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梵與陳翠綾並不陌生,曾有兩麵之雅。


    第一次是在“興記學堂”。


    第二次在君山水寨。


    陳翠綾一見於梵已麵色有了紅潤,並且開口說話,眉頭一掀,喜孜孜的道:“我就是陳翠綾!”


    “我?我……”於梵訥訥的道:“我怎麽會,睡到這……這是什麽地方?”


    他凝神遐思:


    ——金笛書生……


    ——白蛇娘子……


    ——他們舍我而去,我追……


    這時,刁鑽乖巧的黛兒已吟吟笑道:“還想什麽?不是我家小姐,還有你的命嗎?”


    於梵明白是怎麽一迴事,就待欠身而起……


    “慢!”陳翠綾探手按住了他的肩頭道:“你體內餘毒未盡,不要勞動!”


    黛兒不由道:“你中的是什麽毒?臭的使人近不了身,喘不出氣來!”


    於梵苦苦一笑,便把白蛇娘子施放的“翠毒靈蛇”扼要地說了一個大概!


    陳翠綾不由大驚道:“如此說解毒丹隻能解一時之毒,還不能驅盡內髒的蛇毒,七日之內,一定再發,複發之後,大羅神仙也束手無策!”


    於梵不由神色一怔,失口驚唿道:“哦!那……”


    他頓了一陣,又苦苦一笑道:“生有地,死有處,閻王注定二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


    也隻好由它去了!”


    這時,陣翠綾卻正在整束衣衫,抓起壁上所掛的鏢囊,穿出茅初就走!


    黛兒一見,忙不迭的道:“小姐!你……你要去替於公子報仇?”


    陳翠綾神情凝重的道:“胡說!我去取藥解毒!”


    她的話音未落,人已驚鴻也似的遠在五丈開外。


    黛兒迴頭對著茫然失神的於梵道:“於公子!你可知道,是我家小姐親自把你從荒村上背到穀中來的呀!”


    於梵玉麵飛紅,不由道:“啊,是嗎?”


    黛兒正色的道:“難道我騙你?”


    於梵忙道:“不會!不會!我知道,那時我……唉!”


    他歎了一口氣。


    因為,在他內心裏,覺得這是一筆無法償還的債。


    黛兒又道:“你知道那荒村離這兒多遠嗎?”


    於梵搖搖頭。


    黛兒的手掌一伸,五個指尖張開道:“足足五十裏隻多不少,而且又是一路上坡,陡坡懸岩,人跡不到的險峻,我空手爬已經吃力了。”


    於梵更加不安的道:“此恩此德,誓必報答!”


    刁鑽的黛兒一聽,俏皮的道:“報答!怎麽報答,難道你希望我家小姐也遭人毒手,你出來救她一命?”


    於梵忙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黛兒偏著頭,十分頑皮的道:“那要如何報答呢?”


    於梵囁囁嚅嚅的,一時答不上話來。


    黛兒卻道:“我有個好主意……”


    於梵忙搶著道:“快說!於某一定照辦!一定照辦!”


    黛兒卻未語先笑,然後輕聲細語的道:“小姐父母雙亡,孤苦無依,一個人夠可憐的,你要是誠心誠意的答報……”


    話未說完,一陣腳步聲響。


    陳翠綾一身水淋淋的,手中提著三尾兀自掙紮的解鱗鯽魚閃電而迴。


    她的人未進棚,已叫道:“黛兒!快快!”


    說著,將手中的一串魚交給黛兒,又道:“煮湯!煮湯!”


    黛兒接過魚,自去棚外洗滌。


    陳翠綾又關心的走到於梵床頭,仔細凝視著於梵的麵孔,皺起雙眉道:“蛇毒太烈,要不是救得早,真不堪設想!”


    於梵見她那份憂慮的神色,真仿佛比她自己中了蛇毒還要緊張。


    他不由感激的道:“若非姑娘,此時在下已橫屍荒村!”


    陳翠綾拚眉道:“此刻……唉!若非解毒丹,此刻你正在開始由內髒潰爛!”


    於梵道:“此恩此德……”


    陳翠綾搖頭止住了於梵的話。


    她拂了一下水淋淋的鬢發,幽然一歎道:“不要想這些,老實說,我所以救你,也不全為的是你!”


    於梵道:“那是姑娘您客氣!”


    陳翠綾道:“不!的確是我的一點私心!”


    於梵不解的道:“私心?”


    陳翠綾接著又道:“因為隻有你,才能證明我陳翠綾並不是存心欺騙天下武林,也隻有你,才知道假造太陽真解的來龍去脈!”


    “哦!”於梵哦了一聲又道:“姑娘,水落石現,日久見人心,這樁事一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陳翠綾微微歎息了一聲,幽幽的道:“不然,我就成了武林的公敵,天下之大,也沒有我主仆二人的存身之處了!”


    她迴眸四顧,掃視了這個因陋就簡的草棚,十分哀怨的道:“先父一手創下了君山的偌大基業,想不到他老人家的屍骨未寒,我就……”


    說到傷心之處,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那水淋淋的發際也流下泉水,分不出是淚是水,楚楚可憐。


    於梵無限同情的道:“姑娘,您這身濕淋淋的……”


    陳翠綾不由的羞得滿麵鮮紅。


    因為,這時她也看出自己狼狽的情形。


    一身都是濕淋淋的,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許多地方曲線畢露。


    她低頭含羞道:“我……我還要替你施功祛毒!”


    說著,一步跨出了草棚。


    於梵真是百感交集,目送陳翠綾的背影,也不由微微的歎了口氣。


    躺在草棚內,他也不由有一陣身世飄零的感覺。


    從他記憶起,跟著被鐵匠龔江,過著窮困艱苦的生活,稍大,便隻知道生火打鐵,除了龔江之外,就隻有陳翠綾這樣忘卻自己的關心他。


    他越想,越覺得這份情意太深厚了。


    不由自言自語的道:“這……這事怎樣報答呢?”


    “公子!”黛兒捧著一碗熱騰騰的魚湯,走進棚子來,笑吟吟的道:“容易!娶了我家小姐也就是了!”


    於梵不由心頭一震!


    黛兒已將魚湯放在一旁,扶著於梵坐起,又道:“小姐到寒潭捉來的銀鱗魚,上好的解毒天然靈藥,來,吃下去!”


    這時,陳翠綾也換好了一身幹衣褲勁裝,越發顯得玲城嬌豔,走近於梵道:“寒潭銀鱗是第一解毒妙品,你先吃下。”


    口中說著,已摔了魚湯,送到於梵口邊。


    於梵的蛇毒雖然被“萬應解毒丹”止住未發,但體內毒性未去,身子軟綿綿的,覺著四肢乏力。


    他雙手去接魚湯,陳翠綾見他手臂乏力,不由道:“就這樣喝吧!”


    於梵真的抬不起雙臂,隻好就著她的手中喝著。


    黛兒吃吃一笑道:“從來沒見過小姐親手喂別人吃東西!”


    於梵越發的由臉上紅到耳根,心中,也噗噗的跳個不停。


    陳翠綾更加羞得咬著嘴唇,低聲道:“鬼丫頭!你皮肉發癢,胡說些什麽!”


    咚咚咚……


    黛兒嬌笑著跑出棚去。


    於梵喝完了魚湯,隻覺體內有一股涼氣,直穿四肢百骸,而有一陣燥熱的戾氣,也四下亂竄,內髒在這兩種不同的怪異之氣,撞擊得十分難受。因此,他不禁被起眉頭。


    陳翠綾一見,失聲道:“奇氣已被魚湯引動了嗎?”


    於梵更覺得腹內奇疼如絞,通身肌肉收縮,筋脈抽動不已。


    他麵色慘白,雙目火赤,唿吸急促。


    陳翠綾也是紅生雙頰,十分緊張。她放下碗,探手解開了於梵的胸襟。


    於梵不由一怔,但此刻力道全無,隻是慌慌的道:“姑娘……你……”


    陳翠綾紅著臉道:“我替你催功去毒,你氣沉丹田!”


    口中說著,解開於梵的內衣,一雙蔥白也似的雙掌,已按上了手梵的乳下雙穴。


    於梵不由一愕。此時,兩人臉對臉,相去不足尺許,唿吸可聞。


    陳翠綾乃是嬌生慣養的閨閣千金,豪門愛女,哪曾與陌生男子麵對麵過。何況,自己的雙手,還緊緊的按在於梵的雙乳上。


    因此,她芳心鹿跳,不敢開眼。但是,她知道此刻是為了救下於梵的生命。


    而於梵是知道“太陽真解”秘密的唯一人證。


    於梵若是一死,陳翠綾將是宇內武林江湖的公敵,後果不堪設想,因此於梵的生死關係著陳翠綾一生。


    故所以陳翠綾不避男女之嫌,竭力為於梵催功去毒。


    她想到這裏,不由心中大定,盡去羞恥之心,正襟盤坐在於梵的對麵,低聲道:“於公子!氣凝丹田,引進任督二脈!”


    於梵體內的蛇毒被魚湯引起,十分難受,聞言強忍痛苦,奮力趕聚真力。


    接著,雙乳之下,有兩股清涼之力,徐徐注人體內,如同兩條潤澤的遊龍,緩緩的侵人丹田。


    片刻,已引著自己先時難聚的真力,遍走全身。


    漸漸的,覺著四肢百骸緩緩開啟。


    任督二脈舒暢無阻。


    內髒的濁氣下沉……下沉……下沉……


    不知過了多久,於梵被一股惡臭難耐的氣味衝醒過來。


    他微睜雙目,凝視……


    但見,自己身側倒臥著的是陳翠綾。


    陳翠綾的粉臉慘白,雙目微閉,容顏。瞧淬,顯然是疲憊至極,真是我見猶憐。


    再看,黛兒雙目失神,一臉驚惶之色,凝注著於梵與陳翠綾。


    她這時見於梵雙目連眨,不由又驚又喜道:“於公子!你……”


    於梵已記起了陳翠綾替自己施功療毒的一幕,不由一陣難過,內心的感激,真的無法言宣。


    那股惡臭,原來是自己所臥的草堆下麵發出。


    他已知是自己體內的蛇毒,由下體排出,不由羞得不敢仰視。


    這時——


    陳翠綾也悠悠而醒,搶先驚問道:“於公子!你覺著如何?”


    於梵又羞又愧的道:“多謝姑娘!我此刻已完全好了,可是……”


    陳翠綾不等他說下去,喜形於色的道:“隻要你好了,我們都好了,黛兒!我們再搭一個棚去!”


    說著,她已起身向棚外走去。


    黛兒也一笑對於梵道:“髒死了!這兒有件幹淨衣服,你自己去料理吧!”


    說著,也一溜煙的出棚去了!


    於梵目送她的背影去遠,不由一陣愕然!


    他感到無限的溫馨安慰,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惆悵,與說不出的滋味。


    心中一片空白,對著空蕩蕩的棚外發呆。


    片刻——一陣風吹來一陣惡臭,他才迴味過來,覺著身下十分難受。敢情是他體內的餘毒,被陳翠綾的內力退出體外,排泄出來一些其黑如漆,其臭難耐的物體。


    這時,他略一運氣,覺出體內通暢如昔,絲毫沒有蛇毒殘存。於是,他起身收拾了一下衣衫,換上黛兒留下的衣褲,溜到棚後山澗裏衝洗了個清爽。


    忽然,一溜火光衝天而起,起火的地方,正是那間草棚下。


    “不好!”


    於梵正在就山石上晾曬洗好的衣衫,一放下衣衫奔迴草棚。


    沒等他開口,黛兒已迎上來笑嘻嘻的道:“這棚子的蛇毒,不燒一把火,也不會完事!”


    於梵想起自己睡處的那股髒勁,不由紅著臉道:“你們住在……”


    “放心!”黛兒神秘一笑道:“已蓋好了更大的新房!”


    “新房”二字語意雙關。


    於梵不由苦笑道:“真是!太打擾了!”


    黛兒卻道:“真個的,公子對我們小姐究竟意下如何?”


    “這……”


    於梵不由一時跑櫥,半晌答不上話來!


    “哼!”黛兒冷哼一聲,又道:


    “怎麽?以為我們小姐是君山的草莽兒女是嗎?”


    於梵忙道:“在下並無此意!”


    黛兒不理會他,卻鼓起小嘴道:“告訴你,我們姑娘生在君山的江湖人家,但是吟詩答對,琴棋書畫,可是樣樣精通,不比高官大府的小姐差!”


    於梵忙道:“哪裏話,區區在下也不是……”


    他想起自己乃是武英殿大學士於剛的親生之子,一時間又無法說出“也是草莽遊俠”。


    “也是……也是天涯淪落的流浪漢!”


    黛兒迴嗔作喜道:“這麽說!你是答應了這門婚事!”


    於梵忙道:“男女婚姻,乃是終身大事,必須……”


    黛兒搶著道:“父母之命,媒的之言是不是?如今,老寨主已死,你又是流浪漢,父母之命可以免了,至於媒妁之言嘛……不才我黛兒就是個現成的紅娘!”


    她娓娓道來,頭頭是道。一麵說,一麵斜飄著一雙秀眉,盯視著於梵。


    於梵一時無法反駁,也不能就這樣承認下來,卻隻好點頭道:“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偏生遇上黛兒是個熱心議腸的急性子。她麵色一正道:“夜長夢多,定規了兩下裏都安了這顆心!”


    這時—一


    “黛兒!”遠處傳來一陣陣唿喚之聲。


    黛兒一麵答應,一麵道:“小姐在叫我了!這檔子事,我們就這麽決定,你可不能三心兩意,我們小姐從來沒與任何男子肌膚相親過,你是第一位!我去了!你快來!”


    說著,展開朱唇,露出一排編貝似的白牙得意的一笑,彈身向喊聲之處奔去。


    於梵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不答應,黛兒不允許自己有說話的餘地。答應!可是,自己的家仇未了,師仇未報,太陽真解的懸疑未明,武庫神秘的謎底未揭。


    何況,江湖山而欲來,紛爭未已,殺機方興未艾,血劫如火如茶。


    然而,放下陳翠綾的人品不談,僅隻這次自己誤中了白蛇娘子的蛇毒,若不是虧了陳翠綾相救,此時的自己,還有命嗎?甚至於連屍首也已潰成一堆爛白骨。


    想著,真是“反貼門神”——左右不宜。


    他對著莽莽荒穀,悠悠白雲,一時愕然若失。


    “少俠!”陳翠綾已不知何時到了身側!


    “哦!姑娘!”於梵一驚,紅著臉道:“這一次,若不是您仗義……”


    陳翠綾搖手含笑道:“武林一脈,客套免敘!”


    於梵反而尷尬的一笑道:“是!是!可是……”


    陳翠綾又道:“據我所知,一部真的太陽真解,在興記學堂的陳文興身上,上一次我沒見到他,少俠你是知道的!”


    於梵忙道:“在下也曉得這迴事,並且知道陳文興已到了杭州,現在江南大俠藍輝雄家裏!”


    陳翠綾大喜道:“真的?那……我想少俠與我辛苦一趟,到杭州藍家找他!”


    於梵爽快的道:“這是在下義不容辭的事!”


    雷峰塔的影子,在夕陽裏越顯得斑斑駁駁,古意極濃。


    商旋的西湖,夜幕初張的時候,更加清澈。


    三道飛矢也似的影子,從靈隱禪寺的後山間撲向杭州城。


    第一個藍衫飄飄,俊逸出塵的,正是於梵。


    陳翠綾依舊是一身縞素,緊隨著於梵的身後。


    最後的綠衣少女,自然是陳翠綾的隨身女侍——黛兒。


    為了一部太陽真解,三個人從西湖星夜趕到杭州城來,要找那興記學堂的教師陳文興。


    他三人為了要秘密進行這樁事,到了杭州,便找了靈隱後山的一個小廟棲身,趁著星夜,向藍府趕去,要來個迅雷不及掩耳,免得打草驚蛇,又被陳文興走掉,可說是神不知鬼不覺。


    不料,天下事往往會出人意料之外。


    就在堤的盡頭,三潭印月的斜刺岔路裏,忽然傳出一聲:“三位施主慢走!”


    於梵不由一愣,頓時收勢停身。


    堤岸兩旁的柳蔭桃枝叢裏,咬咬風聲大動。


    數十個白布纏頭,細衣麻鞋的道士,蜂擁而出,立刻把於梵等三個圍在核心,個個滿麵怒容,憤然作色。


    於梵不由一震道:“各位道長……”


    沒等他的話說完,一個身材瘦削的老者越眾而出,冷著麵孔,壓低嗓門道:“於梵!料不到吧!”


    這語音好熟,這身材更不陌生。


    但是,於梵留意注視他的麵孔,卻想不起來曾在何處見過!


    那削瘦道士見於梵凝神不語,老臉上也一陣陰晴不定,兩道濃眉聳動了幾下,沉重的道:


    “不認識本掌門?”


    於梵不由一怔道:“掌門?貴教的掌門,不是天一道長嗎?”


    武當一門,乃是九大門派僅次於少林的名門正派,除了有一位銅冠道長之外,天一掌門更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響當當的人物。


    “哈!嘿……”那老者仰天冷笑不答。


    於梵忙道:“難道道長不是武當……”


    “呸!”那老道勃然大怒,喝道:“小輩!你是反穿皮襖裝老羊!”


    於梵奇怪的道:“道長的意思是……”


    那老者怒道:“我的意思是請你爽爽快快承認你的罪行!”


    “我的罪行?”於梵奇怪的道:“我有什麽罪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追雲搏電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蕭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蕭瑟並收藏追雲搏電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