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天氣仍舊炎熱,但好在山上溫度略低,視野金黃,倒也算得上宜人。


    “怎麽樣?”魏遲走在最前邊,稍稍慢下腳步,“還不錯吧?”


    薑碩今年大一,學的新聞相關專業,趁著十一假期帶了舍友迴來采風,順便采訪一下魏遲這位鄉村教師。


    蕭言未有工作,沒跟他們出來,魏遲就帶著兩人來了山上。


    “好看。”薑碩帶迴來的室友叫陶然,聞言捧場道。


    魏遲笑著看了看他,又看看薑碩,“在家待幾天?什麽時候迴學校?”


    “買了5號的票,”薑碩走在後邊,遇到陡坡,扶了陶然一把,“不急呢。”


    “正好,”魏遲說,“你哥4號要去試講,你可以跟著去聽聽。”


    “聽他說了,”薑碩笑笑,“我還想采訪一下他呢,他沒答應。”


    魏遲就開始笑,“他什麽脾氣你不知道啊,最不喜歡拋頭露麵。”


    見陶然疑惑,薑碩偏過頭給他解釋,“就是之前一直資助我的人,今年也準備來支教了。”


    陶然看了看魏遲,在他臉上捕捉到一些柔軟的笑意,直覺這裏邊有什麽故事,新聞人的本能一下子就點燃了。


    魏遲教書育人這麽多年,一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開了個玩笑,“你們學新聞的都這麽八卦?”


    陶然立刻表示,“不八卦的記者不是好記者。”


    魏遲說,“那可能得讓你失望了,蕭老師嘴嚴的很。”


    “那魏老師能不能透露一點?”陶然順勢問。


    魏遲彎下腰,從地上撿了粒沒脫殼的栗子遞過去,笑道,“隻能問跟我本人有關的問題。”


    他說完就自顧往山上走了,薑碩看看陶然,捅了他肩膀一下,“迴神兒了。”


    陶然來了興趣,“你哥……蕭老師,我能見見他嗎?”


    薑碩說,“能見,過兩天他不忙了,去他那吃飯,可以聊一聊。”


    兩人說完快步追上魏遲,陶然手裏捏著魏遲給的栗子,“這個能吃嗎?”


    “能吃,”薑碩從他手裏拿過栗子捏開,剝出來遞給他,“不過是野生的,不太好吃。”


    陶然將栗子塞進嘴裏,肉又緊又硬,確實不好吃。


    他們一路上又見了不少果樹,陶然從小在城裏長大,沒見過這麽多野生瓜果,樂不思蜀,一路像個百靈鳥一樣,嘰嘰喳喳沒個完。


    爬到山頂後,視野一下開闊起來,往遠處看,是連綿的青山摻著厚雲,樹都綠著,風也剛好。


    近處是陡崖和韌草,不像盛秋,倒像春天。


    陶然揣著一口袋叫不出名的果子,站在山上看傻了眼。


    魏遲跟著看了一會兒,開口道,“開始吧。”


    陶然愣了一下,快速從書包裏拿出紙筆,打開錄音筆,“魏老師,能談談您當初選擇支教的原因嗎?”


    魏遲挑了挑眉,“這麽正式嗎?”


    陶然也覺得自己這架勢有些小題大做,略微尷尬地收起紙筆,“不不,您隨意一點就行,咱們聊聊天。”


    魏遲被逗笑了,他擺擺手,幾人席地而坐,對麵是千裏流雲,將近傍晚,天變得有些紅。


    魏遲說,“最開始是……因為我母親吧。”


    薑碩從沒聽魏遲提起過關於自己的事,聞言也稍稍坐正一些。


    魏遲並沒有急著開口,他緩了緩才說,“我母親去世那年,扶貧工作正是關鍵時期,她殉職的時候,我正在上大學,跟你們差不多大。”


    薑碩和陶然對視一眼,猶豫要不要繼續這個問題。


    魏遲倒是沒什麽特別情緒,繼續道,“她是被村民誤傷去世的,這件事對我和我父親打擊都很大……”


    陶然顫巍巍舉起手,魏遲好笑道,“想問什麽?”


    陶然抿了抿嘴,還沒開口,魏遲就說,“是不是想問,為什麽這樣我還來支教?”


    陶然點頭。


    魏遲說,“其實當時我一度對貧困山區的人都有些偏見,不過我畢業那年,看到關於這邊的支教計劃,還是報名了。”


    “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延續我母親生前的願望,但更多的,還是我自己想來,”他說到這停頓了一下,“不過我做得也不算太好。”


    陶然張張嘴欲反駁,卻被薑碩搶了先,“您做的已經特別好了,沒有你,就沒有現在的我。”


    魏遲眯了眯眼睛,撿了個不知什麽果子扔過去,“薑碩,學新聞的,說話最起碼有點條理性吧。”


    薑碩接過果子笑了笑,“反正就這個意思。”


    魏遲輕歎一口氣,“每個支教老師想法都差不多,我做得遠不如別人。”


    陶然搖搖頭,“魏老師,您比很多人都偉大。”


    “偉大這個帽子太高了,”魏遲說,“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隻不過剛好我想做的事情,在別人看起來有些意義,但其實隻是在實現自身價值罷了。”


    陶然沉默一會兒,問魏遲,“我有很多同學都挺想來支教的,魏老師有什麽建議嗎?”


    “十分歡迎,”魏遲點點頭,“不過還是希望你們慎重考慮。”


    他指了指山下,從這個角度,能看到一條嶄新的公路在山腳下蜿蜒,平整的瀝青路麵微微有些反光。


    “首先就是支教環境方麵,”魏遲偏頭看了看陶然,“你在薑碩那住?”


    “嗯。”陶然點點頭。


    “鎮上比村裏環境要好一些,”魏遲說,“不過這兩年支教更多是麵向村裏小學,在村子裏首先就是上廁所的問題,男孩子還好,女生用旱廁其實有些不方便。”


    “您當時是住村裏?”陶然問。


    “嗯,”魏遲說,“我來得早,那會兒路還沒修好,趕上雨雪天,通勤都困難,摩托車輪裏塞滿泥,推都推不動。”


    陶然點點頭,“那確實,我昨天晚上去廁所都差點兒掉裏邊。”


    “我怎麽不知道?”薑碩插了句嘴。


    “其實這邊相對很多地方都好很多,”魏遲笑笑說,“現在還有地區動不動就停電,甚至喝水都困難,水龍頭一打開永遠是土黃色的水。”


    陶然沒在這樣的環境生活過,單聽魏遲說,都覺得十分困難,要是從小習慣了也算了,但是中途來這,最開始肯定不適應。


    “那您剛來的時候,是不是特別不習慣?”陶然問。


    “不習慣,”魏遲說,“但我一想要待這麽久,也不想將就,自己把院子改了改。”


    他說到這問,“蕭老師叫你們吃飯了吧?過兩天你去家裏看看,就知道了。”


    魏遲提到“蕭老師”時,說了“家裏”,陶然一下子又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斟酌一番又問了別的,“您剛來就知道自己能留很久嗎?”


    魏遲點點頭,“知道。”


    “那是什麽支撐您待這麽久呢?”陶然迫不及待問。


    那一瞬間,他想象了無數個答案,比如信念,比如執著,或者是其他表示一個人高尚品格的詞匯,但是魏遲沒那麽說,他說,“我隻是想做點什麽。”


    陶然瞪大眼睛看他,魏遲說,“這件事做起來比較難,所以需要多一點時間。”


    而後就是長達近半分鍾的沉默,陶然覺得胸腔裏有什麽東西在激蕩著,他忍不住靠魏遲近了一些,半晌輕聲問,“魏老師,那您站在講台上時,在想什麽?”


    魏遲先是看了看薑碩才說,“隻是在想,我見過好的地方了,所以也想換別人去看看。”


    魏遲可能是在這邊待久了,講話有一種未經雕琢的樸素感,但卻每每讓陶然忘言。


    而後陶然又問了些別的問題,采訪到尾聲時,陶然收了錄音筆,幾人慢慢往山下走。


    陶然問,“魏老師,您後悔過嗎?”


    魏遲沒有絲毫猶豫,“不後悔。”


    接下來的一路陶然都很安靜,直到踩到山下鬆軟的泥土時,他突然說,“魏老師,我以後會做一個合格的新聞人。”


    魏遲看了他一會兒,手握拳舉到陶然麵前,擺出采訪的姿勢,“那我也采訪一下你,能談談你對新聞人的看法嗎?”


    陶然羞澀道,“我還沒入行,談不上看法,但是我會堅持初心,追求事實,讓更多值得的事情被看見。”


    魏遲挑挑眉,“那我們想法很一致。”


    陶然疑惑道,“嗯?”


    魏遲轉過身慢慢走著,語調平和,“所有的事情都與我無關,所有的事情都與我有關。”


    當晚整理采訪稿時,陶然停筆沉思良久。


    在新聞稿最後他寫道:


    “螢火雖微,願為其芒,萬幸有魏遲這樣的人,這世界才能永遠滾燙。”


    這是一篇夾雜著過多個人感情的稿件,極有可能不能過審。


    事實上,在采訪未開始時,他覺得自己能保持冷靜客觀,但直到此時才深刻理解前輩們每每熱淚盈眶的情感。


    出於私心,他又加了一句,“我用鏡頭捕捉感動,用文字講述事實,也將永遠用身臨其境的熱情見證所有值得被看見的事件。”——


    所有的事情都與我無關,所有的事情都與我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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