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沉蛟迷糊地點點頭,終於睡了過去。


    淩獵無聲地關上門,來到客廳的陽台,將玻璃滑門也關上了。


    城市在夜色裏綻放另一種生命,燈光就像琴弦,在夜風中奏著縹緲的夜曲。


    淩獵閉眼吹風,雙手撐在欄杆上,須臾,低頭笑出聲來。


    命運確實是個有趣的小家夥。


    喝下的紅酒並沒有多少酒精,煮的過程已經揮發得差不多了,跟果汁沒太大區別。淩獵等到情緒中的喧囂褪去,點起一根煙,撥出一個電話。


    沈尋很快接起,“難得,主動給我打電話。”


    淩獵抖掉煙灰,“康萬濱案已經查清楚了。不久你就能在內網中調閱偵查資料。”


    “你的判斷呢?”


    “和其他企業家案沒關係,他是兇手複仇的工具。”


    沈尋沉默了會兒,“如果隻是告知這一點,你不會專門打電話來。”


    淩獵笑了聲,切入正題,“康萬濱案是和企業家案無關,但調查途中,我們找到一條線索,境外的‘浮光’暗網。兩名嫌疑人都用了‘浮光’,其中一名嫌疑人背後還很可能有某個推手,我不確定那個推手是不是也和‘浮光’有關。假如‘浮光’不是僅僅充當交易、傳送視頻的工具,那就說明它可能會有更多動作。”


    沈尋消化掉信息,“多謝。”緊接著又笑了笑,“幹得不錯。”


    淩獵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什麽,連忙道:“我在夏榕市還有事。”


    “哦?”


    “反正都是幫刑警幹活,也不分在哪裏,對吧?”


    沈尋歎了口氣,“行。”


    季沉蛟睡到上午十點多才醒,燒已經退了,身體也很輕鬆。他已經很久沒有睡這種飽覺,醒來還覺得有些不真實,和淩獵說的話像是做夢。


    直到看到手機裏淩獵發來的消息:夏誠實小少爺,早午飯在桌上,自己熱一下,藥別忘。


    “……”


    季沉蛟用冷水洗臉,冰涼的觸覺衝擊著神經。原來不是夢,阿豆真的是淩獵。他與他的這位“嫌疑人”房客,居然還有這樣的童年經曆。


    下午,季沉蛟就迴到重案隊了。梁問弦像個操心的老父親,問了他好幾次還難不難受,聽見他咳嗽就投來擔心的目光,搞得他想打噴嚏也隻能忍著,憋壞了。


    沈棲現在有兩項任務,一是追蹤徐嘉嘉,二是查“浮光”。後者可以暫緩,而前者進行得也很艱難。


    可以確定的是,徐嘉嘉沒有使用過網絡支付,最後一次出現在監控裏時背著一個看起來並未裝太多東西的黑色雙肩包,在東城區一個路口等紅綠燈。


    兩天之後,席晚從黎雲市傳迴消息——在季諾城供述的埋屍地點找到了白骨,經初步勘察,自從埋下後,就沒有被轉移過。


    要確認白骨是不是徐銀月,得對白骨進行dna提取,並和徐嘉嘉留在租房裏的dna檢材做比對。


    重案隊公開了發現白骨的消息,寄希望於徐嘉嘉看到後會出現。但是他仍舊像是徹底消失了一樣,蹤跡全無。


    重案隊在下班前開了個會,接下來的任務仍然是圍繞徐嘉嘉做偵查。季沉蛟最後一個走,迴家路上經過社區菜市場,忽然想到淩獵。


    他的感冒已經好了,但感冒那天和淩獵說開的事就像感冒的餘韻,他們之間有什麽東西改變了。一想到淩獵就是那個瘦瘦小小的阿豆,他就沒辦法像以前那樣看待淩獵,明明因為小時候的這段際遇拉近了距離,但相處起來,距離卻好像更遠了些。


    他原本經常嗆淩獵,還熱衷看淩獵倒黴吃癟,從中汲取快樂,他那點從小控製得很好的惡劣,似乎在淩獵麵前就不用掩飾。但現在他跟淩獵說話之前都會思考一下,刺人的話暫且收一收。


    今天淩獵沒來市局,不知道幹嘛去了。說起來淩獵也算半個重案隊的成員,但重案隊的紀律約束不了淩獵,人一開口就是“我又沒工資”,氣人得很。


    季沉蛟在菜市場門口站了會兒,想起還沒吃晚飯。沒淩獵之前,他的晚飯幾乎都是減脂營養餐,現在想著那些白水煮菜簡直沒一丁點胃口,去菜市場裏逛了一圈,出來時手裏就提著一口袋花蛤和帶子。


    他不會弄,但家裏有人會。他也沒有吃白食,買的是兩人份還多,夠淩獵吃大頭。


    迴到家,淩獵居然不在。季沉蛟有種興致勃勃赴宴,大廚卻休假了的挫敗感。他拿出手機,找到淩獵的對話框,打了一行字又刪掉。叫人迴來做飯這種事,好像過分了點。算了。


    季沉蛟把花蛤和帶子稀裏嘩啦倒進不鏽鋼盆裏,按照網上的方子泡鹽水,讓它們把沙子給吐出來。


    倒了好幾盆水,沙子似乎終於吐幹淨了,到可以炒的一步,季沉蛟卻停手了。


    也不是不能炒,大油大火,用蔥蒜一嗆,隻要大著膽子放作料,怎麽都不會太難吃。


    但季沉蛟就是不想進行這一步,寧可餓著也要等淩獵迴來,不然這一盆花蛤帶子就算是白活了。


    九點多,門鎖傳來轉動的聲響,狗一樣攤在沙發上的季沉蛟飛快坐起來——以前他很少這樣攤著,累了去床上睡,不累要麽工作要麽看點什麽充電,也就是和淩獵長時間共處一個屋簷下,被淩獵那沒骨頭的狗姿勢傳染了。


    淩獵哼著歌進屋,從玄關探出半個身子,“夏誠實,晚上好。”


    季沉蛟:“……”


    也是從那個坦白局開始,淩獵對他的稱唿變了,要麽直唿夏誠實,要麽叫小蛇。原因是他們同年,但他比淩獵小。


    年份其實沒個準,但淩獵堅信自己是比較大的一個。


    夏誠實也太土了,他抗議,淩獵反手一個小少爺,酸得掉牙齒。他隻得隨淩獵開心,愛叫什麽叫什麽。好在淩獵看著不靠譜,基本的分寸還是有,不會當著別人麵瞎叫。


    淩獵走進廚房,“喲,養花蛤呢這是?”


    季沉蛟不好直接說,於是問:“你吃飯了沒?”沒吃把這些炒了,我們一起吃。


    淩獵卻是個話題終結者,摸摸胃,“剛在樓下吃了牛肉麵。”


    “……”


    淩獵迴自己臥室,居然關上門不出來了。


    季沉蛟在客廳和廚房來迴轉了兩圈,越轉越餓,他等淩獵等了一個多小時,就這結果?


    幾次來到客臥門口,季沉蛟的手都沒敲下去,甚至自暴自棄地想要不下樓也吃個牛肉麵算了。但迴到廚房一看,又替那一盆花蛤帶子不值。


    淩獵窩在懶人沙發上玩switch,手機震了震。他還沒看是誰,臉上就露出知曉一切的笑容。


    小少爺:[我不會炒花蛤,你來看看?我買了你的份。]


    臥室門打開,淩獵揉揉肚子,一副很飽不需要吃飯的樣子,“你們重案隊福利真差,不發工資就算了,還興點菜呢?”


    季沉蛟一看淩獵那洋洋得意的神情就來氣,但這家夥很懂氣你一把再順順氣的方法,將牆上的圍裙一掀,“想吃麻辣還是蒜香?”


    季沉蛟把一肚子罵罵咧咧咽下去,“蒜香。”


    “好叻!”


    炒花蛤帶子花不了多少時間,作料除了蒜得剝皮切粒,其他都是現成的。季沉蛟炒菜的本事不行,打下手還行,麻溜地剝好,等著淩獵下鍋。


    十分鍾,滿滿一盤花蛤帶子上桌,淩獵拿出冰箱裏的冷飯,就著滋溜冒著熱氣的鍋炒了兩碗蒜香蛋炒飯。


    季沉蛟:“你不是吃過了?”


    淩獵:“勞動之後又餓了啊。”


    季沉蛟這才發現,這孫子說吃過牛肉麵根本就是扯淡,等著他請呢!怎麽好像因為攤牌而擰巴的隻有他,淩獵還是該欠就欠,小時候那事兒毫不影響發揮?


    吃著花蛤,兩人同時開口——


    “你今天幹嘛去了?”


    “徐嘉嘉還是沒找到?”


    得,刑警的家庭生活,橫豎繞不開案子。季沉蛟說了下今天開會時討論的事,徐嘉嘉在警方已經公布找到徐銀月骸骨的情況下仍是音訊全無,大概率是無法發出音訊。但是重案隊目前又沒有他被人滅口的線索,他失蹤的時間這麽巧,也許是知道了某個秘密。


    淩獵忽然打岔,“4-2的兇手有眉目了沒?”


    季沉蛟停下筷子,眉心皺起。前段時間偵破的係列案裏剩下一個疑點——是誰殺了劉意祥?


    劉意祥案是斜陽路命案的開端,淩獵因此成為嫌疑人,但其餘案子的兇手全都被抓獲,重案隊仍無法確認劉意祥案的兇手是誰。這個巨大的謎題就像一片烏雲,籠罩在刑偵支隊的上空。


    季沉蛟問:“你覺得劉意祥案和徐嘉嘉的失蹤有關?”


    淩獵吮掉花蛤殼上濃稠的湯汁,“不一定,但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多了,就很容易聯想到一起。而且……”說著,他眼神略深地看了季沉蛟一眼,“劉意祥案是不是針對我另說,徐嘉嘉是針對你,這沒錯吧?”


    這就又牽扯到那些季沉蛟不想提及的過去,他沉悶地應了一聲。


    淩獵:“我和你,為什麽要被針對?”


    季沉蛟想起淩獵一直不肯說清楚的背景,“那就要問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淩獵把花蛤夾到季沉蛟碗裏,“小夥子,多吃點。雖然你已經過了長身體的年齡,但我們家夥食開得好,說不定還能二次發育。”


    季沉蛟終於忍不住嗆他,“長到一米九嗎?”


    淩獵大笑,“你這孩子,我說你能二次發育,你還真信了。”


    “……”


    吃完飯,季沉蛟說:“其實在查上一起案子時,我就發現徐嘉嘉不對。”


    “嗯?”


    “蒼水鎮那個案子。以徐嘉嘉的新聞敏銳度和標榜的社會責任心,他應該會圍著案子打轉。但我一直沒在現場看到他,他也沒更新相關視頻。現在看來,他是在為恐嚇季諾城、周芸做準備。那段時間,他待在黎雲市。”


    季沉蛟說:“我要去一趟黎雲市,季諾城徐嘉嘉都和‘浮光’有接觸,季諾城說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得到‘浮光’的入口,家裏也許有線索。”


    淩獵這次沒什麽話,“那你去吧。”


    兩天後,季沉蛟帶著兩名隊員前往黎雲市。淩獵也沒在市局待著,暫時沒案子讓他費心,他重操舊業,又騎著自行車四處打工。夏天是擺攤的好時機,隻要廚藝沒爛到季沉蛟那個段位,支個鍋都是能賺到錢的。


    淩獵受到那天晚上花蛤帶子的啟發,賣起撈汁花蛤。他賣得不多,高興炒多少就炒多少,無意識搞了個饑餓營銷,食客們排起長隊。


    南城區的玉容詠歌酒店號稱夏榕市最高檔的酒店,富豪喻市集團投資修建。而這金碧輝煌的酒店對麵,就是淩獵擺攤的小破街。夜晚無數人聚集在這條街上,端著五塊錢一碗的洋芋、三塊錢一張的烤豆幹,享受這充滿汗臭和油煙的下班時刻。


    一份不屬於玉容詠歌酒店的撈汁花蛤此時卻被擺在套房的桌上,柏嶺雪隻吃了兩顆就丟在一旁,全是味精和豆瓣的味道,嚐不出好吃在哪裏。


    東西是柏嶺雪說要買的,“呐聲”還插了黃牛的隊,這又不吃了,“呐聲”覺得自己不該叫“呐聲”,該叫“納悶”。


    前陣子他去了北方的豐市一趟,查柏嶺雪要他查的衛梁。衛梁雖然不愁生計,但被母舅家瞧不起,火鍋店的髒活累活都丟給他,他過得相當壓抑,說不定哪天就又犯事。


    “呐聲”拿不準要不要立即殺掉衛梁,他跟著柏嶺雪多年,柏嶺雪每個行動都有一定的目的,但衛梁這種臭蟲有哪裏值得他動手?


    正在猶豫著,“惡後”忽然要來夏榕市見柏嶺雪,“惡後”這人心腸歹毒,陰晴不定,萬一搞出什麽事來不好收拾,他便放下衛梁,趕了迴來。不想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居然是去買撈汁花蛤。


    “呐聲”見柏嶺雪不吃了,夾起一顆丟嘴裏。一嚐,這不還挺好吃的嗎?“呐聲”還要繼續吃,柏嶺雪卻說:“這是給‘惡後’留的,你確定要吃完?”


    “呐聲”驚訝得花蛤殼都掉到了地上。他沒聽錯吧?這十五塊買來的花蛤也配招待“惡後”?柏先生這是要故意下“惡後”的麵子?


    “惡後”是什麽人,那可是金尊玉貴的喻家二把手!


    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停在玉容詠歌地下車庫,身穿高定西裝裙的中年女人在保鏢的護送下進入電梯,她的短發微微燙卷,皮膚顯出這個年紀的人自然而然的鬆弛,尤其是下垂的眼角彰顯著歲月的痕跡。她戴著天價手表與首飾,卻並不用醫美、妝容來永葆青春,化著遮不住皺紋的淡妝,這讓她顯得威嚴又高傲。


    門打開時,“呐聲”說:“喻總。”


    喻勤銳利的視線從他臉上掃過,落在正在吧台上煮咖啡的柏嶺雪身上。保鏢正要關門,喻勤卻輕輕一揚手,示意他們不必陪伴。


    這間套房和酒店其他房間不太一樣,染上了很濃的個人氣息。柏嶺雪放下杯子,笑道:“請坐,喻總。”


    喻勤落座,看見茶幾正中間擺放著的撈汁花蛤。柏嶺雪端著咖啡走來,將一副嶄新的餐具放在紙巾上,“嚐嚐?”


    喻勤問:“廚房做的?”


    廚房指的是酒店廚房,喻勤大約怎麽都想不到,柏嶺雪敢拿路邊攤來招待她。


    柏嶺雪麵不改色,“師傅研究的新菜。”


    喻勤還真夾起嚐了嚐,優雅放下筷子,“我今天不是來和你聊美食。”


    柏嶺雪呷一口咖啡,“那是為什麽?”


    喻勤一雙鷹目盯著柏嶺雪,“我要見‘黑孔雀’。”


    柏嶺雪挑眉,“呐聲”說:“喻總,你知道,‘黑孔雀’從不入境。”


    喻勤冷笑,“我喻氏集團和你們合作多年,自問還算大方,怎麽,想認識一下‘浮光’的頭子,商議下一項合作,他‘黑孔雀’就這麽不給麵子?”


    “言重了。”柏嶺雪說:“正因為我們合作多年,你應當清楚,組織的業務遍布全世界,‘黑孔雀’不插手境內的業務。你有什麽需求,與‘黑孔雀’商議,倒不如與我商議。”


    喻勤輕哼一聲,再次打量柏嶺雪。這是個看上去與犯罪搭不上邊的年輕人,像象牙塔裏那些一心搞科研的學究。可他手上卻沾著許多人的血,包括很多喻家人的。


    柏嶺雪:“你實在不願意與我商議,我也可以替您傳達給‘黑孔雀’。不過見不見麵,這我說了不算。”


    喻勤沉默許久:“那你就告訴他,我要加入‘浮光’。”


    套房裏安靜得可怕,片刻,柏嶺雪放下咖啡杯,瓷器相撞,發出極清脆的聲響。


    柏嶺雪:“喻總真會說笑。”


    喻勤攤開手,“你看,我說了,你卻不相信。”


    柏嶺雪稍微眯眼,“這玩笑不好笑。”


    喻勤:“所以它不是玩笑。”


    柏嶺雪歎氣,“你知道組織是幹什麽的嗎?”


    “當然。”


    半分鍾後,柏嶺雪鄭重道:“我會向‘黑孔雀’傳達你的意思。”


    之後,兩人又聊了會兒喻氏集團一把手喻潛明和尚且掌握在喻潛明手中的重要業務,喻勤在離開之前以開玩笑的口吻道:“‘灰孔雀’,以‘浮光’現在掌握的秘密,你就不擔心有一天你們也成為別人的獵物?”


    柏嶺雪笑了笑,“多謝提醒,我們有成熟的危險防禦體係。”


    “那反過來呢?”喻勤眼神逐漸犀利,“已經掌握的一切,沒有讓你想要取而代之?”


    柏嶺雪神情沒有一絲波動,“人生於社會,有不同的職責。不是我的,我不去覬覦。是我的,想要拿走,就得付出代價。”


    喻勤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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