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麵色冷峻,不悅道:“皇子在她的課上鬥毆受傷,難道不是過嗎?功過不能相抵,哀家聽聞救命之恩你已經賞過她了,這過錯也該罰了,陛下你說是嗎?”


    太後威嚴甚重,昭明帝素來孝順,心裏雖然覺得慕灼華冤枉,但也不願忤逆太後。更何況他也知道了,劉琛與慕灼華實在不合,若再發生這種流血意外,也非他所願。


    昭明帝此刻便點頭道:“就如太後所言吧。”


    劉琛見昭明帝發了話,忍了忍,還是沒有再反駁了。


    太後滿意地微微點頭,又道:“再有半月,柔嘉為薛笑棠守節也三年期滿了,陛下可有了新駙馬的人選?”


    昭明帝道:“朕心裏是有幾個人選……”


    柔嘉公主見話題說到了自己身上,便抬起頭來,輕聲道:“父皇關心兒臣,兒臣心中感激,隻是父皇這樣有些偏心了,皇叔也還未成家呢。”柔嘉公主說著掃了劉衍一眼,“父皇先替我們找個嬸嬸才是。”


    昭明帝搖頭失笑道:“你們的婚事都不讓人省心,剛才在禦書房,朕也和你們皇叔說起他的婚事,他也是再三推脫,說是沒有心儀之人,怕是一個個眼高於頂。”


    太後歎了口氣,說道:“定王的婚事,確實是遲不得了,哀家有個人選,樣樣都是極好的,如果她都不能入定王的眼,哀家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選了。”


    昭明帝奇道:“母後看中了哪家的貴女?”


    太後微笑道:“是江左名門孫氏的貴女,小名紜紜,她的祖父是元徵朝的丞相,父親便是工部尚書孫汝。這孫紜紜也是在定京長大的,相貌文采都有美名,與定王也算青梅竹馬,她今年也二十歲了,卻還未婚,都說是眼高於頂,直到不久前我接到孫家老太君的信,才知道那個丫頭心裏偷偷喜歡著定王,卻不敢說出來。”


    柔嘉公主沉吟道:“孫家姑娘兒臣見過,確實是品貌無雙,配得皇叔,更難為她與皇叔青梅竹馬,癡心一片……”


    劉衍卻皺了下眉頭,一臉迷惑地問了句:“孫……什麽……是誰?”


    劉琛嗤笑一聲:“皇叔一心報國,多年來征戰沙場,哪裏會記得定京裏那些個懷春的小姑娘,又哪來的青梅竹馬?”


    柔嘉公主瞪了劉琛一眼:“就你不解風情!”


    劉琛哼道:“溫柔鄉是英雄塚,皇叔英雄豪傑,怎麽會耽於兒女情長。”


    柔嘉公主笑著搖搖頭:“年輕人呀……”


    太後看著孫子們鬥嘴,無奈道:“都少說兩句!”又看向劉衍道,“你既喊哀家一聲母後,你的終身大事,哀家還是要操心的。這孫家姑娘你若看不上了,可以不娶,但看,還是要看一看的,就當給哀家一個麵子。”


    太後話說到這份上了,劉衍也隻有從命了。


    家宴之後,昭明帝和劉衍在花園中散步消食,笑著說起席上的話題。


    “衍弟,你就真的沒有成親的念頭嗎?”


    劉衍淡淡笑道:“以前是一心都在戰場上,沒有這個念頭,如今……皇兄,我的身體你是知道的,不知道能活幾年,又何必拖累人家姑娘呢。”


    昭明帝聞言,神色黯淡了下來,輕輕拍了拍劉衍的肩膀:“你是不願意拖累旁人,可太後是想著,讓你娶妻生子,也好留個後。”


    劉衍道:“臣弟明白,太後也是關心我。”


    劉衍自記事起便知道一件事,他的母親,雲妃,臨盆時難產血崩,舍大保小留住了他。他的父親,元徵帝劉熙,為了雲妃的死悲痛成疾,臥床不起。他自出生第一日起,便被抱到了如今的太後,也就是當時的皇後宮中撫養。聽說是皇後抱著繈褓中的他跪在了元徵帝麵前,跪求元徵帝振作起來。皇後出身名門世家周氏,自幼飽讀詩書,端莊溫柔,然而那一次,她卻表現出了剛烈的一麵。


    周皇後跪在龍床前,哀哀切切地求著元徵帝喝藥,元徵帝麵色灰白,了無生誌。周皇後忽然站了起來,一臉決絕地看著皇帝。


    “雲妃走了,陛下也不想活了嗎!那這個孩子呢!他一出生就沒有了母親,難道陛下也要讓他沒了父親嗎?”


    元徵帝的睫毛輕輕顫動,卻不願睜開眼睛。


    周皇後苦笑搖頭:“陛下是覺得臣妾仁厚,必然會盡心撫養這個孩子,不,臣妾不會!臣妾不是他的生母,沒有那麽多的愛心,臣妾不會盡心愛他,隻會冷落他、虐待他、拋棄他!他無父無母,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孩子……陛下,他可是您和雲妃的孩子啊,您忍心嗎!您看看,他還那麽小,他是雲妃不惜生命也要生下的孩子,他的眉眼和雲妃那麽像,你看看他,抱抱他啊……”


    周皇後淚流滿麵跪在床前:“您怎麽忍心拋棄他啊……”


    元徵帝終於睜開了眼,顫抖著接過周皇後手中的孩子。


    世人皆道周皇後賢惠,她說的那些狠話,不過是為了逼迫元徵帝振作起來,在往後的歲月裏,她盡心盡力地撫育劉衍,有人揣測她會縱容溺愛劉衍,把他慣成一個酒囊飯袋,如此便不會對劉俱的地位產生威脅,然而周皇後對待劉衍和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劉俱並無二致。


    劉衍依然記得幼年時自己貪玩,皇兄劉俱疼愛他,便幫著他撒謊裝病,不去上課,結果周皇後帶了太醫來探病,他當場就被揭穿了。兄弟倆被罰抄了三天的書,他捧著罰抄的作業送到了周皇後麵前,她冷著臉接過了,放在桌上不看一眼,卻叫宮女拿來了藥酒,親自為他揉擦酸疼的手腕。


    周皇後嚴厲的眉眼在燭光下柔和了許多,她輕聲說:“衍兒,母後對你嚴厲,都是為了你好。你的母妃放棄了自己的生命生下你,你的父皇對你寄予厚望,你怎麽能叫他們失望呢……”


    小小的劉衍低下了頭,紅了眼眶:“母後,兒臣知錯了。”


    劉衍從未見過自己的生母,甚至畫像也未有一張,但他覺得,為人嫡母,再難有勝過周皇後的了。而為人兄長,也難有一人如昭明帝這般慈愛仁和。劉衍六歲之時頑皮,落入冬日的冷水之中,劉俱奮不顧身跳進了湖中,把他救了上來,自己卻寒疾入體,傷了肺,大病了一場,險些熬不過去。沒有人責怪劉衍,他傻傻地站在門口,看著太醫焦慮地團團轉,看著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兄,無邊的恐慌就像那冬日的湖水一樣從四麵八方湧來,將他淹沒。他悄悄地走到他身邊,握住他冰冷的手,輕聲叫著皇兄。那手輕輕動了動,他微微睜開了眼,看著床邊的劉衍,氣若遊絲地張開了口,無聲地說——別怕。


    許久之後,劉俱的身體才稍稍好轉,卻還是落下了病根,他咳嗽著,卻反過來微笑安慰劉衍:“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衍弟,等我身體好了,還有很多的福氣呢……”


    劉衍偷偷聽到太醫說,以後劉俱的身體要靜養,不能練武,不能動怒,不能憂傷……


    他緩緩地攥緊了拳頭,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他的命是皇兄的,他要為皇兄守住皇位,守住江山,他不能做的事,都交給他。


    是以這三年來,查了那麽多的線索,無數線索指向了劉俱,執劍咬定了是姓劉的人出賣了他們,他也不肯信。


    那是他血濃於水的至親,肝膽相照的手足,這麽多年的感情,怎麽可能是假的?


    劉衍迴家的時間比預想的遲了一些,走進書房時,慕灼華卻還埋首桌前,專注地辨認北涼文字,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劉衍的出現。


    今日天熱,她穿著一身糯黃的襦裙,衣衫薄薄地貼著肌膚,頭發梳成了百花分肖髻,一縷碎發垂落在耳畔,顯得俏皮又可愛。燭光映著清麗的小臉,輪廓邊緣模糊在陰影之中,長長的睫毛掩住了靈動的雙眸,秀眉微蹙,她伸出一根細嫩的手指,在書頁上一遍遍地描摹北涼文蜿蜒的比劃。


    真是一副乖巧的樣子……


    劉衍忽地想起方才遠遠看到院中燈火亮著的心情,那昏黃的燈光在夜色中分外的清晰,指引著自己迴家的方向,浮躁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來,腳步也變得堅定而急切。


    燈下少女的臉龐清晰地印在瞳孔之中,印在了心上,昭明帝的殷殷叮囑掠過腦海,他該有個自己的家啊……


    自三年前撿迴了一條命,他便從未想過這件事,也不知道擁有屬於自己的家是什麽感覺,但此時此刻,他忽然覺得,如果有一個這樣乖巧可愛的小姑娘日日等著他迴來,似乎是一件不壞的事……


    懷揣著莫名的悸動,他悄悄走到了慕灼華身側,她左手壓著書頁,右手提起了筆,紙上寫下了北涼文字,她一個個比對著,在寫錯的字上圈了起來。


    一張紙寫了十個字,竟是錯了一半。她記性好,但北涼文字在她眼中和畫一樣,又有誰能把一幅畫一絲不錯地記下來。


    慕灼華有些挫敗地歎了口氣。


    “北涼文字的寫法,與我們陳國的字是不一樣的。”


    劉衍低沉的聲音驟然在身後響起,慕灼華嚇了一跳,筆尖一顫,在紙上劃了一痕。


    “王爺?”慕灼華揚起臉,驚詫地看著劉衍,心有餘悸道,“嚇死我了,您何時來的?”


    劉衍忽地俯下身去,展開的雙臂從背後將她圈在懷中,右掌覆在她小小的手上,握住了筆,也握住了她綿軟的小手:“陳國的字,講究四平八穩,北涼的字,卻如遊龍蜿蜒。”


    劉衍突然的靠近讓慕灼華渾身一僵,男人偏高的體溫與沉鬱的伽羅香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灼熱的氣息伴隨著低沉的嗓音拂過她耳畔,讓她不禁有些心慌。劉衍卻專注地看著紙上的字,認真地教她寫字,似乎沒有察覺到兩人姿勢的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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