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關的門廊上,倒著一具渾身是血的青年的屍體。


    我低頭看了一眼屍體,又看向家門前。


    這是一個安靜的早晨。對麵的公寓在柏油路上落下黑色的長影。種在樹籬裏的淩霄花,


    在風的吹拂下發出沙沙聲,像是人類無法解讀的竊竊私語。遠處還能聽到長途卡車擦過路麵的聲音。


    然後,眼前樓梯的中間位置,有一具屍體。


    不管在什麽地方出現屍體,都會顯得特別突兀。但這次不一樣。那具屍體像是融入到風景之中,成為了這個安寧早晨的日常風景的一部分。


    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為什麽會這麽覺得。屍體的胸口,正在微微起伏。


    不是屍體,這個人還活著。


    我觀察這個青年。他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領子很高的黑色外套、黑色三件套西裝、黑色的領帶。不是黑色的隻有帶衣領扣的襯衫和幾乎包起了整張臉的繃帶。這些是紅白交錯的顏色。這讓我聯想到了不詳的中國預言文字。


    他倒在連接著玄關走廊的樓梯中段。開裂的混凝土台階上,像是爬行留下的血跡蔓延到


    樓下。


    提問:我該怎麽處理這個幾乎是屍體…..的人。


    答案很簡單。我隻要用腳碰到他,就那麽把體重壓上去,他就會從樓梯滾下去落到地上。那樣他就會離開我的地盤,落在公共地區了。那是國家的領土。在國家的領土上陷入困窘之中的人,均應享受國家救濟。而如我這般平凡的郵局快遞員,應當迴到家去吃早餐。


    我並不是冷漠沒有慈悲心的人。這是為了生存所必須做的事。這個青年身上的傷明顯是槍傷。全身有很多地方中彈。他身上的彈孔,恐怕比我從這裏能看見的更多。


    我看看青年,看看路麵,看看天空,又再一次看向青年。


    然後開始了行動。首先接近青年,從腋下把他抱起。讓他的腳後跟拖在地上,把人搬進了家裏,橫放到鑲嵌在牆裏的床上。他比看上去要輕很多,一個人搬運他都不需要費多大力氣。檢視他的傷口,又深又多,出血量也不尋常,但如果能立刻得到妥善的治療,應該也不會死吧。


    我從壁櫥深處取出醫療箱,對他做了簡單的應急處理。在他的上半身下麵塞進了毛巾。用剪刀剪開衣服,讓他的傷口露出來,確認裏麵有沒有殘留子彈。為了止血,按住止血點— —腋下、手肘內側、腳後跟、膝蓋內側——用幹淨的布緊緊地纏住。之後用消毒過的止血帶為傷口止血。對他來說幸運的是,這種程度的應急處理,我閉著眼都能做好。


    暫且完成了處理,我抱著手臂俯視青年。他的唿吸安定了下來。唿吸器官和骨頭看上


    去沒有受傷,但沒有要清醒的跡象。我的腦子裏有個聲音命令說,可以了,把他丟出去吧。


    沒有比治療這種可疑人士更愚蠢的事了。我應該聽從這個聲音,那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


    聽從那天使一般的忠告前,我再一次觀察青年。


    我對青年的臉沒有印象,大概不是我認識的人。說是大概,因為他的臉上幾乎纏滿繃帶,完全看不出長相。


    莫名地感到很不安。這個青年有什麽地方很奇怪。雖說渾身是血倒在家門口的人不可能不讓人覺得奇怪……但我有種和最開始見到他時完全不同的異樣感。


    我繞過去看著他的臉。青年閉著眼。他臉色蒼白,一臉疲憊。他的唿吸也很淺,不去認真注意的話甚至會以為他沒有唿吸。盡管如此,我還是從他的姿態中,感受到一種奇妙的力量。意誌力、對自己身體切實的信賴、或者說、對了——


    就好像現在這樣倒在這裏這件事,正在他的計劃當中一般。


    青年正睜著眼看著我。


    我嚇得跳了起來。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究竟是什麽時候睜開的眼。看來青年是那種動作的時候毫無跡象,看向什麽的時候也毫無跡象的人。是生活中通常不會見到的那種人。


    那雙眼睛。


    我不是一個善於觀察的人。然而,隻是看著那雙眼睛,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幾件事。他恐怕殺過人。而且不隻是一位數或是兩位數。而是幾百人…。殺了那麽多的人,就會到達普通人


    所擁有的精神世界的另一側、光與重力都無法觸及的彼岸。到達那裏的人首先會在眼睛、其次會在嘴邊表現出來。瞳孔會變成黑色的洞,嘴邊的肌肉會變成用來表現罪孽之深而非展現


    表情的器官。


    而其他的事情也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個青年,認識我……..。


    “你是誰?”


    我不由脫口而出。


    發出的聲音簡直幹裂得不像自己的聲音。腳下如果不用力的話,恐怕我的腳已經擅自退後一步了。


    “你是誰?”


    我再次問道。他沒有迴答。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見。因為對於我的提問,他眼瞳中的光亮完全沒有任何迴應。不論是多冷漠的人,隻要看著他的眼睛說話,就一定能從中捕捉到一些反應。但青年卻沒有。他隻是將黑色的眼睛朝向我這個形象所在的方向而已。詳細情況還不好說,但是青年的這種情況,讓我聯想到了某種狀態。——他沒有心,他


    、、


    所有的隻是一片似心非心的虛無。


    正當我想到這裏時,青年張開了嘴。


    他想說些什麽。


    我注視著他的嘴唇側耳傾聽,生怕遺漏些什麽。


    但是——青年什麽也沒說。他隻是將嘴張成了某個形狀罷了。他沒說任何話,也看不出任何感情,隻是改變了嘴巴的形狀而已。


    “你認識我嗎?”我試著問他,“為什麽倒在我家門前,怎麽受得傷?”


    青年看著我,張開嘴,想是要說些什麽般吸了口氣,最後卻什麽都沒說。輕輕合上了嘴迴到了原來的樣子。一副仿佛最開始就不該張開嘴一般的樣子。


    是否是無法發出聲音呢。失語症、或者是先天性的發聲障礙。人類是會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失去聲音的。精神上的原因、腦部的疾病、被火燒傷喉嚨了,或者是在手術中被切除了咽部,都有可能使人失聲。但是我感覺不論哪一項都不適用於這個青年。他給我一種,像是把湧上喉頭的聲音強行扼殺了一樣的感覺。他能說話卻不說……。


    “不想說的話也沒事。但是不治療就把你放置不顧的話,你會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青年沒有迴答。他的眼裏充滿寂靜的虛無,我就憑著這點判斷他聽見了。如果耳朵聽不見的話,應該會出現相應的混亂以及聽不見的跡象才對。


    “是治療你,還是把你丟出去,由我決定。既然你不說話,那麽你就沒有決定權。就這樣沒有問題吧?不同意的話,就說話。”


    青年注視著我。幾秒,也有可能是幾十秒。然後安靜地移開視線,閉上了眼。從頭到尾都悄無聲息,從頭到尾都毫無感情。


    他聽得見,也能說話。他不與我對話,隻是因為門關上了。厚重巨大的、不論用多大力氣都絕對無法打開的鐵門。


    “是嗎。那我就隨意了。”


    我說道。我的話語空虛地迴響著,落在房間角落的不知何處。


    就這樣,我與那個青年的同居生活開始了。


    嚴格來說,這並不能說是同居生活。甚至不能說是看護生活。這是一種調節作業,一種監視作業,一種維護作業。要是硬要用一種不恰當的表現方法,也像是一種養魚作業。畢竟青年躺在床上,幾乎一整天都不會動。除開飲食和排泄,甚至幾乎不怎麽轉身。對我的言行也毫無反應。雖然省心,但實在無法讓我感覺到我是在和一個人類打交道。雖說我也沒想過能聽到感謝的話,現在這樣比起亂鬧或是抱怨也讓我輕鬆不少,但我始終無法平靜下來。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事。隻有一次,在我試圖給他換幾乎纏滿整張臉的繃帶時,遭到了強烈的抵抗。我從未想過他居然能做出如此迅速的反應。當我試圖更換繃帶時,他迅速抓住了我的手腕。除手以外的部位完全沒動。仿佛隻有手變成其他的生物襲擊了我。


    實際上,我應該換掉繃帶才是。幾乎纏滿了整張臉的繃帶已經全部變成灰色,沾染的血跡也已發黑變成了陰鬱的顏色。從衛生的角度來說,這也不適合繼續纏在傷患身上。所以我試圖想換掉它,隻是由於他的抵抗實在是太過頑固,最終我還是放棄了。消毒液塗得也很仔細了,倒也不會死。


    我猜想,他恐怕是怕我換掉他臉上的繃帶,被我看到他的臉吧。從他冰冷堅硬的瞳色中可以看出他想法的執拗。都已經被他以如此強烈的意誌所拒絕,我也隻能作罷。隻是,這之後不管我如何迴憶,都沒有迴想起曾經與青年遇見過的記憶。也不記得曾見過他的照片。所以他的擔心完全沒有必要。我是這樣想的,也這麽和他說了,但對方仍是沒有反應。


    隨便他吧。


    我做好他那一份的飯菜,替他換好衣服,為他替換身上的繃帶。沒有說話。反正他不說話,而我也不是個善於說話的人。倒不如說他這種沉默的性格正合我意。隻是不知為何,我總是無法擺脫一種感覺:自己正在一艘不知去往何處的船上。


    就是在那個時候,警察出現了在我家門前。


    “不好意思,我是s河警局的人。有通報說有個流血的男子倒在這附近。可以詢問下相關情況嗎?”


    從門上采光用的裝飾窗口中看見了男人的身影。是兩個人。


    我僵住了。那時的我為了泡咖啡,正在廚房煮開水。


    “打擾了,我是警察。請問有人在家嗎?” 毫不客氣的敲門聲一次次震動著大門。


    我瞥向青年。不知姓名的青年。對於外麵的聲音,也沒有任何人類該有的反應。


    他要是被發現的話會怎麽樣呢。我迅速思考起來。


    青年十有八九,參與了某種犯罪行為。而且不僅麵對犯罪如家常便飯,自身也自然地進


    行著犯罪行為……他是那一邊的,夜之世界的人。不然的話根本不可能渾身中槍還不去醫院。


    也就是說,警察不會把他當成傷員,而是會把他當做一件寶貝。一件增加逮捕實績的寶物。


    另一方麵,我現在沒犯任何罪。隻是看護了一下看見的傷員。雖說看見帶著槍傷的傷員就報警是市民的義務,但隻要我說‘我沒注意到那是槍傷’,市警也沒辦法拿我怎麽樣。就說自己以為是刺傷或是其他的傷口。雖然判斷槍傷實際並沒有那麽困難,但如今的刑法中可沒有一條罪名說沒有判斷出槍傷也犯法。


    也就是說,即使我把青年出賣給了市警,我也仍是無罪之人。


    我向著玄關邁出了腳步。為了應付警察。


    隨便找個理由把他們趕走吧。我想到。說到底我要是要在這裏賣了青年的話,那從一開


    始就不會替他處理傷口了。但是我那愚蠢的獻身卻並沒有成功。一件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


    青年衝向了玄關。


    他異常地迅速。就像是被壓縮到極限的彈簧一瞬間釋放那樣,他撞開了門,襲擊了警察…..。


    這是誰都無法預料到的行為。我從未想過他居然有這種爆發力。青年用一種完全不像是傷員的速度跳了起來,跳到睜圓了雙眼的警察的肩上,將手指插進警察的臉。


    警察短促地叫了一聲。


    警察亂動起來,把青年摔向門口的牆上。但即使如此青年也沒有離開。他用騎肩一樣的


    姿勢用力抓住警察,用雙手的手指插進警察的耳朵,就那樣向雙手用力試圖撕裂警察的雙耳。從青年的喉頭發出了野獸般的吼叫聲。


    青年拔出了手指。指尖被鮮血染紅。然後再次將手指插了進去。警察用解放了的手抓住了襲擊者的身體,就那樣倒在了屋內。


    地板的木材斷裂,發出了‘啪嘰’的一聲。


    沒被襲擊的稍稍年輕些的警察像是終於想起來了一般拔出了手槍。轉輪式雙動左輪手槍。


    朝向了青年。沒有警告。我看到了手槍發射子彈的未來。


    我也動了起來。衝向警察,抓住了他的手槍。將大拇指滑入槍身與擊錘之間。這樣的話,擊錘就無法擊打火帽,子彈也就無法發射。我看向警察。警察一臉怒意地看著我。


    背後響起有什麽掉落的輕輕的‘咕嚕’一聲。


    是金屬之類的東西。我想迴頭,但是姿勢不太好。右手正抓著槍,左手邊是牆壁,無法迴身。實在是太糟了。


    有什麽白色的東西在我的視野邊緣晃動。


    那個東西被扔出來的瞬間我沒有看見。但是,扔的人恐怕是警察。因為我家可沒有儲備那麽危險的東西——瓦斯手榴彈。


    那是圓筒形的黑色個人攜帶武器,會噴出非殺傷性的催眠瓦斯。噴發時間是十二秒,噴發量以氣體換算是2.8升。這種瓦斯因為很久以前也曾用做代替手術前的麻醉,能使吸入的人意識混沌,雖然也與濃度有關,但大致上不到十秒就會失去意識。吸入過量還會危及生命。


    我用自己的手捂住口鼻。然後試圖尋找青年。因為瓦斯手榴彈可不是巡查中的警察該持有的東西。


    這兩個人不是警察。


    隻是,視野的邊緣有什麽在動。年輕的警察丟棄了手槍,用身體撞向我。我們糾纏著摔倒在地。胸口被狠狠撞了一下,空氣都從肺裏被擠了出來。


    我躺在地上,視野中滿是蠕動著的白煙。就像是被推入了白色的水底一般。而我看見那些白色也隻是很短的時間罷了。


    止不住咳嗽的我吸進了瓦斯,瞬間就失去了意識。


    *


    *


    *


    能聽見聲音。


    冰冷、潮濕的聲音。


    實在是聽慣了的聲音,以至於它一開始聽起來不像是一個有意義的聲音。像是枯葉落下的聲音、遠處電車經過的聲音,與這些雜音一樣的,遊走於意識邊緣的聲音。然而那絕不應該與雜音相同。


    因為那是織田作之助被打的聲音。……………


    聲音模糊而低沉,聽起來並不像是危險的聲音。不過是沙袋掉落般的聲音罷了。但實際上,那是危險的聲音。


    太宰明白這點。


    因為在令人失去意識的漫長時間裏,他一直都生活在浸沒脖子的那個之中。


    “在開始前,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不知是誰的聲音說道。是年老男性的聲音。


    “我並不喜歡暴力。”


    握著包革金屬棍棒的男人說道。太宰可以看到他。太宰在觀察著男人。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用被隱藏在繃帶之下、臉龐深處的,尖銳而又黑暗的目光。


    “我不喜歡有人使用暴力,也不喜歡自己使用暴力。所以你就把這看作是商業行為吧。” 棍棒揮下。落在被束縛的織田作的背上。太宰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一切。


    太宰所處的位置是避難所的走廊,一個完全黑暗的地方。與織田作所在的位置相隔有十米以上的距離。由於黑暗與距離的關係,從織田作他們的所在地是看不到太宰的。不僅如此,哪怕是被接近到觸手可及的位置上,恐怕也無法察覺到太宰吧。太宰就是這麽深邃地融入了濃密的陰影,他自身已經與黑暗融為了一體。


    太宰在看著。隻是一味地看著織田作被毆打的場麵。


    棍棒被揮下。織田作在呻吟。


    太宰的眼睛,即使是目擊了這份暴力,也紋絲未動。他的眼瞳如死人般寂靜,沒有任何感情的搖曳。


    隻是,每當棍棒被揮落,太宰的手指就會抽動一下。關節自動跳起,肌肉緊繃。每當那時,就會有白色纖細的青筋在皮膚上浮起。像是要抓住什麽看不見的東西般屈起手指。就像他自己被打了一樣。


    太宰已經與黑暗融為一體,所以誰都無法發現他。


    但是,隨著落下的棍棒,如脈搏跳動般發散著的他的殺氣引起了年長拷問者的注意


    “是誰?”


    男人轉身,看向黑暗處。什麽也看不見。黑暗深邃,如泥土般稠密。


    男人中斷拷問,走了過去。為了確認究竟是誰在那裏。他不得不那麽做。因為他的經驗正在向他發出警告。


    男人到達了太宰所在的地方。


    但是那裏已經空無一人。


    那裏隻有黑暗。仿佛從最開始就無人在此一般。仿佛是黑暗變成了太宰的形狀,最終又恢複到了原狀消失不見了一般。


    男人很困惑。那裏隻有亙古不變的、無窮的黑暗在盤踞著。


    那個年輕的原警察,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


    他是在巡查地下避難所時被綁架的。但是意識到自己被綁架了,還是在很久之後——在發現自己正在黑暗中動彈不得的時候。


    他是坐著的。像犯人一樣地坐在堆積著的瓦礫山下、混凝土片之上。剛剛恢複意識的他,尚未理解自己現今的狀況。隻是在大腦清醒過來之前,他已經明確意識到了一件事。是疼痛。


    身體很痛。沉重而尖銳的疼痛化為令人不快的信號在全身遊走,讓皮膚汗毛直豎。但是不知道身體的哪裏在疼痛。大腦在如泥般的昏睡中,現今仍有一大半還未醒來。


    這裏是地下避難所的深處,被廢棄的區域。


    這片區域大概在十年前發生了急救用氧氣瓶爆炸事件,自那以後就一直維持著半崩塌的狀態。不論是天花板還是牆壁都爬滿了生物般的縫隙,無數的瓦礫堆積在此處。瓦礫各式各樣,有和拳頭一樣大的,也有和車輛一樣大的,建築鋼架和電線好像自由生長的植物一樣從瓦礫的間隙裏探出頭來。


    他正坐在昏暗的隧道深處,被瓦礫所堵塞的狹窄道路上。坐在和榻榻米靠椅一樣高的瓦礫上。或者說是,被強迫坐在這裏。他憑借自己的力量無法動彈。


    因為他的手和腳都被固定住了。


    他的手被巨大的瓦礫上下夾住。從胳膊肘往下,都被一塊像是閉著嘴一樣的瓦礫所夾住。


    那塊瓦礫並沒有重到立刻會把胳膊壓碎,卻也沒有輕到能憑自己的力量抽出胳膊。


    “這、這是……”


    他發出了被絕望所割裂的聲音。


    因為他看見了自己的腳。


    粗大的樁子貫穿了他的腳背,插進了地上。


    那是建築用的舊樁子。有大拇指那麽粗,已經陳舊到鏽跡斑斑。它穿透皮鞋,穿透皮膚,


    穿透腳上的肉,最後穿透鞋底插進地麵。地麵上新鮮的血液還在不斷流出,擴散成一個圓形。


    有誰把他的腳背用樁子釘在了這裏。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你,正在感受疼痛啊。” 黑暗中傳來了嘶啞的聲音。


    年輕的警察害怕地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


    “疼痛是好東西。疼痛是活著的證據。還有更好的。劇烈的疼痛可以支配我們,改變我們的想法,偶爾甚至連人格都能甩到一邊……為什麽這是好東西,你知道嗎,登田秋彥?”


    那個聲音很有威懾力,也很果斷,充滿了像血淋淋的傷口一樣鮮明的危險。有著像是少年的清亮,但缺乏少年應有的人性。


    黑影的男人。是太宰。


    “那也就意味著,我們的人格和靈魂,不過是立足於疼痛和恐怖這些原始本能之上的,臨時且不穩定的假說啊。”


    太宰輕輕笑了。因為臉上大部分地方都被繃帶包裹隱藏,所以這個笑容隻能看到眯成細線的眼,和彎刀一樣的白色唇部輪廓。


    “我記得,你是那個屋裏的傷員……”被叫做登田的年輕警察,用意識不清般的喘鳴聲說道,“為什麽,你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幾乎所有的事,”太宰用溫柔得像是哄孩子的聲音說著,靠近登田,“你是犯罪組織《48》的一員。原本是地方警署的巡警,但被職場的前輩引誘,加入了組織。住在鶴見川下遊附近,架線的下麵。雙親和妹妹在信州做釀酒的生意。你通過犯罪得到的錢,不存入銀行,而是藏在廢品堆積廠的保險箱裏。真聰明啊。”


    “什……”


    俯視著臉色發青的警察,太宰眼神冰冷地說道。


    “不用擔心。我的興趣不是讓你感到疼痛——關於‘畫’的事,把你知道的全都說出來。”


    “什麽……畫?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知道我的名——”


    “答案不對。”


    太宰漫不經心地打斷他,踢了他的腳。


    隻是用腳尖踢小石頭那樣輕的動作,但警察仰身大叫起來。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刺穿腳背的樁子,隻是被踢一下就能讓神經和骨頭動搖、讓這份痛楚席卷全身。


    “實際上,我也不太願意跟你說話。所以不要再說什麽沒用的話了。說說‘畫’的事。


    為什麽知道織田作擁有它。話說迴來為什麽你們會知道‘畫’有價值?”


    “不……”警察的臉扭曲了,是劇痛的波浪在體內翻騰的表情,“不、知道……”


    “誒——”太宰挑眉。但除此之外的表情沒有變化,毫無波動。


    “是真的!我隻是個剛加入的新人,基本上什麽都不知道!我知道的,隻有價值幾億的


    ‘畫’,和被名叫織田的男人藏起來這些事而已!”


    “登田,”太宰走著靠近警察,把手撐到了一塊瓦礫上,“這裏是你組織的秘密基地。就是說這個地下設施裏,有非常多的你的‘替代品’。如果你覺得讓我相信你什麽都不知道,就能拯救自己,那就想錯了。你這種人就算死了,我不會有什麽感覺,也不會覺得困擾。”  警察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冒冷汗。這個青年沒有說謊。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他隻覺得自己不過是隻停在廚房的蒼蠅那樣的存在。


    “剛才,我看了你們的拷問。稍微鬆了口氣,”太宰的笑容,像紙張一樣輕薄,“警察是搜查的專家,但不是拷問方麵的專家。那種如同兒戲的拷問,就連牆上的鍾指向幾點都問不出來啊……讓我來告訴你,真正的拷問應該是什麽樣的吧。”


    太宰這麽說著,撿起腳下的一塊石頭。重量大概有幾千克。用兩隻手能夠不那麽費力地拿起來。


    “你覺得我要用這個做什麽?”


    太宰舉起石塊。警察的身體變得僵硬。如果把那個衝著腦袋砸,腦袋會碎裂。想要逃跑,手腳被固定在原地,也沒辦法逃跑。


    太宰用冰冷的眼神觀察了一會兒對方,最終嘴歪曲成了嘲笑的形狀


    “不是哦,”太宰搖搖頭,“我不會用這個打你。很累,而且手會痛。行家不會浪費力氣。答案是這麽做。”


    太宰把石塊放下了。放到了壓在警察手臂上的、巨大且平整的石頭上。


    放置大塊物品的衝擊,讓警察微微皺起眉。


    “這樣就結束了。怎麽樣,很失望吧?拷問呢,是從輕量開始的東西。這樣就能留下想象的時間。這是因為,人類最強烈的恐懼,是對自己的想象力的恐懼………………..。” 說著,太宰治又舉起一塊石頭,同樣放在了石板上。


    “一兩塊沒什麽問題。那十塊呢?二十塊?你的手臂被固定在這裏,往上麵一點一點加重量。現在可能隻是因為手臂上的壓力而感到疼痛,但總會到達極限——慢慢地、花費時間,骨頭逐漸被壓碎,雙手逐漸被破壞。我會一點點地增加石頭的數量,所以你有很多時間來想象。”


    警察臉上逐漸失去血色。他的眼裏,逐漸失去了複雜的思考。現在還有的,是極其原始而純粹的感情。


    “就是這個,”太宰饒有興趣地戳了戳對方的額頭,“這就是恐懼。是對自己的想象力的恐懼。誰都無法奪走人類的想象力。好了,那繼續吧。”


    又一次被拿起的石塊壓在上方。肘部往前感受到了那份重量。


    警察的臉上,滑下了冷汗。


    之後會發生什麽是顯而易見的。手臂會碎裂。承受石頭重量的骨頭,主要是小臂的橈骨和尺骨、手掌根部的月骨、手舟骨、三角骨。還有手指的關節。在這些上麵施加負荷,會讓骨頭從受力最集中的地方開始破碎


    比起皮肉受傷時的疼痛,骨折的疼痛遠比那還要強烈、令人不適,據說任何人都無法忍受。


    而且普通的骨折,骨頭會在受力最大的位置斷裂,到此為止。但在這場拷問中,骨頭出


    現斷裂後,力會集中到下一個地方,這個地方會出現新的碎裂。斷裂接連不斷地連鎖下去,最後骨頭會像被放進碎木機裏一樣被粉碎,手臂會變成血肉模糊的平坦的墊子。


    而且,距離到達那個程度,還需要非常非常漫長的時間。


    “求你了!快住手!”


    警察大叫著想要逃跑。但基本上沒能做出什麽有意義的動作。隻是輕微地挺起了腰部。


    雙手被壓住、雙腳被樁子固定。別說逃跑了,就算想要換個姿勢都做不到。


    “那就迴答問題。”


    太宰靠在石板上,把體重壓了上去。


    “咿——!”


    因為太宰的倚靠,更大的壓力碾在了雙臂上。


    “告訴我關於畫的事。我就是為了這個才來的。摧毀你們的組織很簡單。但必須先處理好畫的事情。這是計劃的‘第一階段’。”


    “第一階段……?”


    警察疑惑地發問。對方在說什麽,他完全無法理解。


    這個世界上能理解那句話的人,還不存在。


    “我全都知道。你的事、你組織的事,還有之後會發生的事情,”太宰的聲音像是在克製身體裏的什麽東西一樣沙啞,“我隻想知道畫的事。要問為什麽,因為這麽下去織田作會死。為了改變未來,我必須要知道畫在哪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就是個底層人員,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這樣啊。”


    再次被加了石頭。警察大叫。然後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想要把手臂從石塊下抽出來。想要活下去,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辦法了。


    雙臂緊繃、關節泛白。警察屏住唿吸,使出了平時不可能擁有的怪力。手臂稍微向外側抽離了一些。


    但也到此為止了。


    “沒用的,”太宰甚至用滲著溫柔的聲音說,“如果使用全力,現在還能把手臂抽出來吧。但你做不到。水泥的表麵很粗糙。如果用全力,手臂的皮膚會被撕破吧。接著繼續向外抽,接觸麵積會減少,皮膚受到的壓力會逐漸增加。所以,你必須一邊感受著皮膚被撕裂,裸露出的肉被水泥削掉的感覺,一邊把手臂完全抽出來。這種自己削去自己身體的行為,你能堅持到最後嗎?”


    警察的臉上掠過一絲驚恐。放緩了手臂上的力氣。


    大口喘著粗氣,警察蜷起身體。


    “看吧,”太宰露出微笑,“你的意誌,你的靈魂,都在大叫著讓你把手臂抽出來。但想象力會滋生恐懼,恐懼會阻止你抽出手臂。所以我說了。我們的人格、靈魂,隻不過是建立在痛苦與恐懼這些原始的本能之上的,臨時且不穩定的假說。現在這個瞬間,痛苦成為了你的主人你的國王啊——所以你會說。一定會說。”


    警察的全身都因為恐懼而顫抖著。那是對疼痛的恐懼,也是對想象力的恐懼。但相比其他更加恐怖的是眼前的青年,是催生痛苦,支配痛苦的,痛苦之國的國王。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能做到這種事。”


    “我是痛苦方麵的專家,”太宰像解開謎題時會做的那樣,把臉湊過去說,“是呢,我想你應該會想要一個說服自己的借口,那我就告訴你吧。我是港口黑手黨的幹部。”


    這時,警察像是抽筋一樣彈起。眼中浮現出後悔的神色。全身的肌肉變得僵硬無比,一時之間甚至忘記了自己手腕上的石頭和腳上的樁子。


    “我知道了,我說,我什麽都說!我之前不知道,這是會惹怒港口黑手黨的工作!”警察胡亂甩著頭發大叫起來,“要錢的話我會給,就算是同伴也能出賣!所以求求你饒了我,求你了,饒了我!”


    非常順利,警察就這麽淪陷了。太宰淡淡地笑了。


    “畫的事你在哪知道的?”太宰問到。


    “從一個——據說是畫商那裏聽到的,”警察的眼睛充血,拚命地迴憶著,終於意識到他說出的一字一句都左右著自己的性命和尊嚴,“那家夥在港口小路開了一家小畫廊,但背地裏也做著贗品的生意,是個灰色商人(grey merchant)。那家夥上個月在工作上失手被逮捕了。以知假售假的罪名。”


    “看起來你的喉嚨變得順暢了啊,”太宰微笑著,坐到附近的石頭上,“然後呢?”


    “然後……負責的市警,調查了他的案底。沒什麽特別重的罪行,但他被懷疑是某個關於買賣贓物的重大案件的嫌疑人。”


    “誒,”太宰歪了歪頭,“繼續說。” 警察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忍痛說。


    那是這個畫商經手過最大的一筆買賣——將從歐洲流出的贓物秘密售出。被盜竊的是一副中世紀歐洲的風景畫,畫中描繪了勤勉勞作的夫婦,是需要兩個成年人才能搬運走的巨大畫作。這幅畫出自十四世紀歐洲的一位出身高貴的偉大君主之手,被稱為是該時代畫作中的最高傑作。


    那幅畫被從法國的國際美術館盜走。犯人是異能強盜團。他們逃到日本並想在那裏銷贓,於是就與畫商接觸了。


    買賣贓物是那個畫商已經輕車熟路的勾當。但這次的動靜太大,是甚至具有曆史意義的畫作。被盜的報道理所當然地在全世界傳播開了,沒那麽容易找到買家。


    但結局是,畫商很好地完成了這份工作。最後是國內的某個富豪買下了這幅畫,那是個通過飛機進口來斂財的男人,也是個喜愛高價美術品的男人——倒不如說更愛擁有了高價美術品的自己。那個富豪把畫裝飾在了家中的地下室裏。不打算讓其他人欣賞。他隻要自己看到就夠了。


    因此,被逮捕的時候,畫商首先思考的就是賣畫這件事。那幅畫的下落已經引起了國際上的廣泛關注,如果能找到什麽蛛絲馬跡,歐洲刑事警察機構(europole)就會出動。到那時候將要麵臨的搜查強度和處罰力度,就遠不是被橫濱市警管轄時的那點程度了。


    所以畫商委托犯罪組織《48》來抹除自己購買贓物的證據。


    這是《48》擅長的行當之一。通過市警內部的合作人,從警局的證物保管室偷出證物,


    或者改寫犯罪記錄。價格會根據消除罪行的大小而上下波動,即使要價不菲,對搜查過程了如指掌的『48』在業內也有著很高的人氣,委托也接連不斷。


    《48》的動作非常迅速。抹除了畫作強盜團的入境記錄,覆蓋了購買贓物時使用的倉庫附近的監控錄像。他們擁有在崗時期培養的知識,最重要的是擁有徹底的毅力。從白天到黑夜,從法律的守護者跌落到不法分子,隻有那份毅力是誰也奪不走的。


    但隻能做到這個程度。因為他們遇到了兩個問題。


    購買了畫作的富豪被殺的事。


    還有畫作消失的事情。


    富豪在家中被人殺死。家人也全部被殺。沒有任何能找出犯人的證據,別說證據,就連入侵、殺人的方法都不知道。能知道的,隻有死者是因為極近距離射入頭部的一發子彈而當場死亡這件事。而子彈的膛線痕不符合任何記錄。


    很明顯是專家殺的。


    而且畫作消失了。那麽,能夠想到的可能就隻有一個。


    殺人的犯人,在知道這副畫作的價值的情況下,偷走了它。


    “不可能,”太宰有些遲疑,“你想說,織田作殺了人,還偷走了畫?”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能了,”警察忍著疼痛說,“在現場取證的時候,畫已經消失了。搜查記錄是這麽寫的。當然,也可能是他在被殺之前自己轉手了畫,但那副畫很難出手,要轉手一定會再次通過買時的畫商。”


    太宰凝視著虛空的一點,一言不發。


    他倚在石塊上,什麽也沒說。隻是沉默地思考著。空洞的雙眼失去了焦距,看起來像是連唿吸都忘記了。


    “我知道了。”


    經過很久才開口的太宰,聲音裏沒有一絲感情。之前的嘲弄、殘酷、像食肉猛獸一樣的微笑,這些全都沒有。是完全的空虛。


    然後取出了手槍。


    槍口對著警察的頭部。


    “等……等等!為什麽!我全都說了,我背叛了組織全都說了!除此之外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你真是個不聽別人說話的人啊,”太宰的聲音連冷酷都消失了,那裏什麽都沒有,沒有拿著槍的感覺,也沒有和人類對話的感覺。“我應該說過。‘你這種人就算死了,我不會有什麽感覺,也不會覺得困擾。’而且——我還有一件事沒說。”


    太宰彎下手指。


    “我很討厭你們的組織。”


    槍聲。


    *


    *


    *


    注意到說不出口的違和感,我睜開了眼。


    我正待在囚禁俘虜的臨時單獨牢房裏。


    原本應該是為了從空襲中自保而建造的避難所中一個簡單的休息室一樣的地方。房間和賓館的一間屋子大小相當,隻在屋子的一頭固定有生鏽的床的骨架。入口處的門被換成了滿是新鮮焊接痕跡的鐵門,門把上掛著係船用的粗鎖鏈和巨大的鎖頭。


    牆上並排的掛鉤上繞著幾根黑色的配電線,連接著深處渾濁的吊燈。光源僅此而已。因為沒有空調,房內的空氣很渾濁。


    我被拘束在靠近中央的地方。除了照明發出的“滋滋滋滋”這種陰森的聲音外,沒有別的聲音。鬱悶的時間帶著鬱悶的表情從我麵前穿過


    我終於注意到了違和感的源頭。太安靜了。已經將近兩個小時了,沒有聽到腳步聲,也


    沒聽到誰的聲音。連剛到這裏時,不知道什麽人的敵意,和拉攏的氣息,都已經感覺不到了。


    我站起來,把耳朵貼上入口處的大門。果然感知不到任何人的存在。


    於是,不管我願不願意,我被迫注意到一個事實。這讓我陷入了混亂。這該如何解釋。


    大門的鎖是開著的。


    撥動鐵鏈,隨著嘩啦嘩啦的聲音,鎖鏈掉了下來。一起掉下來的還有門鎖。按壓下門把手,鐵門發出抗拒般的嘎吱聲,慢慢打開。


    我沉思了一段時間。就算門是開著的,但不意味著我一定要離開這個房間。也可以等在這裏。但如果那麽做,我是為了等什麽。為了下一個讓自己疼痛的機會嗎?還是要對綁架並誘拐我的人,做感謝他們辛勤工作的講話的機會。


    最後,我選擇了離開。雖然雙手手腕還套著手銬,但這對移動沒有影響。


    地下避難所很長,錯綜複雜,就像是待在某不知名的地底生物體內一樣。


    我在昏暗的走廊裏,用手摸索著前進。偶爾會有黑色的蟲子從手邊快速逃走。不知何處傳來水滴掉落的聲音。


    避難所內有微弱的風吹過。那風很冷,很潮濕,像是誰唿出的氣一般有著令人鬱悶的味道。


    還以為會迷路,但並沒有。因為發現了標記。


    有巨大的標記,雜亂地畫在分岔路的地上。我湊近用手去摸了摸。是血。是誰用血在這裏畫了難以忽略的巨大標記。血還很濕潤。距離畫上去沒過太久。


    看向前方,我立刻理解了標記的意義。有誰倒在那裏。


    跑過去的時候,我覺得那個人恐怕已經沒氣了。


    他側倒在地上。靠近之前,我看到他的雙手已經被破壞得血肉模糊,皮膚被剝掉,肉都露了出來。從肘部到手部,手背側和手掌側的皮膚,像是被夾著撕裂。但除此之外,手臂側麵幾乎沒有受傷。到底是受到了什麽樣的攻擊,才能造成這種狀態。


    雙腳開著貫通鞋子的巨大的洞。洞連接到了鞋底,那裏現在還在緩慢流著血。我忽然意識到了。


    屍體一般不會繼續流血。還在流血就說明,他還活著。


    我把他轉向麵朝上。這張臉我有印象。應該是,襲擊了我家的警察的其中一個,年輕的


    那個警察。他倒在這裏。


    “醒醒。這是誰做的?”


    我拍了拍他的臉,年輕的警察微微睜開眼。


    警察的臉色青白沒有一絲血色,但茫然的目光終於有了焦點。他的視線捕捉到了我。距離他的大腦接受看到的東西的意義,又花了幾秒。


    “住手!”


    警察突然撞開我,像倒下一樣後退。急促地唿吸著,他用行動不便的手腳拚命逃跑。


    “喂,等等。”


    “別靠近我!停下,求你了!”


    “等等,冷靜點,我沒打算傷害你,”我靠近並抓住他的肩膀,撥開他胡亂抵抗的胳膊,盯著對方的眼睛,“你被誰弄成這樣的?這不是你們的基地嗎。其他的同伴呢?”


    這時,警察多少恢複了一些理智。他的眼睛逐漸聚焦,為了理解現在的情況而快速左右動了動。


    “那家夥……那家夥在哪?那不是你的同伴嗎?”


    “那家夥?”


    我順著警察的視線,往周圍看了看。但什麽人都沒有。


    這裏是一個很大的儲藏室。原本應該是為了保存避難用的水和食物的寬闊空間,現在什麽儲備都沒有,空蕩蕩的很寬闊。一個人無法環抱的柱子,就像太古時期的無機質軍隊一樣,等間隔地排列著。


    “那家夥……那家夥說了。‘無路可逃’,”他用平淡到誇張的聲音,像發燒說胡話一樣,“還說了這樣的話。‘如果不想這裏的所有人都被殺掉,就告訴我畫在哪裏。’”


    “所有人?”


    我看了看周圍,沒有其他人影,“其他人在哪?” 警察害怕地搖頭。然後指向屋子深處。


    我站起身,看向那裏。隻有黑暗。昏暗的走廊盡頭有一個出口,通向被更深黑暗吞噬的走廊。


    我走向那邊。對接下來的事有一些預感。


    走進走廊的深處,擦亮火柴(match)驅趕黑暗。在盯著地板之前,我就知道了那裏有什麽。


    像要溺死在血泊之中,一個男人趴在那裏。雙手無力地張開,像是睡在雲朵上一樣舒適地沉沒在血池中。他的裏麵,還有一個人。這個人的身體折疊成“く”的形狀,雙手抱在胸前倒下。從更深處的黑暗中,也傳來了更多的血腥味。


    某種直覺出現在腦海。


    存在於這地下隱蔽所的人類,該不會全都被打倒了吧?


    我走到眼前的一個人近旁,試探了他的脈搏。雖然從出血量上來看難以想象,但他沒有死。還有微弱的氣息。我觀察著他的身體。全身幾十個地方的肉都被銳利的刀刃切開。然而,卻是垂直於血管切下的。種切法可以讓出血速度更快降低。而且對方還避開了動脈,慎重地挑選過出血部位。這讓人覺得像是出自一流畫家的繪畫作品一般。盡量不令其喪命,周到地計算著讓人感受到痛苦。他不是活了下來,而是“被”活了下來。這是一流的工作。是擁有和我不同種的技術,存活於陰暗世界的手藝人。


    他們當然也做好了應對暴力和襲擊的準備。然而對方竟然能夠如此輕易地打亂這些準備,並且控製好不讓他們死去而加以拷問,做出這種事的到底是什麽人。而這人的目的又是什麽。


    剛剛的警察被威脅說“不把畫的所在地吐出來就殺掉所有人”。也就是說威脅他的拷問者的目的,是我所知道的有關“畫”的情報。那樣的話這個人,就是和我敵對之人。


    突然感覺自己變成了隻穿一條短褲在極寒山嶺上迷路的人。沒有能夠保護自己的東西,


    也不知道應該逃迴去的路在哪裏。在白色黑暗的對麵,不知其真麵目的怪物正伺機等著將我撕得粉碎。


    我急忙退了迴去。向意識尚存的警察詢問從這裏逃出去的路。這樣一來,以我為目標的拷問者或許就會離開這裏,放過這些瀕死的人。


    然而,在我還沒能迴到警察所在的位置,整個隧道開始搖晃起來。


    衝擊、爆炸聲。我無法站直身體,用手撐住了牆壁。視野內的混凝土材料發出轟鳴,碎片劈裏啪啦地落了下來。


    “開始…了。”這樣的聲音傳來。是最初遇到的年輕警察。我朝那邊跑去。


    警察渾身顫抖。那樣的眼神,就仿佛確信這個世界的終末來臨了一般。我扶起他的身體。他像是因高燒而神誌不清的病人一般,雙眼失焦地快速說道:


    “他們來了,他們來了。我們全都會被殺光。他驅使著恐怖。驅使著想象力。沒有人能贏過自己的想象力。他包圍了出口,想把我們所有人都燒死。”


    “喂,振作一點。他是誰?這之後會發生什麽?”


    警察看向我。眼中是連我都幾乎要被感染的,自深處向這邊膨脹而來的青白色的恐怖之光。


    “那家夥是港口黑手黨。” 港口黑手黨。


    我還不至於不諳世事到聽不懂這句話。


    他們就像是這條街道黑暗場所裏吹拂的夜風一般。會追到黑暗中的任何角落,用那獠牙撕碎喉管。是活著的人絕對無法抵抗的死之使徒們。他們來了這裏。


    又是爆炸的聲音。大廳仿佛痙攣著的巨大生物的內髒一般顫動著,牆壁上蔓延開細小的龜裂。看起來殘留的時間比想象中還要少。


    “也就是說是這麽一迴事嗎。”我轉向警察說道。“用不了多久這裏就會被包圍,大家都會被港口黑手黨殺掉。但如果我把畫的所在地說出來,所有人就都能得救。”


    “我、想應該是。”警察臉色蒼白地說道。“那家夥並不想奪取誰的性命。對那家夥而言,我們的命就像路邊的雜草一樣沒有價值——拜托了,救救我。我已經脫離組織了,就算靠犯罪能賺再多的錢,我也不想再呆在有那種怪物存在的世界裏了。所以救救我吧,我還不想死。” 我望向年輕的警察。這青年是自心底感到畏懼。恐怖將他的人格遮蓋,讓一個成熟的人,轉變為一個隻是顫抖著的生命體。


    在他瞳孔中光的深處,我看到了那個男人。驅使恐怖的人。港口黑手黨的惡魔。以恐怖為絲操縱年輕警察,向我說著話。


    把畫交出來。


    “我拒絕。”我這樣說道。“首先,用暴力讓其他人順從,我很不爽那種家夥的做法。其次,這畫不是我的東西。是別人的東西。不是我可以隨便拿來用作換取性命贖金的替代品。再者,那畫已經沒有那麽多價值了。別說是五億,就連五萬都沒有了吧。就算我把畫交出去,我也不覺得那群家夥會放過我們。”


    “但是!不把畫交出去的話馬上就會被殺光——”


    “此外,”我打斷了警察的話,“就算是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不會被殺掉。畢竟隻有我才知道畫的所在地。港口黑手黨或許是會包圍這裏,將裏麵的所有人都殺掉。但唯獨一定要讓我活著。因為情報隻存在於我的腦中。然而,如果現在告訴你畫的所在地,知道秘密的人就不止僅限於我了,我性命的價值會銳減。這樣一來,黑手黨是否要讓我活著就僅憑運氣了。”


    “什……你在說什麽啊!”男人的聲音近乎於尖叫。“那樣的話,我呢?我們要怎麽辦!”


    “你們是罪犯。”我用沒有抑揚的聲音說。“就算被更兇惡的犯罪組織整個吞並,那也是自然規律。”


    “你這混蛋……!”


    警察倒在地上,迅速掏出藏好的手槍。隨後指向我。


    我退後了一步,觀察著對方的槍。是黑色的九毫米口徑自動手槍。槍口直直地朝向著我舉著。由於是自動手槍,所以不需要扳倒擊錘。就算是兩手都受傷,也可以毫無問題地射出一槍的吧。


    “沒聽見我說的話嗎。”我舉起雙手說道。“我死了的話情報就沒有了。所以就算你用槍威脅我也沒有任何意義。”


    “是啊,是這樣。所以你才能像這樣,居高臨下地說這些話。”年輕的警察眼中,像是被附身一般殘留著暴走的色彩。“以為隻有自己站在安全地帶。這一點讓我不爽。比較起來我呢?我毫無疑問會死。不論你是說出來還是不說。那樣的話,我現在就對你開槍,至少可以帶著爽快的心情去死。怎麽樣,這樣你還能居高臨下說這些話嗎?”


    我沉默地俯視著男人。俯視著那份拚命,那渴望活下去的人的尖叫與懇求。他真的會向我開槍的吧。絕對不會錯。就和隻要等待黎明必然會到來一樣,是絕對的確鑿的事實。


    “那麽,說吧。”


    “我知道了。”我聽見自己這麽說。“如果你有這樣的覺悟,那我也隻能說了。雖然覺得你就算知道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持有那畫的主人,那個富豪在七年前就被我殺掉了。這是我最後一件工作。”


    隨後,我斷斷續續地開始說出真相。


    我殺掉那個富豪,僅僅隻因為是任務而已。無論是殺掉他的理由,還是對方是怎樣的人我全都不知道。隻是對著他的腦袋扣下了扳機。隻是這樣而已。


    委托人的目標似乎是那個“畫”。我是過了很久之後才知道了這件事。我的任務隻是殺掉富豪。轉移東西或是事後收拾,都是我所不認識的別的專業人士的工作。他們完成了他們的工作。


    我也完成了我的工作。隨後在結束任務迴去前,拿著不經意間看見的,放在富豪家桌上的小說離開了富豪家。


    無論何時,最初的契機都是一些細小的事。


    以那本小說為契機,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就結局而言我放棄了殺人。自那以後,我沒有殺過一個人。


    過了兩年左右,某一天我突然想起來,想要把那本小說還迴去。也不是有什麽不得了的理由。不是出於道德心,也不是出於罪惡感。單純隻是這麽做了之後,我或許就能直麵那本小說了,隻是這麽想到了而已。我手邊也已經有了一本自己買的小說了。


    曾經歸富豪所有的宅邸裏,他的兒子一個人住著。十七歲。根據事後聽說,他不是對方真的兒子,而是在黑社會的抗爭中失去了雙親的孩子,被富豪接收了。是孤兒。


    那時我究竟是怎麽了呢。竟然想要和那個兒子見上一麵。明明隻要悄悄潛入房子裏,把小說放在那裏就迴去,明明這樣做就好了,對我而言易如反掌的事。然而,總之我站在了那個兒子麵前,自報姓名。說我是殺害了你父親的兇手。


    那個兒子究竟有多憤怒發狂,甚至都不需要描寫吧。他的憤怒是非常正當的。畢竟被黑社會兩次殺害了家人。他向我揍過來,將手邊有的東西都丟了過來,竭盡全力地對我破口大罵。雖然對方的攻擊全都可以輕而易舉地避開,但隻有咒罵無法迴避。


    等他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對殺死對方父親的事情作了說明。隨後,他要求得到相應的代價。作為父親性命的代價,以及私自拿走小說的租借費。


    他說,把那幅畫拿迴來。


    我沒有必須接下這個要求的理由。首先,我不知道畫現在到底在哪裏。它一定和這次相似,在遙遠大海的對麵被別的富豪買走了吧。姑且我也不是想不到要怎麽調查,但那需要花費很久也很麻煩,並且意味著是毫無利益的勞動。


    如果沒有那本小說的話,我想自己應該是不會接受的吧。


    就結論而言,我的預想猜中了。這件事花費了很久也很麻煩,並且是毫無利益可言的勞動。再補充一句,那也是非常危險的勞動。必須要潛入近一百五十人的武裝士兵保護的民間軍事公司(pmc),在槍林彈雨中,不殺死任何人而將畫搬運出來。如果有人讓我再來一次我絕對不幹。在我人生中的大部分麻煩事,都是我自己招攬過來的。


    站在我拿迴來的畫跟前,富豪的兒子隻是沉默地看著那幅畫。差不多過了三十分鍾,他嘀嘀咕咕地說起話來。他想要拿迴畫的原因。說這幅畫是『賭注的對象』。


    他的父親,希望兒子能夠成為超越自己的商人。並且約定,如果他能在十八歲之前賺到一千萬,富豪就把這幅畫轉讓給他。


    真是愚蠢的父親,他這麽說道。原本就是靠違法的手段得到的,沾滿汙穢的畫。他是覺得兒子會為了得到這種東西,就拚命努力嗎。


    然而他還是努力了。他已經靠自己的力量,賺到了一千萬的將近八成。


    他是這麽說的。說自己不是想要畫才努力的。


    離約定的十八歲,還有一年。


    在此之前能不能把畫預存在你這裏呢,那個青年拜托我道。


    這幅畫有個奧秘。它使用紫外線照射能夠顯影的特殊塗料,在占據畫靠邊四分之一程度的篇幅上,這麽寫著。


    『你是我的驕傲』。


    看了這個的話,世界中的美術愛好家們會因為過於憤怒而暈倒的吧。寫了這種塗鴉,五億的價值也隨之飛走了。真是死了之後還淨會添亂的男人。然而,恐怕正因為這是添麻煩的舉動富豪才這麽做的吧。就算畫的價值歸零也無所謂,因為你值得我這麽做,他是想這麽說吧。又或者正因如此,他才特地去買了違法的畫。當然,真正的原因事到如今已經無法知曉了。


    因為那位父親,已經被我殺掉了。


    就如他拜托我的那樣,畫在我這裏保管著。放進了保管箱,存放在避光通風的地方。


    就在我家的地板下,在放有床的那塊地方下麵。


    那已經是沒有美術價值的畫了。珍惜保管也已經沒有什麽意義。然而對那個青年而言是有價值的。對那個被殺害了父親的兒子而言。那幅畫既是父親的遺物,也是父親的遺言,某種意義上已經如同他父親本身。


    現在我也保護著那幅畫。


    不是為了贖罪。我不是這種值得欽佩的人。隻是,各種各樣的事物堆積累加,讓我決定這麽做了而已。


    “而我已經決定了的事,無論被誰拜托我都沒有改變想法的意思。”我說著朝警察走了幾步。“這解釋你能接受嗎,包著繃帶的這位?”


    “什麽?”


    早在警察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迅速從他手中強行奪過手槍。因兩手受傷而無法站立的警察,已經沒有奪迴手槍的力氣了。我拿著手槍靠近臉,隨後說道。


    “這不是手槍。”我說。“是竊聽器。你在那裏聽著對吧?預見了這個狀況,製造出這種狀況讓我說出畫的所在之處,想要靠這個手槍竊聽。”


    “這把手槍……是竊聽器?”警察愣愣地說道。沒聽說過這樣的事。


    “最初讓我覺得不對勁,在於這是一把自動手槍。”我觀察著手槍說道。“闖入我家的時候,他們拿的是市警會使用的轉輪手槍。種類不一樣。這把自動手槍恐怕是你用來威脅警察使用的槍吧?此外還有一點,基本上所謂威脅,必須要威脅者本人和我接觸。然而在這裏的全都是傷員。所以我做了以下猜想——你為了不出現在這裏問出畫的所在地,製造出讓警察威脅我的狀況。這樣的話一定會在某處設置竊聽器。”


    當然,手槍不會給予迴應。冰冷、沉重、僅僅隻是沉默地存在著。然而手槍隻是存在於那裏,便向周圍放射著獨自的存在感。我對著手槍繼續道。


    “裏麵裝著子彈。但,恐怕是空包彈吧。”我拿著槍對著天花板開了一槍。射擊聲響起,閃光劈開黑暗,但僅是如此。天花板上沒有彈痕。“真是精妙的手法。能計算到這一步,才倒在我家門前的嗎?真是這樣的話幹得漂亮啊。好了,有關畫的事我全都說了。遵照約定,解除包圍吧。要不然讓所有人衝進來,在這裏開始快樂的互相殘殺嗎。不論哪一個我都可以。” 一邊說著,我仔細檢查起手槍來。雖然已經是過去的事,但也是我的吃飯工具。手槍的重量平衡,就和自己的手指一樣保存在腦子裏。槍把部位稍稍有點重。我按下退彈夾的按鈕,彈夾落在手中。在靠近槍把螺釘的部位,彈夾側麵的塑料被剝去,在那裏埋著一個黑色的長方形部件。是竊聽器。


    我把彈夾像話筒一樣舉起來,對著竊聽器說道。“十秒以內發出三聲爆破聲,之後立即消失。不然就看作交涉破裂,由我去迎接你們。”


    我將竊聽器丟在地上,在腦中數了十個數字。在八和九之間,連續的衝擊讓地下產生搖晃。正好三次。如同遠雷一般的爆破音之後,聲音就像是突然切斷一般停了下來。隨後隻剩寂靜殘留。幾乎讓耳朵疼痛起來的寂靜。


    “結束。”我吸了一口氣後邁開步子。“到外麵以後把警察叫來。叫真正的警察。雖然你們所有人都會被逮捕,但至少會為你們治療吧。和黑手黨不一樣。”


    “等……等一下。”警察用僵硬的聲音說道。“你……為什麽?一個人的話肯定會得救,


    你自己說的吧。而且也知道我威脅你的手槍是無法使用的東西。你……難不成,是救了我、救了我們嗎?為什麽?”


    對於這一點的答案很簡單。但我沒心思迴答。就算迴答了又有什麽用呢。我十分空虛。


    累到極點,背負傷痕,遭受背叛,又背叛了他人。 “口渴了。”我小聲說道。“我要迴去了。”


    對方說了什麽,然而我沒有聽那樣的話語,隻是向前走著離開了那個地方。


    *


    *


    *


    瓦斯燈的光芒,照亮著通過檢票口的人們的側臉。


    都市那隻有屈指可數的幾粒青色星辰,散在薄膜般的夜空中。


    車站的周圍,是夜空與夜景,以及走在迴家路上的沉默人群。那裏沒有爆炸,沒有槍擊,也沒有賭上性命的戰略策略。是機械地開始又機械地結束的日常終幕,那般淡然的光景。


    太宰治和織田作之助,在同一個車站裏。在彼此不同的地方。


    織田筋疲力盡,庇護著疼痛的後背,成為走出車站的群眾之一。


    太宰在遠離站前街燈的暗處,如同暗夜的一部分般,注視著織田的身影。


    織田在車站大廳裏走著,走出檢票口,踏入夜晚的街道。在逃離地下防空洞之後,織田翻過山走到最近的村子,在那裏與農家交涉後同坐一輛農業車。隨後又相繼換乘了公交車與火車,迴到了離自家最近的車站。他抵達的時候,天已經完全變黑了。


    織田揉著肩膀,活動著脖子,一臉疲憊地走著。由於衣服滿是泥土和褶皺,經過他身邊的人們不時會以看異類的微妙眼神看向織田。然而沒有人向他搭話。都市裏沒有會做這種事的人。


    織田穿過車站的閘機,在街燈下走著,一邊拿出香煙叼在嘴裏。隨後他做出在上衣摸索什麽的動作。是在找點火的東西吧。


    “請。”


    背後突然傳來聲音,織田迴過頭。在他眼前,是火柴的火光。以及握著火柴的手。


    織田有一瞬間摸不清頭腦,但很快就將叼著的香煙與火光重合。他閉上眼睛將煙深深吸入,在黑夜中吐出白煙,隨後看向對方。


    “不用謝。你看起來很慘啊。沒事嗎?” 是太宰。


    一半融入暗夜的太宰浮現出似有若無的笑容,靜靜地站在那裏。


    “……沒什麽。”織田作這麽說著,越過白煙看著對方。“稍微摔了一跤而已。”


    “這火柴是你的吧?我看見它在閘機那裏掉了。”


    織田看向太宰拿著的火柴。側麵是黑色的,上麵是白色的火柴盒,上麵印著酒吧的標誌。


    確實,是織田平時會帶著的東西。


    “是啊。”織田看著火柴說道。


    隨後他觀察起對方,數秒沉默之後,而後麵無表情地詢問道。


    “我是不是在哪裏遇見過你?”


    太宰浮現出無個性的笑容。“不,是第一次見。”


    總是將一整張臉覆蓋隱藏的太宰的繃帶,現在全都沒有了。深深壓低的鴨舌帽掩蓋了頭部與眼睛,黑色的長披風外套隱藏起體型與身上的傷。至於聲音,織田一次都沒有聽過太宰說話的聲音。


    “是嗎。”織田說著,接過火柴盒,轉身背對太宰。“火柴,多謝了。那晚安。” 就在織田向前邁出數步時,他背後傳來太宰的聲音。


    “看來你卷入了相當麻煩的事情裏了呢。” 織田停下腳步,慢慢地迴過頭。“什麽?”


    “沒什麽,因為看你好像相當疲憊的樣子。臉色很糟糕哦。……而且,手和衣服上的那個,雖然因為太暗不太看得清,但不止是泥土,也沾上血了吧?”


    織田看向自己的雙手。確實,扶起倒在地上的警察時沾上的血,還留在手腕和袖子上。


    “是啊,稍微出了一點事。”織田確認著自己手上的味道這麽說道。“不是我的血。不過確實是卷入麻煩事裏了。重要的東西也被搶走了。那可是一直保護到現在的東西。”


    “被搶走了的話,”太宰無力地微笑著。“至少,已經不會再心力交瘁地提防它再被搶走了。”


    織田看了對方一段時間。似是要在那裏搜尋到什麽答案一般。 “或許是這樣。”織田說道。“雖然無法原諒奪走它的家夥。” 太宰慢慢地深深地點了下頭。像是要隱藏起表情一般。


    織田觀察了一會兒對方的表情,但最終轉過了頭。“火柴,幫大忙了。再見。” 對著準備邁開步子的背影,太宰快速說道。“如果今後有什麽困擾的事,”


    織田迴過了頭。“什麽?”


    “可以,去拜托橫濱的武裝偵探社…..。那裏應該也會幫忙解決麻煩事的。毫無疑問是個會


    做正確事情的地方。我以前,也受過他們照顧。”


    “是這樣嗎。”織田像是考慮了些什麽般聽著對方的話,隨後說道。“那就這麽辦吧。


    多謝你的好心。你真是一個好人啊。”


    太宰的表情扭曲了。


    似乎無法唿吸一般,張開嘴,複又閉上。


    如果現在說出所有,一切都會迴到原樣吧。兩個人會一起去酒吧,共同幹杯吧。就像那個夜晚一樣。


    “織田z——”


    太宰下意識想要叫出那個名字….的時候,有電車通過。


    通過車站的特急列車劃破夜的寂靜,在太宰他們的身旁唿嘯而過。黑暗與光亮在道路上交互敲打,鐵製轟鳴聲將四周的靜寂吹飛。織田眯起眼睛。


    列車很長,那樣的聲音似是被拖長的悲傷。太宰低下頭,不讓任何人看到他因悲傷而扭曲的表情。冗長的轟鳴聲,像是在約定著自此往後六年……這冗長時間的無情一般。


    列車終於通過了。


    織田想要重新聽取對方那句台詞,而望向四周。


    那裏已經沒有任何人了。


    織田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環顧著四周。


    隨後像是要打消腦海中的想法般搖了搖頭,帶著放棄了的表情離開了那裏。


    沒有任何人存在的空間,隻有冰冷沉靜的夜風,像是要填滿空虛般吹拂而過。


    誰都,什麽都沒有說。


    畫在港口黑手黨那裏保管了一年,之後返還給了畫的主人,那個富豪的兒子。


    那個兒子將畫珍藏了數年,之後匿名捐贈給了某個美術館。


    就這樣,太宰的目的達成了。沒有與織田接觸,也沒被對方記住麵容,就從織田那裏問到了畫的所在之處。這樣一來,織田就不會再被犯罪組織盯上——這就是太宰的目標。


    還有另一個目標。


    促使織田厭惡港口黑手黨………..。這樣的話他就不會加入港口黑手黨,便可以迴避終將到來的死亡。


    這個目標達成了。織田沒有和港口黑手黨,而是和武裝偵探社牽扯上了關係。並在兩年後,在偵探社任職。


    而後,在那之後又兩年,織田再一次與太宰麵對麵。


    在酒吧的吧台,與旋律悲傷的別離之曲一同。


    在那裏織田對著太宰舉起槍,太宰道出了最後的再見。


    道出了人生最後的再見。


    <撿到太宰之日 side-beast>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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