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過後。


    賀真迴到家, 照例得了醉酒母親的一番訓斥。


    他麵無表情地迴房,寫了微積分的作業,準備了商務英語課程要做的presentation, 之後洗澡, 睡覺。


    睡覺的時候他拿起了一枚圓形的、卻又缺了一角的東西,像是月亮被人咬了一口的東西,材質看上去似玉非玉。


    賀真剛出生的時候並沒有什麽所謂的“前世記憶”。


    隻是在被父母訓斥、要求嚴格地長大時,在被他們用藤條鞭笞的時候, 他會感到有些熟悉, 就好像他上輩子也經曆過這麽嚴苛的教育。


    大概是在8歲的時候,有一天他突然收到了這麽一塊玉。


    握著玉入睡的第一晚, 他看到了一個沒有太陽的世界。


    紅色的火光映照著紅色花。花沿著河流一直蔓延到看不到盡頭的遠方。遠方有一縷縷遊魂正在麻木地行走。


    多麽奇怪, 賀真感覺自己明明沒有來過這個地方, 卻在夢裏清楚地知道這裏是生死的邊界,是時間凝固、接近永恆的存在。


    他看見尚顯年幼的自己跪在地上,從長老手裏接過一根閻王鞭。


    “餘欽,這是你生下來就該承受的使命。


    “你要記住, 生死間的秩序不可亂, 這關係到蒼生天下。


    “你坐在這個位置上,半步都不可以行差走錯!”


    ……


    賀真跟著夢裏那個叫餘欽的人迴憶起來, 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接受長老們關於蒼生、關於責任的教育了。


    他也曾親眼目睹過生死秩序紊亂、又或者族人妄自幹擾世間因果後, 造成過什麽樣的嚴重後果——人間成了煉獄, 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於是他告訴自己生來就注定要繼任三殿閻王這個位置。


    他要拚盡一切守護人間的秩序。


    哪怕他生來就被困在地獄, 幾乎不曾在人間生活。


    小時候賀真並不知道夢裏的那個“餘欽”到底是誰。


    他隻是覺得自己和他非常相似。


    餘欽被蒼生責任困住了。他則被父母的期盼和要求困住了。


    盡管從沒有人問過他願不願意、問過他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他卻也隻是甘之如飴地做著他應該做的事。


    他甚至沒有問一句為什麽。


    就像夢裏那個長老每日都會在他說的那句話一般——


    “你半步都不可以行差走錯。”


    他不能走錯半步。


    所以他對自己的要求非常嚴格, 甚至到了嚴苛的地步。


    後來的成長路上,賀真遇到了一些怪事。


    比如他跟著母親去找據說是一個很靈驗的“黃大仙”算命。


    他母親想知道,賀真到底能不能當上賀家家主,還想知道他在把控整個賀家後,能不能讓她拍電影,給她弄個影後玩玩。


    然而在“黃大仙”上了算命人的身後,他很驚恐地看向了賀真,然後把所有錢退給賀真母親,腳底抹油般跑了。


    再比如,初中的時候,賀真因為成績太好,曾被孤立過一段時間。


    實驗西樓老有人自殺,熊孩子們聽說那裏鬧鬼,但凡有人在那裏被住一夜,精神定會出現問題。


    於是賀真被設計在那棟樓關了一夜。


    然而他不僅沒事,此後再也沒有人在實驗西樓見過鬼。


    類似的事件發生了很多迴之後,賀真就見怪不怪了。


    他曾一度懷疑自己隻是通過那枚玉讀到了一個叫餘欽的人的記憶。


    後來他不再懷疑了。他知道那個人就是他。


    隨著心智漸漸成熟,他能與夢裏那個餘欽徹底共鳴,也迴憶起了越來越多的往事。


    但還有很多事是他沒有想起來的。


    比如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從三殿閻王變成了人。


    賀真猜測他之所以會收到那樣一枚玉,跟餘欽時期的自己有關。


    假設真如那些道士大仙說的那樣,他這個“大人物”投胎,為的是來人間曆一世的劫、又或者隻是單純來體驗人間的生活……


    那麽很可能就是餘欽投胎為人前,刻意安排了這枚玉的事,就是為了幫忘掉了前生的自己迴憶起從前。


    隻是畢竟餘欽活得年歲太長太長了。


    肉身沒法一下子承載這麽多、這麽沉重的記憶,否則他很可能會精神崩潰。因此賀真隻是一點點地、通過夢境來拾取往昔的記憶。


    16歲那年,賀真第一次夢到一個叫明月的人。


    夢裏賀真看到自己又變成了餘欽。


    森嚴可怖的大殿之上跪著一個人,正是明月。


    關於他的一些記憶紛至遝來。


    於是那張臉在夢裏的賀真看來,逐漸從陌生變得熟悉。


    他記起了,明月是在地獄受罰的罪人。


    而他是負責懲罰罪人的那個人。


    大殿上,明月低眉順眼地跪著,看似聽話乖巧,可是眉宇間寫滿戾氣,哪有半點溫順之意?


    可他怎麽在其他人麵前都表現得溫溫柔柔的呢?哪怕是裝的。


    他在自己麵前是裝都懶得裝。


    賀真看見自己手執閻王鞭,緩緩繞著明月走了一圈半,然後走到了他左手邊的一個位置。


    從這個角度居高臨下望下去,他發現明月的眉宇總算看上去有那麽一點溫柔了,像是總算肯聽自己的話了似的。


    於是他不由自主在這裏頓了足,仔仔細細看向了他的一眉一眼。


    等終於看夠了,賀真抬起了鞭子。


    又到了例行懲罰的時候。


    猙獰可怖的麵具蓋住了他的臉。


    戴上麵具的時候他還是那個威嚴的、一絲不苟的、嚴苛而又毫不留情的閻王。


    可是沒人能看見麵具下他的真正表情。


    哪怕是近在咫尺的明月。


    下一刻,賀真發現自己揚鞭的手被明月扣住了。


    他用沙啞而又帶著些許狠厲的聲音說——


    “三殿,宋帝王,怎麽,在想我怎麽能這麽快這麽準扣住你手腕的?


    “你還真不知道自己有多老古板多強迫症?


    “……這樣的戲碼演了多少次了,你真不膩?”


    賀真或者說餘欽,他俯身盯著跪在自己腳邊的明月,看到的是他那永遠寫著“反抗”“不妥協”“肆意妄為”“隨心所欲”的臉。


    恍然間,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明月時的場景。


    活了那麽長的年歲,見過數不清的人,在看到明月的“履曆”時,他仍然有些驚訝。


    明月的父母皆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選擇結合、並選擇生孩子,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優秀的基因需要得到傳承。


    於是明月從生下來開始,就被父母當成了工具人般的存在,他被寄予厚望,考試離母親要求的分數哪怕少了一分,就會立刻受到無情的嘲弄。


    研究人工智能的明月母親不止一次對他說過:“我看你還比不上我製造的ai。或許他們才是我真正的兒子。他們會聽我的話,h達到我提出的所有要求,他們永遠讓我滿意,永遠不會讓我失望。”


    明月父母做這些事的出發點,和餘欽的父母、他族長的長老們當然不同,但在餘欽看來,兩個人在孩童時期麵臨的壓迫其實是有相似之處的。


    尚且年幼的時候,明月並不知道自己隻是父母的實驗品,他會不理解父母為什麽會對自己那麽嚴格。為什麽他哪怕考到全年級第一,卻也連母親的一句表揚都得不到。


    餘欽亦然。


    年紀還小的時候,所謂的蒼生、大義、責任,離他太遠太遠了。所以他無法理解在被傳授族中典籍的時候,為什麽隻是多看了兩眼窗外的蝴蝶,就被長老狠狠鞭笞了三十鞭。


    後來餘欽選擇了順從,自然而然承擔起他應該承擔的。


    他從來沒想過要逃。


    可是明月不同。他永遠在反抗,從來沒想過要順從誰。


    母親學程序出生,他就要在相同的領域打敗她,並留給她一生難以忘懷的夢魘。對於親生父母,他選擇了最決絕的報複。


    “三殿,這個人吧,現在功德值已經跌到穀底了,基本沒什麽投胎再世為人的可能。但現在的問題是,他在測試中又表現得很好,人特別聰明,應該是個可塑之才。隻不過他這種非常危險的可塑之才,沒人肯收他。


    “後麵按規矩,他當然得例行接受懲罰。可是關於他的後續去向……”


    聽著這樣的話,餘欽接過屬下手裏的平板,第一次看到了明月的臉。


    他站在忘川河邊,不遠外有成群的亡靈正在引導下往前走,可他的臉上絲毫沒有懼怕,隻有興奮、好奇、甚至躍躍欲試。


    “地獄”這個維度的世界居然真的存在,他在這裏或許可以認識天地宇宙的真正奧秘。


    這大概是那會兒明月的真實想法。


    餘欽自己都沒察覺到,揣測明月想法的他臉上居然有了淡淡的笑意。


    然後他對屬下道:“讓他來我這邊,我會親自管教他。”


    那個時候餘欽對明月這個人,僅僅是感到好奇而已。


    明月身上有他從未有過的任性、肆意、妄為、張揚、瀟灑。


    他仿佛渾身上下都長著反骨,是自己從不曾活成的樣子。


    於是餘欽想要了解他,看看他這樣的人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


    某日明月受罰結束,他的身體被一座分開的山活生生壓碎,複又重新拚湊成型。


    看到餘欽的時候,他大概是恨極了,毫不在意以下犯上地抬手提住了閻王爺的衣領,說出那句:“你當心,總有一天我會爬到你頭上,成為下一個宋帝王!”


    那會兒餘欽的反應,跟聽一個小朋友瞎胡鬧的時候放狠話差不多。


    可後來當明月玩了一出精彩的無間道,擺了地獄所有人一道,打開蟲洞逃往新宇宙時,餘欽驚訝極了,也怒極了,實在想不到他會做出這種連十殿閻王……不,是連整個地獄都不放在眼裏的事。


    明月簡直漠視了天地間的所有規則與法規,無視並枉顧了所有因果,猖狂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可在內心深處,餘欽又是欣賞明月的。


    隻不過他在很久之後才意識到這一點。


    那個時候的餘欽本急於找到那個新宇宙的坐標。


    為此他耗費了不計其數的精力與時間。


    可有一天他忽然意識到——


    就讓明月去追他想要的自由,又有何妨呢?


    他想要什麽,那就隨他去吧。


    自己終其一生也不可能擁有自由,


    他代替自己感受一下那種感覺,或許也好。


    此時此刻,躺在床上,賀真盯著手裏的那枚玉。


    隨著與賀真相識,他想起了越來越多的事情,不過仍然有很多是他不了解的。


    比如他從前對明月到底有著怎樣的心情。他忘記了太多細節。


    再者,他們到底是怎麽來的這個世界的?


    明月去往的那個新宇宙,按理來說鴻蒙未啟,根本沒有什麽文明。


    可這個世界又是怎麽迴事?為什麽和他原世界的人間如此相似?


    不止如此,這場遊戲對現實的影響力,也讓他覺得奇怪。什麽人有這樣的力量?


    抱著疑惑,賀真入睡了。


    入睡前,也不知怎麽,他想到了周日早上,時蹤拽過他的手腕,然後在他耳邊問“你圖我什麽”的樣子。


    已經過去這些天了,想到那件事,賀真還能感覺到耳根發燙,就好似時蹤說話時的唿吸還纏繞在他的耳邊。


    也不知道是這件事的影響,還是手裏那枚玉的影響,又或者是這二者的共同作用,賀真這迴夢到了他意想不到的一幕——


    森嚴可怖的地獄大殿裏居然響起了極為曖昧的聲響。


    不可思議的觸感從掌心傳來,他發現自己正狠狠按住一個人的後腦,那人長而密的黑發都從自己的指間溢了出來。


    從未體會過的快意自尾椎爬上脊椎,再傳至四肢百骸。


    賀真隱約聽到了那人傳來的悶哼聲,大概是覺得疼。


    他混沌的大腦恢複片刻清明,這才看到那人身上已遍布青紫的痕跡。


    他幾乎感到錯愕,仿佛自己是修了千年道的道士,清心寡欲了一千年,有朝一日破了戒,就連何為節製都不懂了。


    然而在感到錯愕的同時,賀真發現自己根本停不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至那人的十指握著床單幾乎痙攣,賀真抬起他的下巴,將他的臉轉過來,這便看到了意料之中的那張臉。


    ——是明月的。


    隻不過那張臉上的眼睛被一根衣帶蒙住了。


    衣帶已被打濕,不知道是淚痕還是汗水。


    賀真身下動作狠厲,解開根帶子的動作卻又放得很輕,就像是怕驚動了什麽。


    雪白緞帶落下,那人睜開眼,萬千春水在他眼底蕩開。


    “咚”


    “咚!咚咚!”


    賀真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快到無以複加。


    張開口,他聲音極為嘶啞地喊出一個字節。“你……”


    卻見明月略喘著氣,再抬起胳膊將他的手推開。


    他的聲音有些啞,也格外冷漠。然而語氣又帶著些難以捉摸的笑意。


    “別太入戲了,宋帝王。怎麽,你喜歡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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