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沉蛟接過照片,喻勤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喻潛明也是剛到二十歲的樣子。照片是冬天拍的,喻勤穿著淺藍色的毛絨大衣、深藍色長裙和一雙黑色皮靴,戴著毛茸茸的圍巾和手套,喻潛明則是一身黑。他們背後是一片林子,地上和樹上有積雪。


    季沉蛟頓時想到淩獵說的雪場。


    蒼園市冬天會下雪,周圍的任何一座山上都會有雪,因此聯想到wonder的人造雪場並沒有太大的邏輯,但是現在這張照片是唯一的線索!


    季沉蛟立即問:“這個地方是哪裏?”


    喻夜生一頭懵,“我不知道啊,這裏還有個房子,難道是我們家哪處在山裏的莊園?”


    季沉蛟說:“走,去問問管家們!”


    清早,老宅裏的人全都被喻夜生叫醒。幾年前沙曼和喻潛明先後從老宅搬走,這裏的傭人也越來越少了,留下來的都是服務了很多年的人。喻夜生把照片拿給他們看,可就連他們也茫然地搖頭,說喻先生這麽大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到喻家來。


    喻夜生著急地說:“這怎麽辦?我記得最老的那批傭人管家好多年前就退休了,而且基本已經過世,剩下的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


    季沉蛟捏著照片,冷靜下來,“別急,你剛才說的也是一種可能,這也許是喻家某處在山裏的房產。你知道在蒼園市附近,喻家有哪些房產嗎?”


    “我想想……”喻夜生不僅自己想,還給遠在冬鄴市、夏榕市的親戚打電話,最後說出來七個地方。


    季沉蛟對照地圖,它們分部在蒼園市北邊和東北的山上,都有對應的鄉鎮。搜索起來需要一定的人力,靠自己一個人肯定不行。


    季沉蛟一個電話打迴夏榕市,謝傾聽完後說:“我來和蒼園市局聯係。你再想想別的思路。”


    “是。”


    當天中午,蒼園市局就派出搜查隊,季沉蛟跟著其中一支小隊進山,確認喻家小樓的位置,但那裏不像照片中的地點,更沒有金流雲的蹤跡。


    到了晚上,其他小隊陸續傳來消息,沒找到和照片上相似的地方和可疑分子。


    喻夜生激動了一天,此時哭喪著臉,“季隊長,這該怎麽辦?我們家還有一些在山裏的別墅,我要不都迴憶給你?”


    季沉蛟搖搖頭,“暫時不用。”


    wonder的老家金向村終年無雪,就像l國,他對於雪的認知來自於喻勤。喻勤每一年都能看到雪,雪對喻勤來說並不特別。貿然去所有能看到雪的山裏搜索,可能隻是白費力氣。


    季沉蛟閉上眼,盡量將自己帶入當年的喻勤。當喻勤對wonder說到雪時,她會提到哪一場雪?在哪裏看過的雪?那應該是有一定意義的地方。


    季沉蛟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喻夜生找到的照片。不管喻家兄妹後來如何,至少在拍攝照片時,喻潛明對妹妹是寵愛的,喻勤也很依賴哥哥。


    設計將喻勤送到l國之後,喻潛明把這張照片保留下來,和很多看似不起眼,卻保留了幾十年的小物件放在一起。他是什麽心理?內疚嗎?自責嗎?


    這麽多年過去,他與喻勤(沙曼)反目成仇,還是沒處理掉這張照片,或許是他忘了。可在彌留之時,他叫過喻勤的名字,哼過喻勤也哼過的歌。喻勤是他這輩子走到頭來最大的遺憾?他到死也放不下?


    那麽對於喻勤來說呢?和哥哥一起看過的這場雪,是不是更加特別,更加印象深刻?所以她會多次迴憶起來,會告訴自己的愛人,會溫柔地哼那首歌給孩子聽?


    季沉蛟跟著錄音哼那首歌。不久,手機鈴聲打斷了錄音的播放,謝傾說:“你那段錄音出鑒定結果了,它叫‘流雲謠’,是郎蝶寨那一帶的山歌!”


    “流雲謠”,金流雲!


    季沉蛟頓時振奮,立即打開地圖。郎蝶寨位於郎蝶山腳下,在蒼園市西南方向,隔著一個市。那裏交通相對閉塞,即便是現在,也沒有開發出像樣的旅遊資源。


    “郎蝶寨?”喻夜生有些驚訝,“我敢保證我們家在那裏沒有房產,我爸也從來沒有提到過那裏。沒有搞錯嗎?”


    季沉蛟說:“去看看就知道。”


    他本來想立即出發,但是夜間天氣實在是很糟糕,別說郎蝶山一帶經常因為天氣、路況封山,就是蒼園市高速目前也不暢通。


    季沉蛟隻得一邊等待,一邊和當地警方商量警力的調動。


    次日下午,稍稍放晴,蒼園市局直接派出了直升機。


    郎蝶寨處處炊煙,儼然已有過年的氛圍。當地派出所也接到了協助調查的指令,帶著季沉蛟用方言問寨民們有沒有聽過“流雲謠”,年輕一點的紛紛搖頭,上了年紀的笑出滿臉褶子。


    “聽過,聽過,小時候我們經常唱呢!”


    說著,他們哼唱起來,一人唱多人和,歌聲和緩悠揚,就像這山間漂流的雲霞。


    一位大娘說,這首歌唱的就是雪天,他們讚美雪天,因為大雪會帶來來年的收成。


    季沉蛟拿出照片,問對方見沒見過照片上的地方。大娘看了會兒,找了其他寨民,最後說,照片上的地方可能就在郎蝶山,看著像郎六嶺,很多年前外地人偶爾到郎六嶺看雪,那裏呀,是郎蝶山看雪最漂亮的地方,星空也特別幹淨。但後來郎六嶺旁邊的山崖在夏天滑坡,把郎六嶺的地勢給破壞了,就很少有人再去了。


    季沉蛟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就是這裏嗎?終於找到了嗎?


    他按捺住亢奮,又問最近有沒有外地人來過?


    寨民們七嘴八舌,說來了些看雪登山的人,都還在山上呢。


    季沉蛟給他們看金流雲留在監控中的視頻,“有他嗎?”


    有人說:“這不是金先生?我看到過,他還跟我打聽郎六嶺怎麽走!”


    跟在季沉蛟身後的喻夜生捂住嘴,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找到了!


    但季沉蛟必須冷靜再冷靜。人就在山上,但這時候最怕的就是衝動行事。


    金流雲看似溫良,卻是個異常恐怖的人。邢永旦死在他手上,“茉莉茶”的首腦wonder如無意外就是他,他與“浮光”合作,他的手上沾著無數人的血!


    更實際點,他有槍,那四個跟著他入境的人一定是傭兵精英。


    如果現在貿然上去,很可能造成警方的傷亡,甚至連累此時在山中的遊客和山下的群眾。


    派出所以為隻是上去找個普通的犯罪分子,所長甚至要親自帶人上去,還打包票說:“郎蝶山我最熟了,我上去!”


    季沉蛟趕緊把人攔下來,和從蒼園市來的隊員商量,一致決定暫時按兵不動,等特警支援到了,再上山。


    下午,荷槍實彈的特警從天而降,季沉蛟換上特戰裝備,由當地民警領路,謹慎地往郎六嶺去。


    山裏萬籟俱靜,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風仿佛會說話,它唿唿地從枯萎的樹枝上吹過,停留在一座破敗的木屋上。


    木屋後麵有輕微動靜,一個穿著深灰色羽絨服的人影拖著一塊木板出現。


    正是金流雲。


    他似乎有些累,將木板丟在一邊,抬頭看向鉛色的天空。


    今天又在飄雪,但雪落得不大,還不到漫山遍野都是一片純白的時候。


    但他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親眼目睹那樣的景象了。


    那個精明的警察,他的孩子,也許很快就要找到這裏來。


    金流雲歎了口氣,坐在木屋前的小凳子上,點了根煙來抽。這煙有很長的外文名字,但薩林加烏克大區的人都把它叫做“茉莉茶”。


    和他的組織一個名字。


    不是他給煙改的名字,但當他走得越來越高,自然而然地,他愛抽的煙被人們叫做“茉莉茶”,追隨他的人把改姓段當做榮耀。


    可真正該姓段的人,他的孩子,卻不姓段。


    喻戈,是他和喻勤給他們的孩子起的名字。那天在夏榕市的公園,在說到名字時,他其實沒有說全。那孩子不能姓段,因為段是個詛咒,它將應驗在他與喻勤的身上。


    金流雲揚起臉,皺紋和胡茬迎接著細小的雪。


    記憶裏,喻勤年輕的樣子像隻美麗的蝴蝶。在從來不下雪的l國,喻勤時常說起這個叫做郎蝶山的地方,說這兒有個郎六嶺,一下雪整座山嶺都是白色,積雪厚到小腿,天上的星光照亮雪地。還有一座木屋,雖然很簡陋,但是小屋裏留著一段她很懷念的時光。


    但喻勤從來不肯說,為什麽看過那麽多場雪,卻對郎蝶山的雪情有獨鍾。他想,大約是因為郎蝶山的雪景格外恢弘。


    金流雲站起來,往林子深處走了幾步,緩緩地躺下,看著布滿樹枝的天空。它們像是天空的血管,裏麵的血卻幹涸了。


    剛來的那天,山裏沒有下雪,滿地金黃色的樹葉,靴子踩在上麵,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其實他更喜歡那樣的景象,像是l國隨處可見的荒漠戈壁,細細嗅問,空氣中仿佛還有硝煙的味道。


    原來比起故土,他已經更熱愛那片遙遠的土地了。


    他想,也許他不該在這裏待這麽久,也許在殺死邢永強之後就該離開,不去看那個孩子,就像當年和喻勤說好的一樣,這一生都不走入那孩子的生活。


    但他到底是個父親,那是他唯一的子嗣。二十多年來第一次離他那樣近,他無法說服自己一眼都不看。


    “你呢?”金流雲自言自語:“你想不想看看他?”


    枯枝搖動,風也搖動,也許是喻勤的迴答,但沒有人聽得到。


    躺了不知道多久,金流雲忽然坐起來,看向東南邊。他的感知向來敏銳,不然也不可能躲過多次暗殺。有人從那個方向上來了,而且人很多,不是普通的遊客。


    金流雲皺了皺眉,站起,拍拍羽絨服上沾著的雪和草葉。他的神情仍舊很平淡,但眉心比剛才皺得稍稍緊了些。


    他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暫時還什麽都看不到。不久,聲音向三個方向分開,來人似乎是想包圍他。


    他轉了個身,背對東南方。


    上到郎六嶺,要經過一處滑坡點,那兒亂石嶙峋,讓遊客望而卻步。季沉蛟看到滑坡點,反而鬆了口氣,問民警經過這裏之後,還要走多久。


    民警說上麵沒多大,一個小時就能轉一圈。


    季沉蛟於是讓沒有裝備的民警們都留下,他和蒼園市的特警上去。


    越往上,越安靜,大家的神經也都繃得更緊。金流雲讓警方知道的隨從有四人,但是山上也許還藏著更多人。


    季沉蛟遠遠看見一個破舊的木房子,立即讓隊員們暫時停下。山裏隻有風的聲音,少量的雪塵被吹起來。


    繼續前行,作戰靴踩在泥上,一聲比一聲沉悶。忽然,一名隊員發出短促的唿吸聲。季沉蛟連忙看過去,用手勢問——怎麽迴事?


    隊員指著斜前方——有人!


    在木房子的側麵,立著一條黑色的人影。季沉蛟拿起望遠鏡一看,是金流雲!


    金流雲就那麽站著,毫無防備的舉動,像是一個樹立起來的靶子。


    季沉蛟心中非常不安。金流雲那是在幹什麽?那是陷阱嗎?一旦他們衝過去,周圍就會響起槍聲,將他們一網打盡?


    但金流雲居然拿自己作為誘餌?


    隊伍的行進停下來,這時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金流雲唇角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並沒有任何嘲諷的意思,反而帶著些許懷念。


    很多年以前,他帶著段家的年輕人逃到l國,沒有武器、被人驅趕,在山裏躲了很長一段時間。他開始知道山林的唿吸是什麽樣子,動物的唿吸又是什麽樣子。人的唿吸和它們都不一樣,即便拚命掩飾,也帶著貪婪。


    人是最不純粹的生物。


    他輕易聽到了人們的唿吸聲,聽到他們停下來,像是畏懼他有別的舉動。


    他歎了口氣,轉身,像是對著天地說:“誰在那邊?”


    沒人迴答,但季沉蛟的槍口正對著他。


    “季警官在嗎?”金流雲又說。


    季沉蛟一怔,從瞄準具上抬起頭。


    “肯定是你吧,季警官。”金流雲從容地說:“隻有你會這樣急切地尋找我。出來吧。”


    特警們看向季沉蛟。片刻,季沉蛟動了,他的腳步聲就像水紋一樣在山中蕩開,將緊繃的寂靜打破。


    當他出現在金流雲的視野中時,金流雲的雙手動了動,似乎要從羽絨服口袋中拿出。


    季沉蛟立即據槍瞄準,周圍的其他特警也將槍口對準金流雲。


    耳機中,狙擊手向季沉蛟匯報:“沒有發現埋伏者。”


    金流雲的手已經完全從口袋中拿出來了,兩手空空,什麽也沒拿。出人意料地,他似乎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將手舉起,做出投降的姿勢,“季警官,放下槍吧,我比你們任何人都不想打攪這片山嶺的寧靜。”


    季沉蛟心念微動,他似乎明白金流雲話中的意思。但是身後是隊友,他不可能因為相信這個危險分子,讓隊友們付出代價。


    他向前走了幾步,特警在身後喊:“季隊,讓他自己過來!”


    季沉蛟搖頭,金流雲手上沒有武器,難保身上沒有,就這麽過來,萬一出事,後果不堪設想。


    他逐漸靠近金流雲,金流雲也慢慢走近,他沒有放下槍,而金流雲也沒有任何反抗的傾向。


    在兩人之間的距離隻剩下五步時,季沉蛟說:“轉過去。”


    金流雲照做。


    季沉蛟又說:“把外套脫了。”


    羽絨服厚重礙事,脫下時發出布料摩擦的聲響,雖然很輕,但在此時也顯得非常響亮。


    “我沒帶槍。”金流雲將羽絨服丟下,“我的下屬也沒跟著我。”


    季沉蛟用腳把羽絨服勾過來,檢查,沒問題。


    金流雲裏麵穿的是一件薄毛衣,他的年紀雖然和邢永旦、喻潛明差不多,但比他們挺拔得多。


    季沉蛟要在這裏完成搜身,確定金流雲身上沒有任何會威脅到特警們的武器,才能把他帶過去。


    他警惕地靠近,金流雲配合地舉起雙手。忽然,他聽見了熟悉的歌聲。


    “你……”


    金流雲哼的居然是“流雲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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