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就像兩船交會時的相互熱愛,有一種相互擦肩而過時感到的無法說清的惆悵和依戀。——佩索阿《惶然錄》


    “媽媽,我們這是去哪裏?”


    “為什麽那麽多花花和氣球?”


    男孩跟隨父母在一個酒店門口下了車,望著裝潢得浪漫別致的現場,不禁拉拽著母親的手頻繁發問。


    女人使勁捏了一下男孩的手,不耐煩地說:“不是告訴過你,今天是你二叔的婚禮嗎!”


    男孩抿了抿嘴角,望著前方正在接待賓客的新娘,更為不解地問:“二叔不是已經有了二嬸了嗎?”


    “你二嬸不是死了嗎!這個是新的二嬸。”女人變得十分惱怒,對於這個有些“不正常”的兒子,她早就已經失去了作為一個母親應有的母愛,更何況她現在正懷著第二胎,孕婦脾氣一向不怎麽好。


    男孩沒有注意到母親的厭煩語氣,因為從他記事開始,父母一直都這麽跟他講話,他繼續道:“二嬸才沒死呢,昨晚我才見過她,她,她說,二叔要是結婚,她會……”


    “閉嘴!你要是再說這些胡話,今晚迴家看我不打死你!”男孩的父親早就忍無可忍,將手中的煙頭重重摔在地上,抬手狠狠掐了一把男孩的臉。至今,他都無法相信,這個總是喜歡瘋言瘋語的小兔崽子竟會是自己的兒子,怎麽可能生出這種怪胎!


    男孩捂著被掐紅的臉蛋,委屈地低下頭,不再言語,緊緊拉著母親的手,進了酒店禮堂。


    正午十二點,婚禮儀式開始。


    穿著新郎禮服的男人牽著比自己小10歲的年輕貌美的女人,伴隨著婚禮進行曲走向前台。


    能把二婚搞這麽隆重也是一種本事,特別是對於像新郎這種逼死糟糠之妻贏取小三的渣男。


    然而親戚朋友又能指責什麽呢,大家都睜一眼閉一隻眼,婚禮現場照樣傳來歡唿聲和踩氣球的劈裏啪啦的聲音,場麵歡騰熱鬧。


    男方親友席靠近窗戶的一桌,男孩突然指著結婚舞台說:“看,二嬸也在上麵呢!”


    一語震驚四座,同桌的親戚紛紛把頭轉過來盯著這個不安分的孩子,從他們臉上錯愕驚嚇的表情,足以證明剛才這句話的殺傷力。


    這孩子又發病了。


    真是活見鬼!


    有病的孩子就別帶出來了嘛。


    ……


    坐在男孩旁邊的母親,單憑親友們眼裏的神情就可以想象他們此時的心理活動,生了個“怪孩子”的女人果然是要受到鄙視的,所以她會再次懷孕重新生個寶寶,來證明不是自己有問題,誰不想有個乖孩子啊!


    偏偏男孩卻全然不懂自己犯了大忌,眼睛瞪得很大,抓起他母親的一隻手拚命搖晃,叫道:“媽媽,二嬸要殺死二叔!”


    “啪”的一聲,清脆響亮,女人順手就甩了兒子一巴掌。


    婚禮音樂卻在這個時候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毛骨悚然的聲音,好像是骨頭和肌肉被生生擰斷,咯吱咯吱的響,接著便是“咚”的一聲!


    現場沉默片刻,賓客們有的捂住眼睛,有的捂住耳朵,呆呆地注視著變成了祭台一般鮮血淋淋的婚禮舞台。隻見,新郎突然間就身首異處!頭像個皮球一樣滾落到已經暈倒的新娘身旁。


    “啊~~~”


    尖叫聲四起,人群四處逃離,現場一片混亂。


    慌亂之中,男孩拉扯著母親的手,從他臉上一點也看不出害怕的表情,他隻是望著他的母親,安慰她說:“媽媽不哭,是二嬸做的。”


    女人聽了以後,更加崩潰,跪在地上搖晃男孩的肩膀,哭著喊:“別再說了……求你了……我怎麽會生出你這樣的妖怪……怎麽會……”


    男孩似懂非懂,隻是用小手輕輕擦著母親的眼淚,輕聲說:“媽媽,我不是妖怪,我會乖的。”


    夜裏,房間好安靜,也好冷。


    男孩敲打著被從外麵鎖上的房門,沒有哭,隻是用幹澀的嗓子喊道:“爸爸媽媽,我餓了!要吃飯飯!”


    中午的婚宴泡了湯,男孩跟著父母迴家以後就被鎖進了房間裏,滴水未粘,粒米未進,肚子餓得咕嚕叫。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正在客廳裏商量“大計”。


    女人靠在沙發上,對自己的丈夫哭哭滴滴:“嗚嗚……今天的情況你也看到了,這孩子沒救了,成天見鬼!有他在,總是出事!以後該怎麽辦……”


    “怎麽辦!”男人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咒罵道:“該死的誰叫你生個神經病兒子!我跟你說,你現在肚子裏這個,可別再跟他一個鬼樣子!”


    女人哭得更厲害:“嗚嗚嗚……怎麽會!我能感覺到現在這個是乖寶寶,跟懷他那時候的感覺完全不同!哼哼……我隻怕乖寶寶還沒出事就被‘汙染’了……你倒是想個辦法啊!”


    “辦法?”男人按滅隻抽了一般的煙,“難不成要我把兒子丟掉?”


    此話一出,夫妻兩個互相對視了良久,從彼此的眼裏讀到了同樣的信息,一個不可啟齒的陰謀已經在四目相對之間醞釀。


    兩人同時歎了口氣。男人起身,拿鑰匙打開臥室的門,抱起撲上來的兒子,哄到:“餓了?爸爸帶你出去吃飯,好不好?”


    “嗯!”男孩緊緊抱住自己的父親,記憶中已經好久沒這麽親密過了。


    出門之前,男孩看著背對著自己的母親,問道:“媽媽不去嗎?”


    “快點走!”女人已經徹底厭倦了這個怪兒子,竟是連最後一麵也不願意看他。


    男孩要是知道,這一走就是永別,甚至連有關的記憶也一並刪除,他是餓死也不會踏出家門半步的,如果可以留在父母身邊,如果可以不被嫌棄,他會努力做個啞巴,不再說那些讓父母討厭的話。


    但他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麽會被父母打罵,不知道為什麽老是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而現在正坐在副駕駛上,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吃個飯要坐這麽久的車,更不知道父親偷偷把他連夜帶到了另一個城市。


    直到淩晨三點,在一個黑漆漆的小巷子,他被父親哄下車的時候,還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吃飯。甚至當父親戴起手套拿著一個磚頭,繞到他身後,無情地狠心地砸在他小腦袋上的時候,他還是不知道怎麽腦袋就突然好痛,接著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男孩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曬了。


    他窩在小巷子的一個角落裏,周圍都是垃圾,蒼蠅嚶嚶嗡嗡在身邊亂飛,身上也臭熏熏的,而腦袋後方微微發疼的小腫塊,血液已經凝固。


    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又累又餓。從巷口望出去,完全陌生的城市,還有陌生的行人,對於自己,他也是陌生的。昨晚被砸那兩下,雖不至於喪命,卻令他得了腦震蕩,除了影響智力發育以外,記憶也受損。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父母是誰,現在最明顯的感受就是肚子餓。軟綿綿地走了兩步,卻又撲倒在地,沒有力氣,沒有精神,隻想張嘴吃東西,不然就會餓死,他不想死。


    “嚶嚶嚶~”


    就在男孩全身無力地趴在地上的時候,感覺到一種很滋潤的東西在舌忝自己的嘴唇。他睜開眼,看到一條隻有一尺長的瘦骨嶙峋的狗。


    這隻狗有著紫色的眼睛,男孩發現它的身體裏有一種跟自己很相似的感覺,就好像他們是同類,而且是他目前見過的唯一的同類,這讓他流出了久違的眼淚,使他產生這輩子不再孤獨的錯覺。


    小狗舌忝濕男孩的嘴唇後,跑到他身後的垃圾堆,叼出一個別人吃剩的包子放到他麵前。


    男孩仿佛從小狗的舌忝舐中得到了一股力量,雖然比較微弱,卻讓他能夠掙紮著坐起來。他拿著包子嗅了嗅,遞到狗狗麵前,說:“臭的,你聞聞。”


    小狗伸出一隻前腿,把男孩的手往後推了推,閃著紫光的大眼睛仿佛在說:快吃吧,不然會餓死的。


    男孩閉著眼,咬咬牙,狼吞虎咽地吃掉包子。果然,月複中有一點食物墊著,身子立刻不再像先前那麽軟弱無力,他抱著小狗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走出小巷混入人群,從此開始了一人一狗的流浪生涯。


    那一年,男孩無名無姓,身高不到一米,年齡不到四歲,在無人認識他的城市裏當乞丐,隻為填飽自己和小狗的肚子。


    在肯德基門口蹲守著等雞骨頭,在小吃店門口的潲水桶裏撈點剩菜飯,在垃圾庫裏找別人扔掉的舊衣服,在天橋下鋪開一個小窩和狗兒鑽進去睡覺,學著其他流浪漢的樣子捧個爛碗沿街乞討……


    他以為這一生可能就這麽長大了,直到有一天兩個穿著警服的男人站在他的麵前,居高臨下看著他,板著臉教訓道:“哪裏來的流浪兒,帶走!”


    坐上警車來到孤兒院,男孩仍舊抱著小狗,被警員帶到院長的麵前。


    胖乎乎的阿姨低著頭,親切地笑著說:“小朋友,這裏不能養狗狗哦。”


    男孩抱緊小狗轉身就想走,被警察一把拽住,狗狗從懷裏跳出去,朝他搖搖尾巴,紫色大眼睛水蒙蒙的似乎要流出眼淚來。男孩伸手去抱,小狗卻嗷嗚了一聲,頭也不迴地跑走了。


    看著越跑越遠的小狗,男孩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比餓肚子的時候還要哭得傷心。


    “乖。”院長阿姨揉了揉他髒兮兮的臉蛋,“不哭了,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小朋友叫什麽名字?”


    “嗚嗚嗚……”男孩一邊哭一邊說:“沒名字……”


    “那就叫小明吧。”院長說。


    男孩用髒得烏黑的袖口把眼淚擦幹,倒吸了一把鼻涕,心裏念叨著“小明”這個名字,他終於有名字了,然後破涕為笑。


    笨蛋就是笨蛋,他不知道“小明”是所有沒名字的男孩的統稱,正如“小紅”一樣,是再普通不過的代號而已。


    世界上有很多叫做小明的男孩,他們共享著這個稱謂,等待著那個命中注定的人把他們從這個整體分離出來,變成獨一無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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