來給大爺瞧瞧!”


    他眼前一晃,麵前已多了條高頎的人影,一個極英俊的年輕人正冷冷地瞧著他,雙目狹長,開合之間露著寒光,那夥計顫聲道:“你,你……”


    年輕人道:“金子是我賞的。怎麽,有假嗎?”


    夥計忙道:“沒,沒有……”


    年輕人正欲發難,裏麵老掌櫃已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躬身道:“公子,公子莫要動氣,有話好說。”


    那年輕人冷冷一笑:“掌櫃的,我手頭不方便,也想換點銀子。”


    掌櫃忙道:“好說,好說,不知公子要換多少?”


    年輕人道:“一千兩!全要散碎銀子,拿去喂那些隻認錢不認人的狗!”


    掌櫃臉色一變,隨即又堆上笑道:“公子拿什麽換?”


    “當”的一聲,年輕人手中的劍已拍在櫃麵上。


    那掌櫃麵上再也擱不住,沉聲道:“這位公子是來鬧事的?”


    年輕人並不答腔,隻隨手又將寶劍帶了起來——黑漆的櫃麵上竟留下了一把寶劍的輪廓,連劍穗也清清楚楚,竟象是木工精心雕刻出來的一般。


    周圍的人群已是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密密麻麻,看到這情景,頓時齊齊喝了聲好。


    掌櫃的麵上有些掛不住,眼角挑了挑,勉強笑道:“公子,這一千兩銀子蔽行倒有,隻是散碎銀子倉猝間不能湊齊,還是請公子到裏麵用茶,容我們片刻。”隨即側身一讓。


    年輕人存心找事,絲毫不懼,冷哼一聲,闊步走了進去。那小叫化想了想,撓撓頭,也跟了進去。麵紅耳赤的夥計連忙隨手掩上大門,外麵看熱鬧的人頓時大感遺憾,卻也隻有陸續散去。


    銀莊的廳堂倒是頗為寬闊,下人獻上茶來,那年輕人大馬金刀地在主位上一坐,那小叫化不知如何是好,便搓著手站在他身後。


    年輕人呷了口茶,道:“你們究竟好了沒有?”


    掌櫃忙道:“公子,再等等,再等等!”


    年輕人神色忽然一凜:“等什麽?等你這下三濫的麻藥不成?掌櫃的,給我換兩千兩——”


    那掌櫃見事已暴露,再也忍不住,手一揮,十餘個夥計舉著刀劍,火鉗,木棍衝了上來。


    年輕人右手將小叫化一拉,左手劈手奪過一個夥計手裏的火鉗,一圈一點,當當當幾聲響,刀槍棍棒掉了一地。他微微一晃,火鉗已穩穩停在掌櫃的眼前,冷冷道:“三千兩!”


    忽然,一陣異味傳了過來,那年輕人迴頭一看,隻見小叫化胯下已濕了一片,一股細細的水流順著髒兮兮的小腿流了下來。小叫化哭道:“公子……銀,銀子我不要了……公子……咱們走吧。”


    那年輕人隻得無奈地搖了搖頭,走過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怕,小兄弟,有我在沒事的——”


    小叫化似乎極是害怕,一把扯住他衣襟,依舊哭個不停。年輕人隻好柔聲安慰,輕輕拍著他抖動的背脊,道:“你是個小男子漢,膽子應——”


    忽地,他腰間一陣劇痛,小叫化手上已多了根三寸長的極細銀針,刺入他腰間京門穴中。那掌櫃的出手如風,已封住他周身七八道大穴。年輕人連吃驚也不及,身子一晃,重重地倒在地下。


    那十餘個夥計一齊輕笑起來,一個“夥計”走上前,道;“王大哥,廢了他的功夫吧,免得再有麻煩。”


    掌櫃的搖了搖頭:“這李靖,當真是條好漢。我們用這等計謀拿住他,於心也有些不安,帶他迴去罷!”


    當即便有兩人走向李靖,要把他身子抬起來。


    隻聽一聲長笑:“慢來,慢來——好戲還沒開場,各位這就想走人麽?”


    緊閉的大門訇然大開,又一個年輕人踱步進來。李靖身材已頗為雄偉,他個頭竟比李靖還高了些,一雙大眼,黑漆點亮,兩道濃眉斜飛。雖不如李靖英俊瀟灑,神采飛揚,猶有過之。


    他一個團身,抱拳道:“太平道的各位爺台,這位李爺也是我們風雲盟的客人。請各位抬個手,容我把他帶走。”


    那“王大哥”也拱手道:“原來是風雲盟的兄弟,既然你我雙方都要這人,自然是先下手為強了。”


    那年輕人笑容更加燦爛:“王大哥這便叫我為難了,小弟已在盟主麵前誇下海口,帶不迴人,小弟提頭去見。各位不會如此為難小弟吧!”


    那王姓男子道:“我等也在軍師麵前立下軍令狀。兄台既然要他,一路同行而來,為何不下手?”


    年輕人奇道:“一路同行?”他目光一轉,看見那小叫化,已知其中端倪。朗聲道:“我若要拿他,自然會光明正大,還不至於暗中下手,小兄弟,你說是不是?”


    王姓男子手一揮:“閣下無須多言,你我手底下見真章吧!”


    年輕人一怔,道:“這,風雲盟與太平道素來交好,倘若傷了各位倒是小弟的不是……好!在下便空手領教一下諸位英雄的高招。”


    王姓男子見他如此托大,冷笑一聲,從腰間抽出柄軟劍,迎風一抖,已是筆直。他手一揮,軟劍已直沒入地,絲毫不肯占他便宜,雙臂一上一下,直取那年輕人。


    那年輕人微微一笑——他哪裏是禮讓?隻不過是沒帶兵刃罷了。


    雙拳到處,隻見他不閃不讓,微微挺起胸膛,那王姓男子不由一怔,拳頭無論如何也打不下去。


    電光石火之間,那年輕人已閃電般出手,刁手扣住他脈門,向懷中一帶,錯步間,右掌已搭在他背心命門大穴。


    他緩緩鬆手,道:“得罪了!”


    這一仗,那王姓男子輸得可謂難看之極,對方抬手之間將他製住,他不禁又驚又怒,又不能說對方使詐,憤然道:“兄弟軍令在身,說不得以眾淩寡了。”


    他話音剛落,身邊十餘名“夥計”已將那年輕人團團圍住,各亮拳腳兵刃,開闔之間,法度森嚴,哪裏還有半分潑皮無賴相?


    那年輕人看上去頗有些忌憚,群毆之下,竟是不敢傷人,轉眼已是十餘招,無一式重手,招招點到即止,也居然不落下風。


    “兄台接劍!”


    那本來伏在地上的李靖忽然一躍而起,手中寶劍已當空飛去,半空中劍刃脫鞘而出,激射入人群之中。


    那年輕人劈手接過寶劍,朗聲清笑道:“好一把‘日衝劍’,藥師,你既然無恙,何必要我出手?”


    他說話間,手腕一圈一點,日衝劍上白光大盛,當當兩聲,已將麵前兩把劍攪得粉碎。他驟得神兵,如虎添翼,身形頓時騰挪開來,倚仗劍銳氣盛,出手愈來愈快,若非手下留情,隻怕當場就有人要命赴黃泉。圍攻諸人久攻不下,心中惱怒。忽地,那領頭之人一聲唿哨,飛鏢弩箭一起向那年輕人下盤招唿過去,那年輕人猝不及防,隻得硬生生淩空躍起,不待他勢盡,諸般兵器又一起向他招唿過去。


    在旁觀戰的李靖早已按捺不住,他左足斜挑,地上的劍鞘已在手中,李靖輕輕一按劍尾,一柄墨黑的軟劍彈了出來。他帶劍輕撩,一個反手,竟已將那王姓之人的左手斬了下來。


    “啊”的一聲慘叫,那名男子左手跌在地上,鮮血頓時灑得滿地都是。


    那年輕男子一下怔住,他呐呐道:“這位王爺,李兄是救人心切……”


    那男子也不答腔,冷哼一聲,就向外走,身後眾人默不作聲地跟上,頓時那十餘條漢子走得幹幹淨淨。


    年輕男子頓足道:“糟了。”


    李靖忍不住道:“這些人功夫不過平平,程兄為何如此忌怕他們?”


    那年輕人道:“李兄……唉!你有所不知,我哪裏是風雲盟的人?這下,朵爾丹娜麻煩大了……”


    李靖皺眉道:“人是我傷的,太平道若有什麽動作,衝我來便是。”不知不覺的,他的臉龐上一絲黑氣隱隱一閃,倒也無人發覺。


    那年輕人搖頭道:“李兄,太平道和風雲盟一向互相忌憚,近日風雲盟老盟主忽然辭世,太平道得了這個籍口,必然會向朵爾丹娜發難。”


    李靖奇道:“這朵爾丹娜,又是什麽人?”


    那年輕人道:“她就是風雲盟新任的盟主,也是向老盟主的獨生女兒,你們漢人都稱她為‘向燕雲’。”


    “你們漢人?”李靖不由得向那年輕人多看了幾眼:。


    那年輕人哈哈一笑:“在下突厥咄苾。”


    他雙手奉上那把日衝劍,微微一笑:“李兄不會責怪小弟一路以假名相欺吧?”


    李靖接過劍,緊緊握住他的手:“我交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的姓名。”


    兩雙年輕而有力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曆史上並沒有記載這一握,卻留下了兩個令風雲變色的名字,留下了一段改寫了青史的傳奇。


    窗外,日已落。


    (二)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篷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侯騎,都護在燕然。


    ——唐-王維


    黃河古道上。


    一駕雙轅馬車正絕塵而馳。趕車的是個年輕人,一雙極亮的眼睛深深陷入眼眶,顯得很是堅毅和深邃。車是好車,馬是良馬,車馬的速度已達到極限。


    無論誰都看得出,這一人一馬都已極是疲倦。


    長河盡頭,落日正圓。


    這已是第三個日落,已替換下來了四駕車馬。而這個年輕人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夕陽將血一般的悲壯染在他年輕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種帝王般的威嚴。


    轉眼間,黃河已被甩在了身後。


    金烏西逝,天幕上漸漸顯露的黑色中不屈地燃燒著一抹血紅。


    驛馬一聲長嘶,驟然停下,古道一側靜靜的站著兩個華服異族胡人。他們見到這年輕人,立即跪下,單手撫胸,行著族內最尊貴的大禮。


    他們身後,一架雙轅馬車已等候良久,兩匹漆黑鋥亮的龍駒正不安的咬著嚼子,每一塊躍動的肌肉都顯示著他們蓬勃的生命力。


    那年輕人跳下車,撩開身後的簾子,馬車裏躺著一個英俊魁秀的年輕男子,雙目緊閉,嘴唇已是紫黑。


    那年輕人輕聲叫道:“李兄……李靖,你一定要堅持!”


    李靖的嘴唇嗡動了一下,仿佛是在輕喚:“咄苾!”


    咄苾不再遲疑,他匆匆將李靖抱上另一輛大車,沉聲道:“酒!”


    跪侍在一旁的隨從立即從腰間解下一個大皮囊,恭敬的遞過頭頂,雖然滿臉的猶豫,但主子的命令絕不會有絲毫的拖遝。


    咄苾不禁露出了一絲驕傲的笑容——這才是草原上的雄鷹,是真正的戰士。


    咄苾連飲三大口烈酒,精神也為之一振,他翻身上馬,那個隨從若不住喊道:“特勤,就讓屬下……”


    咄苾手一揚,烏黑的鞭鞘在空中炸響,駿馬飛馳而去。


    夕陽已沒,隻天邊依稀浮著一抹若隱若現的微紅。


    當太陽又一次升起,馬車已奔馳在一望無垠的千裏沃野上,北首山脈連綿,陰山已在望。


    咄苾搖了搖皮囊,裏麵已是空空如也。


    咄苾雲遊中原,結識李靖,對他經世濟國的才略極是佩服,二人一路惺惺相惜,直到進了洛陽這才分手。河洛銀莊裏李靖遭伏,咄苾毫不猶豫地出手,隻是沒想到太平道眾剛剛退走,李靖便忽然倒下,似乎是中了劇毒——咄苾左思右想,也不知李靖何時遭了暗算,人命關天,他也隻有攜他出塞,隻希望她……可以救他的性命。


    綿延的綠色卷向天邊,這裏已是草原,久違的親切感令咄苾神情為之一振。


    咄苾放眼遙望天邊,撮唇,發出了一聲尖利的長嘯。


    “走——”他大喝一聲,揚鞭打下,這個年輕的男人血液中到底流淌著多少生命,多少酒和火?


    第五個日落的時候,咄苾終於趕到了陰山腳下。


    陰山,惡陽嶺。


    千裏一片青青。


    咄苾把不省人事的李靖放在馬上,一刀砍斷了車轅,縱馬上山。懷裏的李靖黑氣已經蔓延到額頭,咄苾不禁大為著急,黑氣若是過頂,隻怕大羅金仙亦難施救。


    胯下的駿馬雖然神俊,但此刻已是疲態盡顯。忽地一跌,將李靖和咄苾重重摔了出去。


    以咄苾的身手本可躍開,但他的體力實在已到了極限,隻來得及將李靖往外一托,下身已被馬牢牢壓住。他試著抽了抽腿,但雙腿一陣刺骨的疼痛,竟是斷了。


    “朵爾丹娜——”他長吼。


    群山跟著響應:“朵爾丹娜——”


    “朵爾丹娜——”


    “朵爾丹娜——”


    咄苾的目光在崇山峻嶺間搜尋,隻見一襲白衣在鋒巔上飄揚!


    咄苾扭頭道:“李靖!李靖!我們總算……來得及!”


    當朵爾丹娜出現在咄苾的視線裏時,他的眼睛竟還是睜著的。


    “朵爾丹娜,先救李靖!”他微笑而堅定。


    “李靖?”白衣的女子看了看地上的軀體。


    “是的,李靖。他似乎不行了,你快一點。”咄苾補充道:“他是我的……朋友。”


    他終於暈了過去。


    “朵爾丹娜”在突厥語中是“白色的鷹”的意思。


    她確實很像一頭鷹,桀驁不馴,明亮的大眼睛中總是忽閃著驕傲與堅定。


    李靖看見她的時候,忍不住皺了皺眉——她的眼睛那麽大,那麽亮,一萬顆星星之中也找不出這麽亮的一顆來,明銳地似乎能看穿人的一切。


    朵爾丹娜穿著一身雪白的箭袍,她還那麽小,身形遠遠沒有發育成熟,但一舉一動已有了千軍萬馬之統帥的風範。


    李靖微笑:“你穿白色的衣服很美。”


    朵爾丹娜淡淡道:“我爹爹,媽媽都死了。”


    李靖的笑容凝結在臉上,他歉然道:“抱歉……我……”


    朵爾丹娜依然淡淡:“你沒什麽可抱歉的,他們本來就死了。”


    說完,她便走了出去,腰挺得筆直。


    李靖喃喃道:“這個……孩子!”


    “咄苾”,朵爾丹娜皺眉道:“你給我惹了大麻煩了!”


    咄苾正倚在一副拐杖上,眉毛輕輕挑了挑:“對不起!我沒有選擇!”


    這個三年前還坐在他馬前,脆脆地喊著“咄苾哥哥”的小女孩,一下子就那麽陌生,令他無法適從。


    咄苾努了努嘴,小心試探:“他究竟是怎麽迴事?”


    朵爾丹娜又皺眉:“你們遇到的那小叫化,應該就是太平道上極有名的用毒高手穆藤。我聽說他極擅長把兩種普通的迷藥合成一種厲害的毒藥。李靖一時自逞,喝了那碗混有普通蒙汗藥的茶水,但那裏麵還有一味‘蝮蛇涎’。這也罷了,聽你說穆藤情急之下居然尿了褲子,依我看,那裏麵可能有鬼。能以氣味與蝮蛇涎混合產生劇毒的,隻有無端崖上的阿修羅花。那穆藤,還真是好本事!”


    咄苾不禁暗自傾服,朵爾丹娜的推測有理有據。他怒道:“我不會放過他們。”


    朵爾丹娜冷笑:“他們也不會放過你的。太平道徐軍師已遞過了問罪的書函,他們要……哼哼!討個說法。”


    咄苾揚頭道:“朵爾丹娜!我去!”


    朵爾丹娜迎視著他的目光,道:“他們指名道姓,找的是風雲盟向燕雲!”


    咄苾急道:“我做的事情,自會一力承當!”


    朵爾丹娜轉身,目光自上而下,冷冷一掃,重重道:“你?還是等腿傷好了再說罷!”


    她施施而行,聲音縹緲得像天山上吹來的雪風:“我已與他們約鬥雁門關,他們若輸了,必須交出李靖的解藥,不得再越過太行山半步。”


    咄苾大喊:“你若輸了呢?”


    朵爾丹娜迴頭:“我沒有敗,隻有死。我若戰死……風雲盟歸降太平道。”


    這一年,朵爾丹娜十三歲,去年九月,她剛剛接掌風雲盟。


    十二歲的少女,接掌這個有三萬子弟的門派,難免不能服眾,自從她接掌風雲盟的那一日起,質疑之聲便不絕於耳。咄苾並不知道,自己的行動竟已將朵爾丹娜逼上了絕境。風盟四路使者,雲盟八方旗主,以及五行道令主一幹舊部,幾乎全部反對朵爾丹娜收留李靖的舉動。


    篡權的聲浪漸高,種種行動已在暗自運行。


    這一戰,已是朵爾丹娜的背水決鬥。


    昔年,江北的勢力,風雲盟與太平道平分秋色。自從向老盟主忽然撒手塵寰,風雲盟漸漸式微。其時太平道高手如雲,五位當家的都是名動一時的豪傑,尤其是二爺秦穹,五爺駱寒,數年來縱橫河北,天下豪傑無人一攖其鋒。


    朵爾丹娜竟決意孤身出戰!


    風雲盟人心離散,咄苾有傷在身,她即便要找個幫手,天下之大,卻也再沒有一個人,有這般的膽量,這般的武藝,這般的承當。


    倘若真的戰死呢?也無妨,隻當作休息吧,爹爹,媽媽,還在地下等著她呢。


    雁門關。


    太行,五台夾峙,臨繁峙,遙望北國,實在是天下重塞。


    群山,一天蒼茫。


    秋風,黃葉裹著風沙唿嘯。


    一襲,白衣,如雪。


    向燕雲!


    朵爾丹娜告誡自己,此時,她隻是向燕雲。


    跨下的馬,正是她父親留下的“金烏”;掌中的槍,正是當年向北天橫挑河朔諸道的“巨靈槍”。


    “金烏駹”高八尺,而她身高不過五尺有餘;“巨靈槍”九十九斤重,而她也大約隻有七十斤。這一槍一馬,映得她極是纖瘦單薄。


    她的嘴唇抿得隻剩一條線,嘴角處,是足以與天地抗衡的堅決。


    仲秋的山峰,藏綠的連綿已蓋不住極目的枯黃。兩種顏色不分彼此的糾纏在一起,一股肅殺之氣冷冷的襲遍四方。


    隱隱的,地麵一陣陣的震動,像是地下忽起了萬鈞雷霆。那震動愈來愈近,漸成合圍之勢。


    向燕雲深深的唿吸了一口秋天的涼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四下望去,隻見一線黑影伴著雷霆一般的震動出現在遠處的山峰,腳下的山坡上。


    黑影漸漸清晰,人馬刀槍的輪廓也漸次出現。鋪天蓋野,一時也不知道有多少。


    山下,一麵錦織銀線的大旗飄起,帥字旗上,一個鬥大的“駱”字迎風招展。


    山後,有一麵烏織朱染的帥字旗高升,旗上方方正正,正是個“秦”字。


    白旗下,銀盔銀甲銀槍,密密麻麻鋪於山嶺之間,眾星捧月般迎出一位白衣白袍的小將軍。


    黑旗下,黑衣黑甲黑刀,鋪天蓋地占了大片山嶺,當中天神臨風般站著個黑袍的英雄。


    雁門關內外,竟被兵馬圍了個滴水不漏。刀出鞘,弓上弦,著實是一支久經沙場的隊伍。


    秦穹!


    駱寒!


    如果當年的父親也有這樣一支人馬,又如何會落到今天的地步!


    向燕雲的手心忽然滿是冷汗,“來吧!既然我已經到了,也不會在乎有多少,”


    大軍如風卷蓬蒿,轉眼已至跟前。


    大隋建國雖然不久,但是此時已有頹勢,天下群英爭鋒,而太平道便是其中極厲害的一支。他們介於江湖與軍隊之間,可合可散,可近可退。


    駱寒不過十六歲,也是一臉稚氣。出兵之時,太平道大當家盧別風還打算傾巢而出,他僅僅點了五千兵馬,自以為年少氣盛,已是孤軍而入,但求一戰成名。


    沒想到麵前,竟是個嬌嬌怯怯,尚未長大成人的小丫頭。


    ——這對他不僅是諷刺,甚至是侮辱!


    駱寒不由得懷疑這是不是風雲盟羞辱太平道的計策。


    但凡年少成名的人,往往容不得有人年更少,氣更盛。


    駱寒大笑:“丫頭,你快快走開,我們在等人。”


    向燕雲凜然道:“等什麽人?”


    駱寒道:“我們等的,是風雲盟的盟主,可不是個槍都端不起來的小女娃兒。”


    向燕雲無語,縱身,手中槍已遊龍般飛出,正沒入左側石壁,她人已輕輕掠起,在長槍上一點,又斜斜飛起,借一彈之力,離地已是二十餘丈。她一手扣住石壁,一手已將一幅紅綾縛在石上。


    她燕子般掠下,拔槍,挪身,端端正正坐在馬背上。此時那幅卷起的紅綾才轟然展開,那紅綾既輕且軟,此時約有七八丈方圓,旗上飄著金絲繡成的三個大字——


    風雲盟。


    向燕雲橫槍,拱手:“請!”


    這手功夫一露,駱寒再也不敢小覷了她。


    他向北一望,隻見二哥秦穹,負手而立,顯然不願和女流之輩交手,辱沒了他的英名。


    駱寒拍馬而上,向燕雲舉槍而迎。


    這對少年男女,加起來也未滿三十歲。


    秦穹不禁微笑,眼前的兩個人的弱點都是一樣,他們的臨敵經驗實在太少。


    約戰風雲盟之時,二哥的意思,本是由他領兵,帶著五弟見見世麵。風雲盟昔年四使八旗五行道,紮手的角色實在不少,當真血拚,太平道眾未必占得了便宜去。


    但是現在,果然一切如二哥所料,沒有什麽人願意為年輕的盟主賣命。但是,二哥並沒有料到——這年輕的盟主竟然驕傲如斯,孤身而來。


    五弟或許太年輕,但那個少女,卻更年輕,更生澀。


    單對單,槍對搶,傳揚出去,也不至於辱沒了太平道的名頭。


    駱寒大槍一抖,撲朔一聲直刺向燕雲的心窩。


    向燕雲暗喝一聲“來得好”,人已自鞍上飛起,腳上頭下,雙手端槍,連槍帶人一百多斤的份量已壓在駱寒的銀搶上,平平向前一推。


    她很是明白自己人小力弱的不足,是以招招用了巧勁,隻盼奇襲可以成功。


    駱寒刷地一翻,槍尖已斜壓在“巨靈槍”上,向燕雲已是借力打力,駱寒這招,又是借力。秦穹不禁大喝道:“五弟好槍法!”


    他一聲喝采未畢,向燕雲已撒手扔槍,整個人向駱寒懷裏撲去,駱寒尚未及防,她左手已多了把一尺餘長的短劍,斜抵駱寒地心窩。


    ——這哪裏是行軍打仗,簡直如同小孩子的雜耍。


    駱寒惱道:“你這算哪門子的功夫?要殺就殺,少爺豈是容你羞辱的?”


    向燕雲的手也在微微發抖,高聲道:“秦二爺,過來說話。”


    秦穹見五弟被製,不敢怠慢,策馬而上。


    向燕雲唿吸了幾口,神態漸漸放鬆,“秦二爺,不知這一仗,是你勝,還是我勝?”


    秦穹咬牙道:“向盟主自然是勝了,還請……放舍弟一馬。”


    向燕雲斜目道:“放他不難,隻須秦二爺答應我兩個條件。”


    秦穹苦笑:“你說。”


    向燕雲道:“第一,給我李靖的解藥,穆三爺的手段,我佩服的很。”


    秦穹揮手拋出一個青玉小瓶。向燕雲看也不看,便塞入懷中。


    秦穹咬牙道:“從今日起,我太平道……”


    向燕雲打斷道:“慢著。我還有第二個條件,是你二人齊上,與我比試一場。”


    這句話實在說得三軍辟易。她製住駱寒已屬萬幸,居然還要以一對二,重新打過。


    連駱寒也忍不住叫道:“你活得不耐煩了嗎?”


    向燕雲道:“向燕雲雖不是什麽人物,卻也不致投機取巧,折損風雲盟的威名。我隻問你們,打是不打?你們說不打,我就殺了他。”


    秦穹的臉色漸漸凝重,沉聲道:“請!”


    向燕雲刀尖一緊:“你呢?”


    駱寒冷笑:“你找死!”


    向燕雲一個翻身,足尖抄起大槍,人已躍迴馬上,大喝道:“來吧!”


    巨靈槍卷起一陣風,直舞過去。


    即便是找死,她也勢必要火拚了這一仗。


    三個人戰在一處,著實是可令風雲變色。


    昔年向北天的百斤長槍,揮舞起來是何等氣勢!向燕雲用力極巧,借那長槍舞動自行之力左支右擋,將一條槍使得神出鬼沒,虎虎生風,一時半刻,竟毫不弱於眼前兩個成名的豪傑。


    太平道盧秦徐穆駱五傑亂世橫行,也不知令多少英雄聞風喪膽?此時久攻不下,駱寒暗暗著急,手上已使了十成十的力道,殺著不窮。


    二馬錯鐙之間,秦穹低聲道:“三而竭。”


    駱寒當即明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向燕雲縱然天生奇材,也不過是個女子,隻有十二三歲的體力,如何與他們持久?


    一念至此,他頓時轉守為攻,槍法法度精嚴,唯求不敗。


    向燕雲攻駱寒,秦穹揮鐧擋過;她若攻秦穹,駱寒又持槍挑開。二人已成車輪之勢,隻等她精疲力竭,再一擊而成。


    天外一聲鷹嘯,似也被殺氣所驚,淒厲已極。


    向燕雲暗自咬牙,覬準駱寒一槍刺出,擦身之際,反手一槍刺出,秦穹一刀擋過。向燕雲頓時變招,反手拿住槍尖,將槍尾向駱寒直刺過去,以槍變杵,極是巧妙。


    秦穹向她當臉打過,喝道:“住!”


    向燕雲腰一擰,秦穹的刀背已順她的左肩劃下。秦穹是何樣神力,這下雖未正中,她的肋骨也是喀喇喇斷了幾根。


    她那一杵也正中駱寒後心,駱寒一口黑血噴出,直挺挺摔下馬去。


    向燕雲一口鮮血湧到喉頭,她“嘓”的一下竟又咽了迴去。那支槍她再也拿不動,隨手一擲,自馬鞍上抽出了一柄彎刀,斜指秦穹。她滿臉是汗,幾縷頭發濕漉漉沾在額頭上,臉龐在陽光下幾乎透明,看上去體力已經透支。


    秦二當家身經何止百戰,卻從未見過如此硬氣之人。不由動了惻隱之心,若是平日與道上朋友動手,隻怕他就此歇手,一切過節扔下不提。而這一戰關係到太平道成敗榮辱,又豈容他手下留情。


    當!當!當!三聲金鐵交鳴之聲。向燕雲一口鮮血咽下又湧出,但猛然一嗆,竟從她鼻孔中湧了出來。


    她一嗆之下,連連咳嗽,頓時滿口紫血噴出,將衣襟,馬頭都染得鮮紅。


    秦穹咬牙,刀尾攪起一道氣浪,刀鋒半壁裏輪轉直下,這“破雲斬”,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功夫。


    向燕雲,彎刀斜起,掠起無數個刀圈,借陰柔之力,接下這兩下硬招。


    她右手頓時鮮血橫流。秦穹天生神力,她虎口已是震裂。


    向燕雲刀交左手,身形已是搖搖欲墜。


    秦穹大聲道:“丫頭,認輸吧!”他心中甚是焦急,幾乎就想替向燕雲喊出一聲“我敗了”。


    向燕雲慘笑一聲,人又離鞍而起,彎刀立劈而下。


    這一刀速度和力量已臻化境,實在是她破釜沉舟的一擊。


    秦穹不禁大喝一聲:“好功夫!”


    以硬打硬,他又有何懼?刀鋒一轉,鋒芒在半空相交,錚錚地打起一溜火花。


    這一刀實在太快太重,雙刀甫交,二人手上都是一鬆,兵器哐啷啷摔在地上。


    向燕雲下撲之勢不減,一把抱住秦穹,已將他撲下馬去。


    秦穹一驚,伸手扯住她頭發,用力後拉。


    向燕雲奮力擺頭,一頭青絲喀喇斷了一把,她眼睛已經開始發紅,竟一口咬在秦穹喉上。


    秦穹吃痛,雙拳打出,向燕雲的肋骨又斷了幾根,兀自不鬆口,隻一口口鮮血順牙齒流了下來。


    秦穹無奈,伸手扼住她的咽喉,他何等力道,這一扼之下,向燕雲不由鬆手。


    秦穹雙手施力,眼見向燕雲喉骨就被扭斷,隻是就在此刻,他胸口已是一涼。


    秦穹一點點鬆開手,低頭看下,一柄五寸餘長的匕首正刺入他胸口,再略入半分,便是心髒。


    向燕雲喘息著笑道:“你——輸——了——”


    血汙中的眸子,頓時亮了起來。


    秦穹道:“不錯,我輸了。自今日起,太行山北盡之處,便是太平道兄弟止步之地。”


    太行山山勢走東西,北盡之處,便是他們身下的雁門重地。


    向燕雲緩緩收刀,秦穹站了起來,道:“走——”。


    一旁的駱寒早被人抬走,秦穹一撤,漫山人馬頓時追去,隻留下向燕雲伏在山巔。


    “金烏”走到她身邊,將頭俯身下來,緩緩舔了舔她滿是血汙的臉。


    向燕雲扯住馬鬃,奮力爬上去。她頭發淩亂,滿臉血汙,但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笑容。


    ——無論多麽艱苦,多麽狼狽,她還是勝了。


    忽地,她的笑容僵在臉上——那兩隊人馬並未離去,隻遠遠停在百十丈開外。


    左側山崖上,百餘名士兵手裏舉著大石,漫說她孤身一人,便是大軍在此,也是插翅難飛。


    一個尖細聲音高聲道:“傳當家的號令,踏平這妖女!”遙遙望去,山崖上二人一人穿著灰色長袍,雖然看不清眉目,依稀也能看出淡定自若,另一人卻是身材宛如孩童,遠隔了百丈,向燕雲幾乎能感覺到陰冷的目光刺破肌膚,刺穿了五髒。


    那是太平道的三當家和四當家,今天,她向燕雲何其有幸?太平道五位當家的,竟有四位來了這裏。


    環顧那巨石林立,向燕雲慘笑起來,太平道竟以攻城之勢對付她孤身一人,隻為殺人滅口,掩飾今日敗績。


    “轟轟”幾聲,幾塊巨石以劈天之勢砸了下來。那“金烏”亦是千裏寶馬,連閃帶跳躲過七八根。


    崖上那人又下令:“放!”


    崖上的士兵齊齊動手,上百的巨石一起砸下來,連山崖也被震地顫抖起來,那“金烏駹”一下斜躍,馬頭一低,將向燕雲甩到山壁下死角。順時,一根巨木砸在馬背上,它一聲長嘶,又是幾根滾木橫砸,頓時筋骨寸斷,血肉橫飛,那聲長嘶,竟是戛然而止。


    向燕雲被這一撞,再無力氣,忍不住痛喊:“小烏鴉——”


    她眼中沒有一滴淚。


    江湖的險惡,似乎還不是她所能把握的。


    那矮小如孩童的身影緩緩走到她的麵前,無論向燕雲怎麽打量,眼前也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罷了。


    向燕雲極微弱地翕動著嘴唇,發出兩個細微又清晰的音節:“穆藤。”


    她口中一下湧出了幾個血泡,不用別人動手,也是危在頃刻。


    那穆藤駐顏有術,一直保持著童子之軀,一開口竟也是少年清澈尖細的聲音:“向盟主果然威風八麵,今日一死,也不算委屈。隻可惜……我太平道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你活著出去。”


    向燕雲已說不出話,隻掙紮坐起,挺了挺胸膛。


    穆藤歎到:“二哥和五弟都不肯再對你下手,好!我小人做到底,送你一程!”


    他手一揮,一排弓箭手伺立身後。


    向燕雲閉了閉眼,複又睜開。兩軍對陣,又哪有公平可言?其實今天的結局,她也早就料到,不過就是一死吧,早早去了,也未嚐不是幸運。


    咄苾哥哥呢?他一定會來找她的,他或許會傷心的吧?


    眼前這些人會怎麽對她的屍首呢——燒了?埋了?還是砍下她的頭顱高挑在旗杆上。


    僅僅彈指的功夫,卻漫長得如一生一世。


    穆藤退到一旁,手已揚起,


    向燕雲抬起眼,看了看風雲盟的大旗,紅旗金字在秋風中招展,又威風又神氣,獵獵作響。


    這麵旗,是她昨夜親手繡的,這繡花的手藝,還是阿媽教的呢。她吃力的笑了笑,這風雲盟,她本來就力不從心,一了百了,沒有複仇的折磨,也沒有闖蕩的痛苦。好像迴到小時候那樣,在白雲下無憂無慮的奔跑……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她的耳邊響起了一首很遠很遠的歌: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穆藤忍不住歎了口氣——這些年來,他的心腸早就鍛煉的硬了,卻從來沒有如此刻這般為難過。這個孩子看上去是那麽純潔,那麽無辜,猶自帶著蒼白的笑容,小小的嘴一開一合,不知喃喃些什麽。他不忍再看,舉起來的手重重劈下。


    耳邊是弓弦繃緊的吱呀聲——


    隻是,就在此刻,一條窺視已久的黑影飛掠下來。箭雨過處,竟然不見了向燕雲的蹤影。


    穆藤迴過頭,和幾位兄弟麵麵相覷——這究竟是人,還是鬼?怎麽這世上會有如此的功夫?


    (三)


    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唐-高適


    向燕雲驚奇地睜開眼。


    她居然,活了下來!


    她隻記得一個黑影掠下來,她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將那個用命換來的藥瓶緊緊攥在手中。


    眼前是一叢蓬蓬的大胡子,明亮溫暖的眼光在打量著她。


    “醒了?”大胡子笑嘻嘻地問。


    向燕雲低頭,發現自己衣衫已除,身上已被一層層包紮起來,不由一驚。


    十三歲,已經不小了。十三歲的女子,也已待字閨中。


    向燕雲急道:“你——是你脫了我的衣裳!”


    大胡子搖搖頭道:“怎麽,原來你也不過是個俗人,小丫頭,你是要命,還是要那些臭規矩?”


    向燕雲一怔,麵色鄭重道:“不錯,燕雲失言,多謝大俠救命之恩。”


    大胡子哈哈大笑:“好,好,孺子可教,小丫頭有點意思。”


    他從一旁桌上端過藥盞,遞到向燕雲嘴邊,笑道:“小丫頭,為了救你,我這些年搜求的奇藥異草,可是用的一幹二淨。你怎麽報答?”


    向燕雲又是一怔,道:“大恩不言謝,我——我——”


    大胡子看著她把藥喝完:“好了好了!誰希罕你報答,不過小丫頭,你的功夫真俊。我像你這樣大的時候……嘿嘿,可比你差遠了。”


    向燕雲心思一動,勉強翻身下床:“還請恩公指點!”


    大胡子點了點她的額頭:“聰明!聰明!”


    他又正色道:“你的肋骨剛接好,以後不要亂動,免得落下終身殘疾。嗯,我教你一套密宗運氣的法門,與你向家原先心法正好相反,你若能練成,將來武功必然不可限量,也不用抱著人家又撕又咬。”


    向燕雲臉一紅:“慚愧。”


    大胡子搖頭道:“慚愧什麽?高手相爭,講的就是隨機應變,以己之長,攻人之短。你小小年紀擊敗兩大高手,驕傲還來不及,何愧之有?”


    向燕雲點頭:“晚輩受教!”


    大胡子又搖頭:“什麽前輩晚輩,聽著煩死人了!我的年紀足以做你大哥大叔了,你隨意叫一聲吧!”


    向燕雲心思一轉,當即拜倒:“燕雲父母雙亡,今日遇到大哥,實在萬千之喜。哥哥在上,受妹子一拜!”


    大胡子扶起她來:“鬼丫頭,被你兩聲大哥一喊,不把壓箱底的玩意教給你都不成了——燕雲,你好自為之,將來風雲盟必然在你手裏發揚光大,到時候咱們兄妹聯手,還有什麽拿不到的?嗬嗬,哈哈。”


    向燕雲目光一顫,似乎要說些什麽,但終究還是吞了下去。


    這大胡子實在是個異人,數年之功,在太行山中築起一座行宮。外表雖是平平,內裏金壁輝煌,比皇宮還要富麗三分,向燕雲漫步其中,宛如步入仙境寶殿,處處奇珍異玩,令她嘖嘖稱奇不已。那大胡子也極少提及自己來曆,隻說是姓張,江湖人稱“虯髯客”,二人兄妹相稱,在兄長照料之下,向燕雲的身子漸漸好轉起來。


    不過半個月,向燕雲已痊愈了七八分,筋骨強健,更勝於昔。她是天生的武癡,心法入門之快,令虯髯客也稱讚不已,隨著內力迴複,丹田中一股極寒的氣息,也漸漸成了氣候。


    一日,兄長將她喚到正殿。


    殿上粗如兒臂的鐵籠內關著匹雪白的馬駒,正怒氣衝衝的踢騰,數百斤的鐵籠,竟被它頂得一搖一晃。


    向燕雲想起那慘死的金烏,心中不由一痛,沙場上她極是硬朗,此刻卻眼圈兒一紅,險些垂下淚來。


    大胡子指道:“燕雲你看,這是匹龍種神駒,剛剛斷奶才一個多月,便神力驚人,已有個隨從被它踢死。哥哥今天有心送你樣禮物,卻不知你收得下,收不下。”


    他打開籠門,牽出小白馬,翻身跳上馬背,人大馬小,看上去甚是滑稽。


    小白馬狂性大發,又跳又咬,大胡子使力一捺,白馬吃痛,咆哮一聲,卻也知道不吃眼前虧的道理,停在了當下。


    大胡子小心翼翼下馬,道:“燕雲,小心!來試試!”


    向燕雲童心大起,一下躍上馬背,連連催促“大哥鬆手”。


    大胡子鬆開手,小馬駒背上一鬆,忽地踏了踏蹄子,直竄出去。


    它迅如閃電,又有誰擋得住?


    那小白馬實非凡物,上山躍澗,如履平地。時而騰躍,時而低頭,向燕雲隻伏在背上,任它馳騁。


    跑了好大一圈,那個小馬駒兒才停了下來,晃了晃脖子,兩粒淚珠竟從眼中落了下來。


    向燕雲不忍,翻身跳了下來,柔聲道:“小家夥,你不喜歡我?算了算了,你去吧,沒出息的哭什麽呀?”


    那小馬趁機用力一頂,向燕雲措手不及,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小馬頑皮地甩了甩尾巴,不停地用頭拱她的臉。


    向燕雲忍不住笑了:“你還是願意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小白馬依然蹭來蹭去,弄得她臉上癢癢的。


    向燕雲大喜,爬起來,重新上馬:“好!我們走!”


    這迴小馬很是聽話,乖乖跑迴去。


    大胡子含笑而立,見到她,微笑道:“恭喜妹子!看來你們卻是有緣,我製住它幾次,這小東西都不肯服我!”


    小白馬重重打了個響鼻,忍得周圍人都笑了起來。


    向燕雲燦然道:“多謝大哥,有了這小家夥,我迴去也快了許多——”她忽然停了下來,這些日子,她日日夜夜念著風雲盟,竟是一不留神便說露了嘴。


    大胡子拍了拍她的肩膀:“燕雲,你有所不知,自你走後風雲盟群龍無首,風、雲二盟又有再度分裂之勢,而且——”


    向燕雲的臉已沉了下來。


    大胡子接道:“我聽說,太平道已星夜趕往陰山摩天峰,隻怕——”


    向燕雲不等聽完,急道:“大哥,夜長夢多,小妹就此告辭。”


    “我不留你”,大胡子點點頭,“燕雲,隻是做哥哥的實在是為你擔心——”


    向燕雲粲然笑道:“大哥放心,迴去之後,若能平安渡過這場劫難,我自然會好生練功——”


    大胡子搖搖頭:“燕雲,我不是說這個,隻是,此去之後,你牢牢記住,江湖險惡,我救得了你一時,救不了你一世……你明白麽?”


    “是。”向燕雲點頭:“這樣強出頭的事情,我再不會做第二次,大哥,你放心。”


    看著這死裏逃生的女孩兒忽然又煥發出異樣的神采,虯髯客心中暗自一歎,卻不再勸說她:“走吧,我送你。”


    塞北的風,幹燥而爽利,潑辣辣直指人心。


    向燕雲飛身上馬,親昵地拍了拍新夥伴的腦門,迴頭道:“大哥,後會有期,你說的話,妹子記下了。”


    說吧,竟不等虯髯客開口,雙腿一踢,白馬絕塵而去,漸漸消失在遠山中,似乎要飛離大地。


    “真的記下了麽?”虯髯客忽然搖了搖頭。


    “王駕千歲”,一直未敢打擾的侍從上前一步,躬身道:“風雲盟和太平道似乎已經水火不容,是我們動手的時候了麽?”


    “時機未到。”虯髯客搖了搖頭。


    “難道……千歲您真的認為那個丫頭還掀得起什麽風浪不成?”侍衛奇道。


    “你看那裏。”虯髯客的手緩緩抬起,指向天邊——遠山料峭如刀,晚霞之中金光萬道,似乎有什麽要噴薄而出。


    侍衛低了頭,在主上麵前,並沒有他枉自猜度的餘地。


    “那裏,多好的天地,不知有多少人等著主宰沉浮,有人喜歡等待天時,有人喜歡憑借地利,我——”他靜靜地說,聲音被山風送的很遠,“我喜歡押注,在人身上押注——”


    “可是,萬一——”


    “沒有可是和萬一,這世上每天死去的人成千上萬,掙不過命的,不值得憐惜。”遠天,一人一馬已經化作小小的白點,漸漸消失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我是,她也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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