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殘忍的一幕出現在下一輪“遊戲”之後,麵具人推來一堆西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西瓜有問題,是被切開過,然後又合攏在一起的。


    麵具人將刀交給大家,命令切瓜。


    刀落下,碰到裏麵的東西,瓜皮向兩邊落開,露出血淋淋的人頭。


    餘大龍嚇得幾乎暈厥,手也被刀誤傷。


    山洞裏充斥著急促的唿吸聲。那一刻,餘大龍覺得整座山是個怪物,它會動,會唿吸,他們的唿吸就是它的心跳。


    麵具人冷漠地說,這些人為他們過去的所作所言付出了代價,這代價就是死亡,是他們應得的。誰讓他們壞呢?是他們讓這個世界越來越糟。而剩下的人做得很對,切開他們,就像切瓜吃瓜一樣。


    這不對!餘大龍在心裏咆哮——沒有人應該是被切開的“瓜”!他們的確犯了錯,但懲罰他們的絕對不該是自己,不該是“粉麵具”,不該是這虛偽的冠冕堂皇!


    但是餘大龍說不出來,沒有人敢和拿著槍的麵具人對抗。而更讓他們憂心忡忡的是,“遊戲”還在繼續,如果在下一輪裏輸了,被人當做瓜切開的就是自己的頭顱!


    頭顱、瓜皮瓜瓤被清理帶走,聽說是和屍體一起被送去焚化爐燒掉了。


    “遊戲”每隔一天就要進行,餘大龍沒有輸過。但他已經麻木了,第一第二輪還能找到對方的錯誤,有的是真錯,有的隻是道德上有瑕疵。


    到了後來,根本沒有還能攻擊的點,為了勝利,為了不成為“瓜”,隻能捏造、比誰聲音大,比誰語速快。實在攻擊不了本人,就攻擊家人親友,用他們來印證你不完美,你人品一定有問題。


    餘大龍覺得自己已經瘋了。他為什麽會變成這種垃圾?這就是“粉麵具”所說的改變世界嗎?清除了所有犯錯的人、有道德瑕疵的人、不完美的人,剩下的就是完美的人完美的世界嗎?


    不是!


    剩下的隻是一幫更加惡劣,更加狡猾,更加……不該活著的人!


    ——如果輸掉的人該死的話!


    山洞裏不剩多少人了,餘大龍精疲力竭,已經無法繼續“遊戲”。他輸給一個學生模樣的人,被麵具人拖走時,他無聲地哭泣。


    後悔占據了他的頭腦,為什麽要點進那個鏈接?為什麽不告訴方遠航?為什麽寧可相信陌生人,也不相信認識的那群警察?


    他發現自己真的很卑劣,這就是人性。人確實是這個世界的糟粕。


    他以為自己將成為下一個被切開的“瓜”,但是昏迷後再蘇醒,站在他麵前的卻是兩個麵具人。子彈沒有穿透他的身體,他的腳邊放著他來時的行李包。


    他駭然不已,不知道自己是已經死了,還是即將被施以極刑。


    “餘大龍,現在你知道我們的世界為什麽不美好了嗎?”其中一個麵具人說。


    餘大龍仍舊處在無法正常思考的境地,他腦中亂成一片,連幻覺和現實都分不清楚。


    但麵具人仍在說話,“你平時會那樣攻擊一個人,將他置於死地嗎?”


    餘大龍茫然地搖頭。


    麵具人:“那這種感覺如何呢?”


    “劊,劊子手!”餘大龍眼淚奪眶而出,“為什麽隻是說了希望老板去死,就要被殺死?為什麽你父親輕薄過廠裏的寡婦,你就要被扣帽子,你就要成為一個‘瓜’?”


    他有太多的話要說,憤怒就像被堵住的洪水,他感到天旋地轉。


    麵具人:“所以你現在明白我們的世界為什麽越來越壞了嗎?”


    餘大龍愣住,“……因為人變壞了?”


    “人為什麽會變壞呢?”


    “我不知道!”


    麵具人:“你在現實中,會當著一個人的麵,這樣無情地責罵他、造謠他、攻擊他嗎?”


    餘大龍抱著頭,顫抖道:“我不會……”


    片刻的安靜後,麵具人說:“對,你不會,你的對手也不會,隻有極其、極其少數的人會。而就算他們這樣做,又能造成什麽不得了的傷害呢?不會的,因為有正常的公序良俗來束縛他們,法律也會保護被他們肆意潑髒水的人。但有一個地方,他們的惡會無限度地侵蝕別人的人生。”


    餘大龍吼道:“不就是你們‘粉麵具’嗎!你們殺了多少人?他們都不該死!”


    麵具人笑了聲,“你的認識還真是膚淺。你想不到那個真正存在的地方嗎?我們的‘遊戲’,就是將線上的那一套,搬到了線下而已呀。”


    餘大龍雙目失焦,半分鍾後猛地迴神,“你是說,網絡?”


    “bingo!”麵具人愉快地鼓掌,鬼魅一般逼至餘大龍麵前,“想想這些年網絡上發生的事故,人們是不是越來越尖酸毒辣,一句在現實生活中無足輕重的話語,在網絡上就可以毀掉一個人。你們在‘遊戲’裏的嘴臉,是不是和網絡上那些臭蟲一模一樣?”


    “我……”


    “不要辯解,‘遊戲’給了你們一個線下平台,逼迫你們成為網絡上的那群人。”


    餘大龍尖叫:“不是!如果不是你們用槍指著我們,敗者就要去死,誰會變得那麽壞?”


    麵具人搖頭,“你還不清醒。等你清醒了,你就會明白,每一個人都有壞的一麵,但在現實裏,他能夠壓抑壞的一麵。而網絡需要的卻恰恰是他壞的一麵!這個世界越來越糟糕,不怪人,也不怪世界,最需要被摧毀的是網絡。網絡才是萬惡之源!”


    過度的信息負載讓餘大龍瀕臨崩潰。他還記得自己就要成為一個被切開的‘瓜’了,他望著麵具人,“你們什麽時候動手?”


    “動手?你是說殺死你?不不,你誤會了,我們從來沒有殺死過任何人。這隻是一個體驗。餘大龍,經過‘遊戲’,我們發現你正是我們需要的人,我們很真誠地邀請你成為我們的一員。”


    餘大龍咬牙,“怎麽可能!”


    “實際上,我們的很多成員都是從‘遊戲’中發展而來。你現在很激動,我們不需要你立即給出答複。很快,你就會離開這裏,迴到你正常的生活中。當你理清楚這場‘遊戲’的本質,和我們‘粉麵具’的用意,你隨時可以加入。”


    麵具人慷慨激昂道:“我們一起,修改這個世界的錯誤!”


    餘大龍發出一聲細長的唿吸聲,像是終於從噩夢中掙脫,他望著淩獵,“他們把我送到這個小鎮,我的包裏多了一個手機,我不敢用。我到現在還沒有想明白這到底是件什麽事?我應該死的,但是他們把我放了。那其他失敗者呢?我們聽到的槍聲是假的,看到腦袋也是假的?那真的隻是一場‘遊戲’?可‘粉麵具’這麽做,圖的是什麽?”


    淩獵將餘大龍拉過來,拍著他的背,沒有說話。


    此時,不僅是餘大龍頭腦混亂,他也並不輕鬆。一瞬間他想到了很多可能,但它們沒有冷卻,互相攻擊,他需要時間將這一堆亂麻好好理順。


    餘大龍在發抖,小聲嗚咽。淩獵知道他現在極端脆弱,需要心理介入,也需要親人的陪伴。


    親人這兒沒有,好友倒是有一個。


    淩獵把餘大龍扶到床邊,“我現在讓你們航航進來,他陪你聊一會兒,好不好?”


    餘大龍說:“我,我對不起他。”


    淩獵揉揉餘大龍的頭發,“朋友之間哪有那麽多對不起?要不要他進來?我看他都急壞了。”


    餘大龍猶豫了會兒,點點頭,卻在淩獵轉身時拉住他的衣角,“淩警官。”


    淩獵笑道:“航航叫我獵哥。”


    餘大龍臉頰微紅,“那我也可以叫你獵哥嗎?”


    “當然,龍哥。”


    “我,我想請你幫我給他道歉。”


    淩獵說:“道歉要自己道的。”


    餘大龍低著頭,又說:“那獵哥,我要跟你道謝。”


    淩獵笑道:“收到了。”


    方遠航早就在門外等得心急難安了。淩獵囑咐道:“進去不要問他發生了什麽,案子我這兒已經基本掌握,你以朋友的身份進去,聽他抱怨,聽他訴苦,抱抱他。明白?”


    方遠航敬禮,“是!”


    淩獵在方遠航肩上用力一拍,“進去。”


    小鎮的深夜寒風越吹越猛。淩獵坐在招待所樓下的石階上,半天沒點燃煙。


    他眯眼看著幾乎沒有人的街道,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手機。抽完一根後,站起來給季沉蛟撥了過去,“聊聊?”


    在夜幕降臨之前,季沉蛟剛從鳳夏山北麵的一個小鎮輾轉來到另一個小鎮。這一天就像打仗一樣馬不停蹄。在這片綿延蒼翠的山林中,必然存在一個暫時未被警方掌握的巢穴,犯罪、傷害、洗腦、欺騙在這裏繁衍,輻射向周圍的村鎮。重案隊、刑偵支隊和特警支隊臨時調來的隊員已經控製住部分村鎮,找到符合早前推斷的蛛絲馬跡。


    季沉蛟手上拿著一份名單,名單上有十來個人,他們和餘大龍很像,都是突然出現在小鎮上的外地人,有人給他們在不起眼的招待所裏辦了入住,據當地人說,他們的行為和眼神都有些古怪,不是一直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就是瘋了一樣在街上亂竄。他們都沒有住太久,來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


    季沉蛟特別注意到一個叫張兵的男人和萬小夢的女人,他們出現在不同的小鎮,萬小夢出現的時間比張兵早,但他們來自同一個城市,年齡也相近。也許在來到鳳夏山之前,他們就認識?


    季沉蛟立即交待沈棲著重調查這兩人,之後來到小鎮派出所,和在鳳夏山南邊的梁問弦打電話溝通想法,剛掛斷不久,就看見淩獵的名字在手機上閃爍。


    鳳夏山兩側的小鎮都差不多,夜深了,街上幾乎看不到人,寒風嗖嗖吹過,擦在臉上刺刺地冷。


    季沉蛟來到派出所門口,坐在階梯上。他和淩獵彼此不知道,此時他們都吹著初冬的冷風,看著冷清的街道,連坐姿都幾乎一樣。


    季沉蛟聽著淩獵的聲音,抬頭看了看掛在枯枝上的月亮。


    “你那邊怎麽樣?”兩人異口同聲。


    季沉蛟繃了一天的神經因為這個岔而放鬆些許,聲音帶上一絲笑意,“你先說。餘大龍交待什麽沒有?”


    淩獵起初折著腿,腳踩在地上,這會兒已經放任長腿打直,在階梯上撂著,“說得有點兒多,我腦子亂,得捋捋。”


    他點了根煙,將餘大龍說的複述給季沉蛟,說的過程就像在理毛線團,說到後來,剛才在房間裏沒有想出名堂的細節似乎已經豁然開朗。


    “我們沒有判斷錯,這個叫‘粉麵具’的團夥,或者說組織,他們綁架人的行為在一次次升級,如果說最初隻是撒大網,做實驗,到了這次,已經有很明確的目標。餘大龍是個誘餌,他們真正想吸收的是方遠航這樣有非常大上升空間,同時又因為年輕而容易被利用的警察。”


    淩獵說:“餘大龍目前還比較迷糊,不太清楚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時間一長,他自然而然就會理解這段時間的遭遇,他會和‘粉麵具’產生共鳴,然後想方設法帶著方遠航加入‘遊戲’。”


    “另外還有薛斌,我猜,‘粉麵具’需要的是三類人,一是能夠為他們的存在提供權力保護的人,所以方遠航成為他們的目標,二是掌握某些特定技術的人,從他們利用‘浮光’來考慮的話,很可能是電腦、網絡上的人才,三是冤大頭,也就是有錢人,並且是自身有強烈負罪感的年輕人,這樣更容易接受他們的觀念,薛斌符合這個條件。”


    季沉蛟聽完,思索了會兒,“‘粉麵具’向餘大龍傳遞的信息是,網絡讓這個世界變得不美好?”


    淩獵說:“照餘大龍的描述,‘粉麵具’是把出現在網絡上的問題無限放大,然後放在線下。網絡滋生惡意,微不足道的小事在網絡上可以放大到要人死的地步。‘粉麵具’似乎是想通過這種互相攻擊的線下‘遊戲’,讓參與者意識到網絡的可怕。”


    “很明顯,‘粉麵具’的說教能力非常強,他們一定能影響一部分人,當他們離開‘遊戲’之後,會變得抵觸網絡,甚至影響周圍的人一起抵製網絡。”


    季沉蛟說:“‘遊戲’的失敗者被殺死隻是一種表象?”


    “不確定有沒有真的被殺死,但我覺得,很可能沒有。”淩獵後仰身體,手肘撐著地麵,“‘粉麵具’要營造類似無限流那種敗者必死的氛圍,餘大龍起初相信了,也許所有參與者都相信了。隻有這樣,求生欲才會最大限度激發他們對對手的惡意,用語言將對方攻擊到死。造謠、抹黑,當這些網絡上司空見慣的東西在線下被放大,他們才能成為活下來的勝利者。”


    “餘大龍被麻袋套頭時,是真的以為他的腦袋會被像瓜一樣切開,直到現在,他還覺得他能活著很不真實,可見當時害怕到了什麽程度。應該是到了離開‘遊戲’這一步,參與者才會發現自己並不會被殺死,他們會被悄悄送到陌生的鄉鎮,迴到自己的生活,而留在‘遊戲’裏的人看到他們極其逼真的道具屍體。”


    和淩獵一樣,季沉蛟也需要一個不短的時間來消化這些線索。他站起來,在階梯上來迴走動,踢著小石子,“這麽看,這個‘粉麵具’是個激進的反網絡的組織,它從吸納小部分有極端經曆的人著手,這些人之中,有的會因為恐懼、‘醒悟’、感同身受,或者別的情緒而成為他們的一員,在現實中發展新的成員,新的成員進入‘遊戲’,重複這個過程。”


    淩獵說:“是,把餘大龍當做樣本來分析的話,‘粉麵具’給他的印象非常神秘,非常強大,對於普通人來說,最容易想到的就是,‘粉麵具’背後有極其龐大的錢權關係網,所以就算最終沒有成為他們的新成員,大概率也不敢說出這段經曆。”


    “張春泉就是個例子。”季沉蛟想到那個默默走向湖水的大學生就皺起眉,“他無法從‘遊戲’的恐懼中走出來,對‘粉麵具’恐懼,在現實中找不到人傾述,而網絡已經在他的認知中成為惡毒惡意的代名詞。”


    淩獵說:“所以他在崩潰中結束生命。與他相反的是趙皆。嘶——”


    季沉蛟連忙問:“怎麽了?”


    淩獵說:“我突然想到趙皆的動機是什麽了。”


    季沉蛟眉眼一頓,“趙皆……他是程序員!”


    “對。”淩獵說:“程序員,而且是個業務出眾的程序員,在家人眼中性格奇葩,離經叛道,是‘粉麵具’想要招攬的第二種人群。而他所在的部門,全員都是搞網絡技術的。是他們在支撐著凡飛網絡這一塊的發展。”


    季沉蛟背脊上竄起一股涼意,就在淩獵娓娓道來時,他想到了上次審問趙皆時,趙皆那句說得不清不楚的話,什麽有罪?


    趙皆想說的,是不是網絡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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