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好看嗎?我公司出的新品。”米莉用手捧捧自己的短發,讓它更整齊些,“在正式場合裏穿,還是怪了些吧?”


    隨後米莉打了個響指,叫看呆了的兩人迴神:“你們剛才不是需要幫忙?不打算跟我這年輕有為的企業家說說?”


    鄔百靈輕咳一聲,說:“我們的門童跑了,下午之前得找個新的,可是,很難找到比跑的那位更能充門臉的,我擔心傳出去,又會鬧笑話。”


    米莉說:“誰叫你們要把區區一個畫展,搞得像世界級盛事?啊,抱歉,這樣太刻薄了。我想想……其實門童就算要承擔宣傳工作的一部分,也不一定非要以外表來實現吧?比如,招聘殘疾人來擔任門童,就維護了你們的形象。更深入一點,聘同樣得了你那個病的人,然後成立基金會,去幫助得這個病的患者,你不就名垂青史了?”


    “首先,”沈宣墨數著指頭,一一反駁她,“門童要招唿賓客,幫賓客提東西,到時人那麽多,自然要反應快、腿腳利索的人,聘身體不好,甚至殘疾人、患重病的人,這就是完完全全的作秀,表麵工夫,想幫助直接捐醫療費用不就得了,或者讓他們做適合他們的工作,何必讓人折騰,可一點也不慈善。第二,他們不知道我得的是進行性肌陣攣癲癇,我當時說的,我得的是白血病。我成立白血病基金會,那我也沒那麽慈善。成立我這個病的基金會,那所有人都知道我得的其實是這個病了。”


    “誰叫你好麵子,非要撒謊?”米莉眯著眼睛,被反駁了也不生氣,反而顯得她樂意被反駁似的,“你看看你,死了要下地獄。”


    “……”沈宣墨略帶敵意地瞪著她。


    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工夫鬧矛盾?鄔百靈疲憊不已,擺擺手,叫兩人先停一停,如果沈宣墨還有幾天可活,那就等發布會完了再吵。他看出米莉早已有合適的辦法,隻是先拋出話頭激激沈宣墨。於是他問道:“米莉,你希望如何?”


    米莉卻歪歪腦袋,說:“我希望發布會順利召開。可是當事人沒有請我幫忙,我也沒有辦法。”


    鄔百靈用手指悄悄在沈宣墨肩膀上戳戳,沈宣墨一時半會兒還不願意低頭。鄔百靈心裏暗暗歎氣,米莉較了一輩子勁,沈宣墨也是同樣,這兩人真是棋逢對手,不服輸的程度不分上下。


    這時,他放在沈宣墨肩上的手突然被抓住。像是找尋堅定之源一樣,沈宣墨抓著鄔百靈的手。這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事了,他需要去習慣。隻為了他自己,他當然會拒絕,但畫展一開始就不是為了他自己而辦的。


    在這一年的開頭,沒有一個熟悉的人離去的時候,鄔百靈許的願,沈宣墨想為他實現。自己能做的不多,分開的十年裏鄔百靈許的無數個願他都沒有機會替他實現,所以這一個,他無論如何也要完成。


    沈宣墨說:“我想不到有什麽好的辦法了,可能事情根本沒有我們想得那麽嚴重,但我不想有一點點不確定的威脅。米莉,請你幫幫我。”


    “……”米莉狡黠地笑了。


    客人們來到會場時,第一眼就被驚豔了。上前迎接他們的,是一位貴氣逼人的短發小姐,身上的禮服,上身像是女式,下身的線條卻毫不婀娜,隻幹淨利落地包裹住雙腿。


    “我幫您提外套,會場在裏麵,您這邊請。”米莉嫻熟地將賓客引至場內,隨後將賓客的外套交給場內的侍者,由侍者存放好。


    賓客們注視著米莉,看她的氣質該是賓客才對,決不可能僅僅是迎賓門童。他們用不了多久就能打聽到,米莉家世不俗,本人也在經營著服裝品牌,身上的這一套,正是她親自設計的款式。


    這就是米莉打的如意算盤:既幫了沈宣墨,又能充分利用這場世界級盛事,把她自己的服裝宣傳出去。為此,她可不在乎自己賓不賓客,門不門童。


    餘光捕捉到對準自己的閃光燈,米莉的嘴角翹得更高了一分。


    多虧米莉的驚豔開場,發布會已經給所有人留下了深深的印象。賓客們懷著崇敬之心觀賞畫,場館是歐洲宮廷與現代住宅的結合,襯托得其中的畫作與收藏品別致不已。畫按主題分類,主題下,不同時期的畫作有著微妙的情緒差別。按照遊覽路線的順序,最後的畫作是都馬島的一片海,漫無邊際的藍。這幅畫在一眾技巧純熟精妙的畫作中本不算經典,然而它被極其巧妙地安置在了窗邊,窗外正是畫裏的那片海。


    這處的沙灘被沈宣墨購下,成為他的私人海灘。此時鄔百靈正推著他在海邊漫步,與空蕩蕩隻有海灘的畫相比,畫是寂寥,窗外是寧靜。沈宣墨在畫著這幅畫的時候,心裏所期望的,大約就是此時窗外的光景。


    隻不過,在賓客眼裏溫馨的兩人,實際上正在討論沈宣墨的後事。


    “中森明菜小姐這麽難請?我隻用一首《oh no,oh yes!》就夠了呀。”沈宣墨說,“一首也不行?”


    鄔百靈說:“就是因為隻唱一首,才很難。”


    沈宣墨說:“可我的追悼會,也不能辦成演唱會……也行?”


    鄔百靈說:“你饒了我,畫展的事我已經忙不過來了,你還要叫我辦場演唱會?!”


    “開玩笑的,開玩笑的。”沈宣墨正正自己的領結,“我衣服穿好了嗎?等會要上場了。”


    鄔百靈說:“剛才挺好的,給你正歪了。”


    “……”沈宣墨說,“不至於吧?”


    鄔百靈說:“你以為大腦受損不會影響這些?”


    “那麽,我一定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做了很多蠢事。”沈宣墨苦惱地說,“怎麽辦,我想死了。”


    “不急這幾個小時。”鄔百靈伸手替他把領結正迴去,說,“蠢蠢的很可愛。”


    “……”沈宣墨耳朵尖紅了,“哦。”


    發布會開始時,米莉恢複了自己的賓客身份,坐在場內不起眼的角落裏。她看見鄔百靈把沈宣墨推上台後,沈宣墨抓了一把鄔百靈的手,她癟嘴笑笑,隨即正色。而後台的柳醫生默默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過程中沒有什麽風波發生,前半部分以主持與鄔百靈間的談話為主,沈宣墨的狀態還好,能夠靜靜呆在台上。後半部分提問環節,鄔百靈心驚膽戰地聽沈宣墨迴答,他現在難以將語言包裝得有條有理,然而那些簡潔直白的口語,倒也符合他本人的性格,邏輯些許的不通順,也能被解釋成他的腦迴路十分跳脫。


    到了尾聲,主持讓出話筒,鄔百靈看了一眼沈宣墨,後者頭上有了汗珠,正在無法輕易察覺地顫動。


    鄔百靈深唿吸一口氣,向話筒走去,但賓客們突如其來的驚唿打斷了他的腳步,他迴頭看,沈宣墨在艱難地用手撐起自己的身體,試圖站起來。


    “你想幹嘛?!”鄔百靈急忙跑迴沈宣墨身邊,把他扶穩。沈宣墨又想往前走一步,被鄔百靈止住。沈宣墨用哀求的眼神看向鄔百靈,鄔百靈死死咬著牙關,眼裏滿是憤怒,但在沈宣墨的哀求下,他無奈地讓步,緩緩放下了攔住沈宣墨的手。


    沈宣墨難以維持身體的平衡,因此他走的每一步都十分艱難,磨蹭一樣到了話筒邊,手握住話筒支架,將其當做身體的支撐。


    你最好給我記得感謝文化局,鄔百靈恨恨地想道。


    “抱歉,本來我的閉幕詞,一開始該感謝的,”沈宣墨說,“但該感謝誰,我全忘了。”


    在賓客們憐愛的唏噓聲中,沈宣墨接著說下去。“鄔百靈叫我別背那份我自己寫的閉幕詞了,他來說,我要是有想說的,就補充說說,剛好我有,所以我就來說了。我想說,第一,我是個罪人。十一年前我美麗的心上人,在被人肮髒地揣摩,我一句話也沒說。當時的我,把我的病,看得比所有人都重要,忽略了我該珍惜的一切,我覺得,我死得不算冤。第二,上午有個小妮子跟我說,我騙人,我要下地獄。我不想下地獄,我想見到上麵的神,讓祂保佑保佑我的愛人。所以我要懺悔,我要說實話,我得的不是白血病。我明白許多人質疑,白血病在今天怎麽會是要死的絕症,因為是我死要麵子,改編了我的病,換成另一個名字比較好聽的。我是進行性肌陣攣癲癇患者,從我媽那裏繼承來的,我媽是從我外公那裏繼承來的。所以我知道這個病,會讓人變得多醜,所以我怕得這個病,我怕別人知道我得這個病。現在我還是在怕,但是懺悔,就是把自己幹的壞事說出來,承認自己醜。”


    沈宣墨說:“但是以上都不是我想說的,我隻是剛好想到了。接下來我想說,真心的,我愛我身邊站的這個人。我不想感謝你們,不想感謝媒體,我白請你們看展,媒體害我,害他好慘,我為什麽要感謝。文化局,我們之間是交易,算不上感不感謝。我就想愛他,生命都到盡頭了,也明白盡善盡美是不可能的,我就想做好一件事,那就是愛他,像那首詩,我將要從生到死,由靈肉俱在,變成一捧骨灰,剩最後一分鍾時,我做的事也隻會是愛你,如果要許願,那我就對你許,許我再動一次衰敗的身體,對你,隻有進入,沒有撤離*。”


    入睡時鄔百靈和沈宣墨都褪去所有衣裳,緊緊抱在一起,但這夜還是太難捱。鄔百靈像是想把自己揉進沈宣墨的身體,用力地抵住他。沈宣墨笑著說你的身體更柔軟,也許把我揉進你,要更容易一些。鄔百靈握住他的下體,說揉進來吧。


    即便如此他們之間也不是性交,他們重逢在沈宣墨的身體再也動不起來的時候,然而這已經是這一年裏他們距離最近的一刻。


    天亮之後,鄔百靈睜開眼睛,他體內已經沒有沈宣墨了。


    沈宣墨安安靜靜,神色平寧,他在與愛人的依偎中,幸福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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