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劉海真好看,我心想。


    看著汽車照後鏡的自己,輕輕抓起一撮劉海。和鏡中的自己四目交接,我狠狠瞪著她。


    沒問題的,我很完美。有哪個異能犯罪者敢和我這麽恐怖的情報員作對。我很完美。


    我所在的地方,是圖書館後門的停車場。


    停車場很安靜,除了偶爾來使用圖書館的老人之外,幾乎感覺不到人的氣息。


    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這裏可是政府的機密設施,既是直轄於內務省的情報集散地,也是我至今唯一能稱得上職場的地方。表麵上隻是一座位於山區的圖書館,然而隻要仔細一看就會發現,這裏的安檢森嚴可比核能設施,所有警衛都在腰包藏著衝鋒槍做武裝。


    我——辻村是隸屬這座設施的政府相關人士,內務省非公開組織“異能特務科”的情報員。


    解開汽車鎖,我鑽進駕駛室。這輛銀色的奧斯頓·馬丁,是我花了一番功夫從英國弄來的。最適合情報員的車子。輕量鎂合金車身加上十二氣缸引擎的大馬力,堪稱是為馳騁而生的機械生命體。身為秘密組織的情報員,對汽車馬力的要求自然不能低。雖然是這麽想才買下的車,但至今都還未曾遇上和犯人尬車的機會。


    轉動車鑰匙,發動引擎。


    一邊在通往城鎮的安靜道路上兜風,我一邊思考自己的立場。


    我的職務是監視某個偵探。


    偵探畢竟是偵探,解決事件與問題是他的工作。偵探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幫助有困難的人。換句話說,如果用一般尺度來考量他是壞人還是好人,應該比較接近好人那一方吧。


    然而,政府的考量卻不同。站在政府的觀點,那個偵探是放置在街頭的一個核彈頭。政府必須隨時百分之百掌握他身在何處,搞懂他腦中想些什麽。若是這個核彈頭丟失了,或者脫離政府管轄失控了,很有可能釀成炸掉整座城市的災難,高層將因此被摘掉幾頂烏紗帽也不難想象。


    他是最重要監視名單上的常客。


    特級危險異能者。


    “殺人偵探”。


    擁有這一綽號的這號人物,也是身為異能特務科情報員的我不得不監視、管理的目標對象。


    ——不容失敗。


    資深前輩將這個指令交給我時的冷酷視線,至今依然深深烙印在我腦海裏。


    途中,我繞道前往咖啡店,買了無糖拿鐵。放在車裏的杯架上,一邊喝咖啡,一邊重新往前開。


    每次停下來等紅燈,我都會從後視鏡確認後方來車——今天似乎沒被跟蹤。既然從事政府的工作,這方麵的事在再細心留意也不為過,更別說我隻是個菜鳥情報員。話說迴來,其實到現在我也還沒被人跟蹤過。


    可是——


    說到政府組織的情報員,即使在配屬單位待了兩年,我現在有時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夠擔任這麽了不起的工作。簡直就像電影或小說的情節。幾年前的我,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大學生,現在卻從事秘密任務,對再怎麽親密的友人,也隻能說是“進口貿易公司的行政人員”。


    當然,我對自己有信心。別看我這樣,在學時無論射擊或格鬥術都拿到頂尖的成績。幹勁也絕不輸給別人。正因如此我才會被指名,也正因如此才會負責這項重要任務。高層絕對不會讓沒有實力的人負責這件任務。……雖然我是這麽想的。


    腦中思緒團團轉著,眼看已將抵達監視對象所在的目的地。


    綾辻偵探事務所。


    那棟大馬路的紅磚老舊建築物,一樓有個狹窄的入口。


    乍看之下隻是普通街頭的一棟不起眼的建築,但其實連同這間事務所的樓上及左右兩側房間,整棟建築都已被政府買下。目的是為了確保安全。


    我開著奧斯頓·馬丁從建築物前方通過,停進稍遠處的付費停車場。一邊裝成用照後鏡確認妝容的樣子,一邊檢查四周是否有可疑人物。


    然後我從口袋裏拉出耳機麥克風戴好,按下通話鍵。


    “唿叫支援部隊,隸屬代碼肆洞肆捌。”


    辨認出我的聲音,通訊器自動與對方連線。


    “這裏是狙擊支援隊第一小隊。”


    一個粗獷的男性聲音做出迴應。


    “這裏是情報員,隸屬代碼肆洞肆捌,搜查官辻村。即將展開對監視目標的行動確認及內部監視。”


    “了解。這邊也會將位置改到d2,繼續監視建築物。目標對象仍在建築物裏。”


    “辛苦了。


    我對著耳機麥克風說道,通訊另一端的男性輕笑。


    “你今天比較晚哦,辻村。是不是被前輩說教啦?”


    “才、才沒有!”


    “看你的表情,被我猜中了呢。”


    我朝馬路對麵的大樓屋頂望去。瞬間看見屋頂邊緣光芒一閃,是鏡頭的反射光。


    那是二十四小時監視偵探事務所的特務科狙擊部隊。


    根據命令,如果綾辻老師背著政府,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對一般市民擅自使用“異能”,他們就得當場擊斃“特級危險異能者”綾辻。


    “你也知道吧。”和我通訊的狙擊隊員說道。“那棟建築物是關住老虎的牢籠。雖說擊斃失控的老虎是我們的任務,不過最好是不必這麽做。對不對?”


    “……別擔心。我好歹也是情報員。”


    “是啊,祝你好運。以上,狙擊小隊通話完畢。”


    話一落下,他便結束通話。


    我深吸一口氣,憋住,再吐出來。


    ——正合我意。


    最近每晚睡前這麽說兩次,已成為我必做的功課。


    無論對方是多麽兇惡的異能者,隻要有我在,絕不容許他隨意亂來。


    我走到事務所前麵,現在入口處,把鑰匙勾在手指上轉了幾圈後塞進口袋,然後側著肩膀說:


    “跟我生於同一時代,是你的失誤。”


    這是我最喜歡的間諜電影裏的台詞。主角是身穿騎士皮衣,臉戴墨鏡的帥氣女間諜,沒有比這更酷的電影了。


    得早點向那個主角看齊才行。


    我把門打開。


    fengefu


    室內微暗,飄來一陣淡淡煙味。


    拱形的天花板、幾張焦糖色的藤椅,牆邊聳立著高連天花板的書櫃。天花板吊扇緩緩攪動室內悶熱的空氣。西式古董燈在屋裏打下橘黃色的燈光,明明是早晨,卻彌漫一股慵懶的氛圍。


    地上有兩隻貓——黑貓與三毛貓——躺在主人腳下,百無聊賴的打嗬欠。黑貓看著我,可有可無的喵了一聲。


    與其說這裏是偵探事務所,不如說是哪棟洋房裏的談話室。


    事務所主人坐在房間中央的搖椅上擺動,一手拿著書,慢條斯理的吞雲吐霧。


    “……嗨,辻村,早安。”


    視線微微朝我投射,又立刻轉迴書上。


    淺色的肌膚,藤紫色的鴨舌帽。令所有事物瞬間降溫的無情眼神。


    ——特級危險異能者。


    傷腦筋的是……也不知道是這頭銜的關係,還是別的因素使然……這位偵探非常適合做這種打扮。該怎麽說呢,總覺得一股氣勢從他全身上下噴發。


    “綾辻老師。”為了不讓他察覺我的退縮,我用比平常死板僵硬的聲音說“什麽‘早安’啊,你應該有事情要先跟我說吧?”


    “……喔。”綾辻老師邊翻著書頁邊迴答。“是這樣嗎?”


    頭連抬也不抬一下。


    不行。這……這樣下去不行。


    腦中的另一個我——身穿著騎士皮衣,戴著墨鏡,理想中的我如此嘀咕:“你的工作是什麽?你是情報員。那個家夥呢?是你監視的對象。照理來說,那家夥連把手舉起放下都要先問過你的意見才對吧?你是不是太不被放在眼裏啦?”


    我可以肯定的說,這樣很不好!


    我邁開大步走向綾辻老師,搶下他的書。


    “和別人說話時,請至少先從書上抬起頭來。”我用盡可能冷淡的聲音說。“我是負責監視你的人,綾辻老師。要是你應對失當,我甚至可以開槍射殺你。這個權限我是有的,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吧?”


    綾辻老師眼神空洞的盯著被我拿走的書,然後迴答:


    “原來如此。真是很有效果的威脅。”綾辻老師敲敲煙管,彈掉煙灰。“那麽這樣吧。今後我會對你表示敬意,隻要你現在去幫我泡杯咖啡。”


    “什麽嘛,原來隻要這麽做嗎?”我很錯愕。“可以啊,這點小事。”


    “兩顆黑糖,不要牛奶。”


    “知道了。”


    我走到廚房燒水,在濾杯裏放入咖啡粉。用煮沸的熱水朝濾杯中心緩緩衝下,等泡沫消退了,再倒入剩下的熱水。算準時機,在出現雜味之前快速拿起濾杯。就在我開始確認濃度和香氣時,終於察覺哪裏不對勁。我大叫:


    “我又不是你的女仆!”


    “你的反應也太慢了。”


    綾辻老師的視線不離書本,迴以冷淡的聲音。


    “趁這時間我思考了一下,但還是想不出來。你剛才說的‘應該有事情要先說’,到底是指什麽?”


    “昨天那起事件的事啊!”我端著咖啡杯大叫。“小學生宿營殺人事件,你無視我們特務科的警告,擅自解決掉的事件!那樣會造成我們的困擾!”


    “為何?”


    綾辻若無其事的反駁我的指責。


    昨天的事件——前往山間進行四天三夜校外教學宿營的小學生遇害事件。由於是極為緊急的事件,所以特務科委托綾辻老師前往解決。我聽到風聲,似乎小學生中有一人是政府官員的家屬,才能獲得這種特別待遇(這種消息通常不會告訴第一線,不管哪個業界都一樣)。


    因此,深入現場的綾辻老師,自然也在嚴密的監視之下。畢竟綾辻老師比殺害兒童的犯人還要危險好幾百倍。


    就那麽一瞬間,隻不過是那麽一瞬間沒盯著他——


    “請你聽好,綾辻老師。派我像這樣進出事務所監視你,是特務科給予的法外施恩。照理說,就算被機關槍警備部隊包圍,將你押進嚴密監視下的監牢,你也不得抱怨。你最好稍微感謝——”


    “我是很感謝啊。最感謝的,就是派你這麽容易使喚的人來擔任監視員了。”


    “什麽叫做容易使喚!”


    我差點揮起拳頭,幸好右手還握著咖啡杯。


    “那杯咖啡,既然你都泡好了,不如放下來吧?”


    “咦……啊,好。”


    他說的很有道理,我無奈的先將咖啡放在老師身邊的書桌上。


    老師合起書本,以穩重的動作端起咖啡,悠哉地喝了起來。


    “嗯,意外的不難喝嘛。”


    “這……這還真是謝謝你喔。”


    竟然被稱讚了。竟然突然被稱讚了,怎麽覺得……


    這次及時察覺。不對,不是這樣。


    “你不要模糊焦點!”我大叫。“吼,真是的……第一,容易使喚到底是什麽意思啊?我再怎麽說,也是秘密組織的情報員耶!在周遭眼中,向來保持神秘女子的形象喔!你竟然對我這種厲害的情報員,說是容易使喚……”


    “你過來之前,被上司罵了吧?”


    “咦!”


    “為了轉換心情,你去咖啡店買拿鐵,然後走一丁目的舊書店路線過來對吧?”


    “咦、咦!”


    “你還在事務所的前麵,跟狙擊小隊的隊員通訊,他們告知會將監視位置改到d2繼續監視。……最後,你照舊說了那句老套的台詞:‘跟我生於同一時代,是你們的失誤。’對吧?”


    “咦、咦……!?你為什麽會知道!我……老師,你為什麽會知道!?”


    “你冷靜點。”


    怎麽可能冷靜。


    要做這份工作,保護自己的最強盔甲就是保密性。一個行動被看穿、動向被預測的情報員,隻能等著遭到埋伏、突襲,以及一切危險和災難。更別說眼前的偵探是我監視的對象,行動既然被他看穿,工作還有何成功率可言。


    可事實上,我來這裏之前,在據點之一的某圖書館裏,確實曾因昨天的任務失敗,而遭受特務科指導員阪口前輩斥責。買了拿鐵的事,以及從舊書店街路線過來的事,也完全被說中了。


    剛才踏進事務所前的自信,如今就像在高空綻放的煙火一樣,煙消雲散。


    “冷靜點,神秘女子。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們隻是在做各自的工作罷了。正如你所說,我就算被關進監牢也不奇怪。畢竟我確實殺了那麽多人,今後也可能繼續殺下去。那麽,為什麽我能坐在這間事務所裏喝咖啡呢?那是因為對政府而言,我還是一顆可用的棋子,具體來說是擁有身為偵探的敏銳觀察力。就像剛才那樣。”


    “……觀察力……”


    綾辻老師不耐煩地歎了一口氣,放下煙管開始說明:


    “判斷你被上司訓斥,是因為你比平常遲到了十五分鍾才到。你不是那種會在定時任務遲到的人,而我又聽說你的上司是個難纏的人物。你有固定去的咖啡店,這件事之前就聽你說過了,從口紅留有擦拭過的痕跡來看,我推測你今天喝的應該是拿鐵。舊書店街是單行道,往來車輛少,走那裏不會浪費時間,也便於確認是否有人在跟蹤。你在事務所門口跟狙擊小隊的隊員聯絡是例行公事,至於為什麽會猜中狙擊小隊的下一個監視地點,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被監視著,這點小事怎麽可能推測不到。”


    觀察力。


    這就是……偵探……


    “可、可是可是可是!”我指著事務所入口。“我站在入口說的那句電影台詞!‘跟我生於同一時代,是你的失誤’!這個……這個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綾辻老師表情不變,嘴裏嘟囔了句“你說這個啊”。


    “不想被人聽見的話,就說得小聲點吧。”


    我捂著臉蹲下。


    從來沒這麽丟臉過。


    fengefu


    雖然遲了一點,可是不能不說明一下關於異能者的事。


    在我們的世界裏,擁有異能的人雖然不多,終究還是存在的。他們擁有的異能各自不同,其中有些具有危險,甚至可能危害社會。因此,政府秘密組織“異能特務科”,一直在暗中監視他們。


    異能者引起的犯罪從未停過。其中,形成組織的異能犯罪集團更是令特務科頭疼不已。


    話雖如此。當然並非所有的異能者都是惡人。異能者組織中也有獲得特務科許可,從事合法活動的情形。我聽過的傳聞,是有個小規模且盡是精英的異能偵探組織確實存在,也持續活動著。沒記錯的話,組織所在地是橫濱。


    此外,非常危險的異能者,則需由異能特務科管理、監督,有必要的話,甚至要加以鏟除。這份異能者名單上的頭號人物,就是我們這位“殺人偵探”綾辻行人老師。


    “造成對手意外死亡的能力。”


    無視任何前因後果,隻要滿足條件,就能百分之百令對方死亡的能力。


    其他也有強大又危險的異能。比方說,將對手擊飛的能力、撕裂對手的能力、擊潰對手的能力……這些超越常理的異能固然危險,也有警戒的必要。不過,光是擁有危險又強大的異能,並不足已成為“特級危險異能者”。


    綾辻老師的異能,能夠無視種種物理性的障礙,硬是扭轉成功的準確率,使目標“死於巧合”。就算對方人在地球另一端,對這位恐怕連神都能殺得死的異能者而言,絲毫不是問題。在某種程度上,該說那是一種“詛咒”吧。


    窒息、腦中風、摔死、自殺、病逝、心髒麻痹……死因無法預測,所以也無從預防。


    成為此種異能目標對象的條件隻有一個,那就是罪犯。


    而且,這也可以說是很有偵探風格的一種能力。偵探導出真相,解決事件,最後指出犯人。如果不經過這段過程,絕對無法發動致命異能。


    正因如此,高層不時提出的“鏟除危險異能者綾辻”計劃,目前依然被駁迴。


    不過,這種令對象百分之百無可防禦的殺人能力,在異能特務科網羅的異能者中,也堪稱特例中的特例。更別說綾辻老師那種態度,站在特務科的立場,實在沒有把握能完全控製他。


    這也是為什麽直到現在,“鏟除危險異能者綾辻”還是每星期被提出兩、三次。


    要是老師的個性溫順一點,容易理解一點的話,我們也會比較輕鬆。


    “怎麽,辻村,你在看什麽?我看你還是很想當女仆吧?不如去換上女仆裝,就放在那裏喔。”


    “才不是這樣!”


    不管怎麽說,綾辻老師就是這種個性,教人永遠猜不透。


    話說,為什麽這裏會有女仆裝?買的嗎?


    “否則你為何盯著我看?我當然知道你的任務是監視我,但如果是二十四小時那樣盯著我,買個監視攝影機來不是做得更好?跟你不一樣,它還不用領薪水,也不會講廢話。”


    “我知道。監視攝影機跟我不一樣,不會對老師說‘請快點把報告書寫好’。”


    “這就是你的附加價值嗎?”


    “別說廢話了,請把報告書完成。”


    “哎呀呀。”


    綾辻老師正對著書桌寫某份文件,是關於昨天那起事件的報告書。時間的前因後果、發現的證據、鎖定哪個犯人、確認了哪些證據等等。為了盡可能詳細分析老師的異能啟動機製與基準,就算是微不足道的情報,對異能特務科而言都是必須的。所以,關於偵探工作的事後報告不可或缺。


    當然,把這些資料統整成一份可以提出的報告,是我的工作。我必須在事後安撫相關人士,徹底跑一趟軍警和市警,從相關人士中取得保密合約。正如老師所說,我的工作不止是當個監視攝影機。除了監督業務之外,還要在老師外出時擔任他的司機和保鏢,有時甚至得當起偵探助手,協助他完成工作。隻要沒有其他人可以拜托,我就隻能接下來做。


    因此,我坐在看得見綾辻老師的另一把藤椅上,對著工作用的筆記型電腦輸入資料。文件整理、監視、老師的保鏢……我是能把這一切做得完美的情報員。那部電影裏的主角一定也同意。


    順帶一提,原本也曾打算像老師說的那樣,在這棟建築物裏裝設隱藏式監視攝影機。應該說,好像也確實這麽做過。但是,老師將那些攝影機一部一部以看似意外的手法弄故障,或是反過來利用攝影機的死角,所以最後還是廢除不用。確實很像他會做的事。


    三毛貓跑來我腳邊磨蹭了好幾下才走開。


    “寫好了。”


    老師放下鋼筆站起來,將一疊紙張交給我。


    “寫好了?”我反問。“這麽快?沒有遺漏嗎?都有好好寫進去了?”


    “確認有沒有遺漏是你的工作吧?”


    我接過報告書,一張一張翻開確認。


    手指在某頁上停了下來。


    “請等一下。”我說“這最後一行……這是什麽?”


    這篇文章讀來不祥,仿佛口中不知何時含了一根毒針似的。


    “就我寫的那樣啊,怎麽了?辻村情報員,會閱讀不是你最大的優點嗎?”


    “我揍你喔。……不是啦,我說這內容是怎麽迴事?


    我指著報告書裏的一行字。


    我絕對不會被逮捕……那個人明明是這麽說的!


    “這是……犯人說的話吧?”


    綾辻老師抽一口煙,輕煙花了一點時間才從嘴裏吐出來。接著他說道:


    “你不也在場嗎?”


    “我那時正好撞上牆壁……現在想想,那時的確聽到他咆哮了什麽。可是,這句話……”


    內心浮現不好的預感。感覺就像手指在黑暗中摸到什麽粗糙不平的東西。


    不過,我還是不清楚自己摸到的是大象的皮膚,還是怪物的獠牙。


    “這的確是一句顯示教唆的話,那又怎麽樣呢?”


    老師的視線迴到書本上。


    “什麽那又怎麽樣呢……換句話說,除了犯人之外,至少還有一人在事前就知道犯行不是嗎?”


    老師沒有迴答,隻是靜靜翻閱書本。


    “後來市警搜查了犯人的住家。奇怪的是,屋裏關於計劃犯行的痕跡少得驚人。既然是使用細菌的殺人手法,為了補充相關知識,事前應該會做不少功課才對。但是,不管是網絡上的瀏覽過程,還是去圖書館的記錄,全都找不到。不隻如此——”


    “某個日期之後,他的私人電話記錄,及下班迴家途中經過哪裏的痕跡,都被抹消了。”綾辻老師忽然開口。“對吧?”


    我感覺自己的唿吸變得急促。正如他所說。


    “……從十二天前開始。你已經發現了嗎?”


    “肉毒杆菌雖是自然界最強的劇毒,但要使用那種肉眼看不見的魔物殺人,專業知識絕對不可或缺。培養的問題、保存的問題、如何調整塗在培養皿裏的菌數以防止死滅等等。更別說要將時機控製在剛好可以使生蛋液中的細菌達到致死量,這已經是職業殺手等級,不是那個國語老師一個人想得出來的殺人方法。”


    老師撇了我一眼,視線冰冷得教人懷疑他的大腦是不是封入一整個冰河時期的湖水。


    “那麽特務科的結論呢?”老師問道。


    “請綾辻老師先提供你的意見。”我如此迴答。


    老師將杯中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然後說道:


    “不管怎麽想,他都有幫手——不,是指導一切,將他導向邪惡之徒的‘教唆犯’。”


    “教唆犯——”


    “甚至教他如何消除犯罪痕跡,連一切可能被懷疑或導致計劃偶然被發現的要素,都抹消的幹幹淨淨,親切地指導他該如何踏上完美的犯罪之路。那個人算是‘邪惡的教師’,雖然我還不知道是何方神聖……不過,你們猜測到他和執行犯見麵的日子是哪天了,對吧?”


    我迎上老師的視線,答案幾乎是自動從我口中滑出。


    “十二天前……”


    “應該徹底調查犯人當天的行動。當然,前提是特務科有沒有一顆正義的心嘍。”


    我陷入思考。


    利用細菌達成完美犯罪的殺人犯。根據調查結果,他的犯罪動機是被學生騎到頭上而心生殺意,教師隻要一動手便釀成體罰問題,這種情形造成犯人內心欲求不滿。說出來隻是隨處可見的小事,這種全世界都找得到的動機,怎麽想也不可能真的發展成毒殺事件。


    如果不是有誰在背後指導“那個方法”的話。


    我一邊調出電腦裏的資料,一邊說道:


    “十二天前……可是,記錄幾乎沒有改變。一如既往下班迴家,在附近大眾食堂吃晚飯。從汽車的gps記錄看來,迴程似乎有點迷路。但是,他走的是偏離市區的鄉下小路,一路上看得到的隻有儲藏室和水井。我不認為在那裏會發生什麽事。還有,從那天之後他就不再開車,也沒有使用電話。”


    “不愧是特務科,動作真快。”


    “過獎了。”


    “我說的動作快,是指你以外的特務科人員。”


    那毫無抑揚頓挫的語氣,令我頓時火大起來。


    “綾辻老師。”


    “什麽事?”


    “教唆犯那件事……既然你已經發現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們?”


    “你說的對。是我太不用心了。我打從心底裏賠罪。”綾辻老師聳聳肩。“話說迴來,你們每次不斷重複的台詞,難道是的我幻聽嗎?‘別做指示以外的事’、‘別追查沒委托你的事件’。我隻要像隻被鏈住的乖狗一樣完成你們的指示,搖著尾巴等待下一個指令就好。昨天你們委托我的是解決殺人事件,我不也依照委托找出犯人,用異能製裁他了。你們還想要求我什麽?再說……”


    “再說……?”


    綾辻老師盯著半空靜止不動,似乎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中斷消失的句子後半,在空中漫無目的的徘徊。


    “你剛才說‘水井’?”


    “誒?”


    一時之間,我沒聽懂他話裏的意思。


    “‘水井’?不是蓄水池也不是地洞,是水井?你剛才說的,說他迴家經過的路上有水井。你這麽說了吧?”


    老師連珠炮似的追問。我一臉困惑。


    “是……是這樣沒錯。那又怎麽了嗎?”


    老師忽然站起來,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便移動腳步。


    “那個,老師?”


    “閉嘴。”


    冰柱般尖銳而冷酷的話語製止我。雖然我的話已到喉頭,隻好強吞迴去。


    老師邁開大步,走進事務所後方的門。


    接著是下樓的聲音。


    “等等,老師?”


    我想起來了。這叫事務所的後門,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階梯。


    無論理由為何,我都不能輕易讓老師消失在我的視線外。強忍內心的不安,我也趕緊站起來跟上。


    隻剩黑貓被留在房裏,發出百無聊賴的喵叫聲。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走進地下室。


    建築物的格局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無論是狙擊的死角,或是萬一遇襲用來抵擋的厚牆,距離後門最短的路徑……一切都裝在我腦袋之中。每間房間都至少親眼進去檢查過一次,身為專業人士,這是應該做的事。


    然而,這地下室不管來幾次都令人不舒服。


    沿著樓梯往下,進入地下室。微涼的空氣在腳下團團轉著飄開。


    低矮的天花板,室內光線昏暗。裏麵擺設著各種大小的人偶。


    古董娃娃,模型洋娃娃,球關節人偶,用布和棉花縫製的小娃娃,也有隨時可能動起來的真人大小精巧人偶。所有人偶都閉著眼睛,坐在沙發上或展示櫃邊緣。另外還有裝飾少量的日本娃娃。


    不知是否為了防止人偶受到日曬,屋內盡可能減低照明。地板上沒有一粒塵埃,冷空氣不知從哪裏灌了進來。


    從事這份工作的事件雖短,老實說,我認為這房間比至今見過的任何殺人現場,更適合當做獵奇殺人的舞台。


    老師坐在最裏麵的木椅上,雙手交握,拇指頂住下巴,閉著眼睛。


    我正想靠近點說點什麽,他便豎起一根手指阻止我。那是“閉嘴”的意思,他不願意被打斷思考。


    我原本想抱怨一句,最後還是放棄了。偶爾讓他欠我個人情也不錯。我默默轉身背對老師,打量起周遭的人偶。


    有美少女人偶,也有少年造型的人偶,還有動物娃娃。甚至也有人獸混合的不可思議造型。


    這個人偶集團是老師的嗜好。其中似乎包括全世界寥寥無幾,具有極高古董價值的藝術家手工人偶。確實一看就知道,不管哪個人偶都絕對不是大量生產的工業商品。隻有這點是肯定的。不過呢,身為來這裏工作的人,看到個人事務所的地下室裏,竟然有這麽個秘密花園存在,怎麽說都很詭異。


    老師的說法是“人偶比人類更有意思,百看不厭”。


    哎呀哎呀。


    “我想起來了。”閉著眼睛的老師,忽然發出高亢的聲音。


    老師的目光聚焦在半空的一點上。


    “三天前的傍晚,距離這裏兩個街區的後巷,麵對停車場的垃圾場裏,有一本八卦雜誌掉在地上。”


    “垃圾場……?八卦雜誌?”我歪了歪頭。“那又怎麽樣?”


    “我在說‘水井’。這點事你應該明白了吧?”綾辻老師的聲音冰冷。“經過時瞄了一眼雜誌的報道內容。因為幾乎沒放在心上,差點連這件事都給忘了,但是——”


    “請、請等一下。”我急著打斷。“雖然記得剛好瞄到一眼的八卦雜誌內容很厲害,可在那之前,三天前的傍晚?為什麽你會在外走動!那個時間應該有監視小隊監控整棟建築物才對啊!”


    “我想一個人散散步,所以就偷溜出去了。”老師說得雲淡風輕。“有什麽問題嗎?”


    我差點就要往後摔倒。


    你覺得沒問題嗎?問題可大了。


    我看過危險異能者的名單,其中包括光用念力就能切斷方圓數公尺內所有東西的可怕異能犯罪者。然而,那個人還隻是三級危險異能者,名單上的倒數第三人。像老師這種“特級危險異能者”,名副其實遠比那個人危險多了。


    這樣的危險異能者,本該處於最嚴密的監視下,他竟然能瞞天過海外出散步?


    到底是怎麽辦到的?


    “特務科的監視小隊很優秀,可是當夕陽照射在窗戶上形成大片反射時,也會因為太過刺眼而放鬆對窗戶的監視。我在窗戶內側另外放了玻璃偽裝反射,隻要這樣就能輕易從窗口離開。”


    我眼冒金星。要是老實把這段話報告上去,恐怕得熬夜三天,徹底重整監視隊形了。


    “那種事一點也不重要。”老師迅速結束這一點也不好的話題。“總之,問題是那八卦報道的內容。那篇報道提到‘水井’。”


    “水井……那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嗎?”


    水井在這附近確實罕見。大概得前往還有昔日民宅殘留的山嶽一帶,才看得見那種東西。不過,殺人犯從水井旁經過,這件事有什麽深意嗎?


    連三天前隨性一暼的雜誌報道內容都記得住,這當然是令人驚愕的事,但是為何他現在會這麽在意報道和“水井”呢?


    “那是一本刊載低俗謠言和都市傳說的雜誌,沒有一讀的價值。可是,在我暼了一眼的報道中,有這麽一句話。”


    老師說到這裏打住,似乎為了確認我的想法而投來犀利的一瞥,接著才說道:


    “隻要拜求就能成為惡人的水井。”老師的視線變得更犀利了。“站在水井前許願的人,都能成為天賦惡人,無論犯下任何惡行都不會受到懲罰。”


    “……惡人……?”


    怎麽可能有那種事。


    我打算笑著帶過。第一點是因為“惡人”這字眼不太自然,簡直就像是民間傳說故事中的詞匯……另一點是有誰明知許願就會成為惡人,卻還如願啊,那太奇怪也太可笑了。


    然而,我笑不出來。甚至無法唿吸。房間裏的空氣不知何時變得緊繃,喉嚨幹渴得不得了。


    “辻村,你如果想知道事件的真相……”綾辻老師依然坐在椅子上,那雙眼睛沒有一絲溫度。“就去特務科取得對我的委托。指示內容是尋找水井,說不定——”


    “——會出現妖怪。”


    綾辻老師說完,淡淡地笑了。


    從結論開始說吧。綾辻老師的話百分之百正確。


    隻要拜求就能成為惡人的水井。


    它確實存在,而且拜求的人,也真的成為惡人犯下惡行。


    而且,老師還說對了一件事。


    調查水井之後出現的東西,真的隻能這麽形容了。


    ——妖怪。


    隔天,特務科正式委托綾辻偵探事務所解開關於水井的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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