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覺轉身走了。


    長長的一條筆直的道,一點點路燈的光照在他後背上,看起來有點煢然。這不像他,從前他走到哪裏都唿朋引伴。講義氣,為人又有個性,他總是很受歡迎。


    看著看著宋珂心想,剛才他來得一定很匆忙,因為西服背麵皺巴巴的沒有穿好,領帶也沒有係。這一刹那宋珂不知道自己還想再看見什麽,又或者看不看得見也無所謂,因為周圍寂靜無聲,腦中隻迴蕩著陳覺最後的那句話:“我不是還愛你。”


    他的聲音有一點抖,他的嘴唇微微泛白,他的……他的一切,根本就不需要看,都是刻在腦子裏的。


    後來還是秦彬凱過來提醒:“走吧,他都已經走遠了。”


    宋珂收迴目光,轉頭吸起小腹笑了笑:“走吧走吧,那間宵夜鋪子在哪裏?快帶我去,我餓得下一秒就要斷氣。”


    “哎呀,慢點兒,慢點兒走……”


    他們都不知道陳覺今晚要住院呢,還怕撞上,特意選了另一條路,繞到側門冷冷清清地打車。


    暮春的晚上應該不算冷了,宋珂還是微微地打哆嗦。秦彬凱把外套脫下來披到他身上,他卻倔脾氣地還迴去,不願意接受。


    “我不冷。”


    秦彬凱就斜睨他:“身上不冷,心也不冷?見到他和別人在一起。”


    話酸得要命,宋珂止不住地發笑,笑得肩直抖:“我錯了,能不能別逗我。”秦彬凱卻不言也不語,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直到上了車才把目光收迴。


    那個夜宵攤排著老長的隊伍,環境也相當一般,勝在擁有大城市少見的熱鬧生活氣息。兩人也不知算倒黴還是幸運,最後拚桌拚到一對情侶。人家你儂我儂的,搞得他們倆都不好意思聊天,悶頭對著一碗熱熱的牛雜湯粉,吃得臉上頭上直冒汗,直到對方走了才齊齊長舒一口氣。


    “到底年輕啊,吃一口喂一口的。”秦彬凱說,“到我這年紀他們就知道了,浪漫都是假的,平平淡淡才是真。”


    宋珂決定專心吃飯,不理會旁邊這位中年男性的感慨。結果他又半真半假地問:“你會不會介意我馬上四十歲了?咱們的年齡差擺在這裏,往大了說也算半條代溝吧。”


    終於,宋珂放下筷子。


    “介意啊。”


    秦彬凱瞪眼,迴應他的卻是宋珂平淡如水的目光:“所以還是當忘年交吧,眼光放長遠一點,多個朋友比多個前任強。”


    這麽明顯的拒絕要是再聽不出來,他就白活這麽些年了。眼前的牛雜粉依舊噴香撲鼻,可他卻忽然沒了胃口,同宋珂一樣放下筷子,無言地想了一會兒。


    周圍人聲嘈雜,喝酒的聊天的把他們倆包圍在中間,小小一個四方桌猶如一座孤島。他說:“今天你一接電話就立刻趕到,我以為你起碼對我有點興趣。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不過咱們兩個繼續保持朋友關係怎麽樣?你遲早要找到下一任的,我不介意先排隊。”


    這是閱盡千帆過後,屬於中年人的獨一份灑脫。


    湯粉辛辣刺激的氣味直往鼻腔裏衝,宋珂低下頭,夾起一筷子吹了吹:“難道你不覺得及時止損才算明智嗎?”


    “心髒雖然長在你身體裏,但它有時候不歸你管,這道理你應該比我懂啊。”


    說完,秦彬凱挑起眉來看著他。


    宋珂連連點頭:“是是是,是,秦總說得對……”


    話說得雲淡風輕,可想來想去,到底忍不住苦笑起來。


    心髒是身體裏最最神奇的器官,它是你的,卻不歸你管,真讓人無可奈何又覺得可悲。


    後來真像陳覺答應的那樣,由他親自坐陣,帶著幾名工程師在鶴鳴駐場。


    宋珂隻去了一天,剩下的日子再也沒去,因為公司也有許多事等著自己拿主意,千頭萬緒忙不過來。


    漸漸地陳覺迴睿言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誰也沒有問,但誰也無須再問,行政助理自動自覺地替他劃好辦公室,裏麵的布置是程逸安親自弄的,光盆栽就準備了三四盆。


    也像陳覺答應的那樣,他再也沒有主動靠近過宋珂。


    他像是想通了,又像是放棄了,可以為宋珂做一切事,卻再也不奢望能夠求得什麽改變。他會這樣,也許是因為那晚宋珂的話,也許是因為秦彬凱主動申請調來臨江,日日與宋珂出雙入對。


    宋珂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結尾款那天下午最後一次去鶴鳴,正好撞上賀嶠賀總從樓裏出來,宋珂與他迎麵聊了幾句。


    賀嶠對人的態度一向有些冷冰冰的,不過待宋珂倒還好,也許是因為陳覺的麵子。他問宋珂:“今天最後一天了吧?”


    宋珂點點頭:“對,多謝賀總關照。”


    賀嶠卻拍拍他的肩:“別謝我,謝陳覺吧,狀態那麽差還要約我打球,我以前不知道他原來這麽講義氣。”


    話的意思點到即止,不輕不重的一句,卻讓他心裏沉甸甸的。


    推開樓上辦公室的門,裏麵四名下屬已經在做收尾工作了。見到宋珂他們抬頭打招唿:“老板。”


    他輕輕點頭,目光不由自主地轉了一圈:“陳總監呢?”


    “買咖啡去了。”


    辦公室並不大,裏麵沒有多餘的椅子,宋珂隻好暫時坐到陳覺的位置上。


    也許是不愛用一次性紙杯吧,陳覺自己帶了一個黑色馬克杯來,是他念的那所國外大學的紀念品,上麵印著燙金的校徽。其實陳覺是個挺念舊的人,說起母校總是諸多不滿,落到實處卻能將一隻普普通通的杯子保留近十年。


    桌上還有幾本書,都是講智能語音相關技術的,近一兩年剛剛出版。宋珂拿起來翻了翻,剛看了幾頁陳覺就迴來了。


    他匆匆起身,放下書。


    陳覺大概沒料到他會來,在門口怔了一下,然後才往裏走。


    當著員工的麵,兩人不知該說點什麽。宋珂想要為自己私自動他的東西道歉,還沒有來得及張口,陳覺就已經把手裏的咖啡放下,“我去幫你搬把椅子。”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陳覺沒有看他:“你不知道地方,還是我去吧。”


    自從那一晚在醫院見過麵後,陳覺對他的態度就一直是這樣。好當然是好的,可也不再像從前那樣。


    跟所有相關部門都打完一圈招唿,這個項目就算是正式完結了。員工們個個鬆了一口氣,宋珂也覺得解脫,緊繃的弦終於能夠鬆一鬆。


    所有東西帶齊下樓,電梯裏隻有睿言一行人。陳覺與宋珂站在後排,宋珂覺得這樣的沉默很難熬,就抬頭看著上麵的數字,10,9,8……那樣子一層一層低下去。


    終於到了1層,下屬們一湧而出,剩下他們兩個在後麵。陳覺低頭看了眼表:“要不要一起迴去。”


    宋珂提公文包的手緊了緊:“我自己開車了。”


    “我沒有開。”陳覺說,“隻是問問,不方便我就打車。”


    宋珂搖了搖頭:“沒有什麽不方便的。”


    現在天黑得晚多了,坐上車外麵仍亮著。車門一關,狹小的空間顯得更加沉悶。陳覺把車窗降下來透氣,宋珂也沒有說話,慢慢將車駛入主路。


    正是下班高峰期,城市裏最擁擠的一個時間段,白色廣本夾在幾行車中間,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來,如同紙折的小船置身汪洋大海。


    等紅燈的時候陳覺忽然問:“聽陳念說你跟她去寺廟裏上過香?”


    宋珂“嗯”了一聲。


    “求的什麽。”


    “沒什麽……”


    陳覺把頭轉過來,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求到了麽。”


    宋珂似乎覺得躲不開:“求到了。”


    陳覺就沒有再繼續問,因為知道求到了的願望一定與自己無關。


    很不容易才迴到小區樓下,把車停穩,兩人一道上樓。站在走廊裏,陳覺對宋珂說了句“早點休息”,宋珂卻想起有一句話忘了對他講:“鶴鳴的事多謝你,多謝你幫忙。”


    陳覺說:“不必客氣。”


    宋珂低頭從包裏拿鑰匙,聽見背後開門的聲音,手不由得停住。


    “陳覺——”


    門沒打開,陳覺也沒有迴頭:“嗯?”


    “陳念又寄了東西來,給我們兩個人的,你稍等,我進去分給你。”


    陳覺說:“多謝。”


    “應該我謝你才對。”


    他們好多天沒有說過什麽話了,在公司也不交流,這樣各自對著自己家的家門,就連嗓音都聽著生疏。


    陳覺不進去,隻等在門口。


    一直走到臥室門外宋珂才發現,迴過頭來望著他:“你進來坐,我要找個袋子出來裝,沒那麽快。”


    “不坐了,我就在這裏等。”


    宋珂有些為難:“我是怕貓跑出去。”


    陳覺明顯怔了一下,然後才邁步走進來。


    他今天穿的是藏藍色的西服,頭發也剃得更短了,渾身上下沒有一件飾品,反而多了幾分沉穩跟成熟。進屋以後他坐在沙發上,沒有多久,小九從窗簾後麵跑出來,嘴裏叼著一串東西叮叮當當的。


    他低下頭,一言不發地看著它。


    也許救過它一次也算是緣分吧,他愛屋及烏,它也不像自己主人那樣厭惡他。


    廚房裏堆滿了陳念寄來的東西,有即食紅參,有成箱的奇異果,還有五花八門的維生素片。宋珂把它們分門別類,去掉冗餘的包裝後放進環保袋裏。


    “奇異果你記得放冰箱。”提出去沒忘記囑咐一句,“其他的慢慢吃不要緊。”


    陳覺隔著一段距離應了一聲,然後把小九穩穩當當地放迴地板上,“它好像胖了。”


    “該減肥了,它比較貪吃。”頓了一下,宋珂又說,“陳念也給它買了好多東西,吃的用的都有,你跟她說讓她不要寄了吧。”


    其實隻是覺得太多了,人和貓都吃不完。陳覺卻像是打算告辭了,站起身:“以後她會少寄一部分。”


    宋珂不明所以:“為什麽?”


    “我很快搬走,搬迴家住。”


    宋珂心髒空了一瞬,抬起頭,勉強地對他笑:“那很好啊。”


    陳覺沒有搭腔。


    宋珂仍自顧自地微笑:“陳念高興瘋了吧,她經常跟我說一個人很無聊,想你迴去,現在總算如願了。以後就是上班會遠一些,不過你也不打卡,不著急。”


    說完低頭慢慢地搓手,明明不覺得冷,就是有點無所適從。


    陳覺答了個“嗯”,經過他身邊,走到了臥室門口。他迴過頭,見陳覺在往門梁上掛東西。


    是那串風鈴塔。


    小九不知道從哪翻出來的,連宋珂自己都忘記把它扔在哪了,或許是床底下,或許是床頭櫃裏。陳覺的個子很高,手一抬就夠著了:“繩子我修了一下。”


    明明當初還認定這是迷信,現在卻肯修它,全是為著他。宋珂沒有辦法阻止心髒的緊縮,移開眸隨便看著哪裏都好:“沒關係的,壞了就壞了,你扔著吧,別管了。”


    “掛著也好,記得你說是辟邪的。”


    “其實我就是瞎買的,”他胡亂地解釋,“頭腦發熱,被人家坑了而已。”


    陳覺反倒坦誠:“我隻是想走之前替你做點事。”


    宋珂隻好不住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最近你已經幫我很多了,我都不知道怎麽謝你才好,這點小事不好再麻煩你……”


    “沒關係。”


    陳覺終究還是係好了。


    風鈴塔遇風作響,聲音很淺很輕,可是足夠讓兩人聽得一清二楚。宋珂看了它一眼,心口忽然微微地發燙,就像從前他在臥室睡覺,聽到陳覺在客廳敲鍵盤的聲音一樣,不需要說話,隻要知道他在就心安。


    陳覺半晌沒有說話,後來喊他的名字:“宋珂。”


    他如夢初醒:“嗯?”


    “你的病最近怎麽樣了?”


    他盡力表示得輕鬆:“好多了,就是有時候吃完藥會頭暈。”


    陳覺說:“那就好,這樣我也走得比較安心。”又說:“頭暈的時候記得不要走動,躺一會兒或者坐一會兒,實在覺得難受就給醫生打電話。”


    不再說“給我打電話”,是一種無奈的妥協。


    宋珂再一次點頭:“好,我知道。”


    好像明白一旦走出這道門就又是許多天說不上話,他們倆誰也沒有催促,把腦海中那些想說的都過了一遍。宋珂先覺得沒有什麽了,站著沒有作聲,陳覺一開始也覺得沒有什麽了,走到門口才想起忘了件事。


    “手機你看過沒有?”


    宋珂抬起眼,愣了一下:“沒有。”


    幾乎是本能地否認。


    陳覺眉眼之間浮起些許難堪,不過更多的是解脫:“不如你還給我。”


    站在有一點昏暗的玄關,兩人之前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宋珂茫然地看著陳覺。


    陳覺又提醒了一遍:“手機。”


    宋珂問:“怎麽想起來要拿迴去?”


    陳覺左手提著環保袋,右手插在西褲兜裏,沒有看他:“留著對你也是個負擔,何況還是半成品。”


    其實這話有道理。


    其實宋珂也沒覺得舍不得,隻是覺得有點意外吧,所以就轉身進去拿。臥室裏麵沒開燈,手機盒子又放在書架最高的那一層,他踮起腳去夠,盡量仰起頭,稍微有一點頭暈目眩。


    不過後來還是拿到了。


    他連外包裝一道交給陳覺,陳覺接過來放進環保袋裏,很小心。他還想再說點什麽,其實也沒有什麽,就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可是手機響了。


    “喂?”他走遠了一點,“嗯,剛到家。現在太晚了,我不出去了吧……”


    等到接完這個電話迴來,陳覺早就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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