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好隊,馬上就有人起哄:“單玩沒意思,幹脆來點賭注吧,輸的一方把這次費用全掏了怎麽樣?”


    宋珂想反對,但其他人紛紛附和,想來全是一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至於陳覺,當然更沒有所謂。


    盡管搬起石頭砸到自己的腳,這比賽吳嘉謙還是得硬著頭皮打下去,跑一邊認認真真地二次熱身去了。宋珂走到陳覺身邊,見他在係鞋帶就靜靜站在一旁,結果聽見他頭也不抬地問:“誰的?”


    弄得宋珂一頭霧水:“什麽?”


    “你手裏的球拍。”


    他隻好如實以告:“吳嘉謙借給我的。”


    陳覺也沒有解釋為什麽這麽問,隻是到場邊另取了兩把拍子過來:“用我的。”


    “有什麽不一樣嗎?”


    “他的打壞了你賠不起。”


    宋珂心想,你的我也賠不起,可最終還是依言換了過來,然後心事沉沉地說:“你待會兒打得認真點,我粗略算了一下,這兩天的費用不是個小數目。”


    話裏話外直指搭檔是個拖後腿的。


    陳覺氣得想笑:“你這是默認輸球全是我的原因?”


    宋珂一聲不吭。他沒好意思說,一向就是自己打得比較好,技術比較全麵。


    少頃比賽正式開始,一上來兩邊就殺氣十足,後場球抽得颼颼的。二人的分工是宋珂拚網前,陳覺守邊線,盡管都不像當年那樣可以滿場飛了,但是莫名其妙的,就是配合得非常默契,幾乎沒有出現撞到一起的情況。


    一局下來連場邊的幾個朋友都開始交頭接耳:“這哪像是剛配的隊啊,他們倆不會是扮豬吃老虎吧。”


    不管是不是豬,反正老虎快累趴下了。吳嘉謙本來就水平欠奉,之前又已經玩過幾局,體力成了最大的問題。最後一局他連著兩個發球不過網,自己都懊惱得直跺腳。


    宋珂弓身守網,左手從背後給了陳覺一個手勢,示意他專揍吳嘉謙一個。兩人同心,打得吳嘉謙沒有任何招架之力。


    輸掉比賽後,吳嘉謙氣得差點摔拍。看熱鬧的一哄而散,陳覺走到場邊收拍子,宋珂在後麵看了他一會兒,隻覺得他意氣風發、銳不可當的模樣跟當年沒有任何不同。


    趁著休息的時候宋珂去了趟樓下衛生間,迴來時沒留神踩進水坑裏,鞋襪濕了大半。迴到場館他也沒吭聲,拿了包就想迴房間。


    結果陳覺問:“腳怎麽迴事。”


    他隻好說:“踩到水坑裏了。”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有點丟臉。


    陳覺說正好:“我也迴去換衣服。”說完像是忽然領悟到什麽,撇了眼他尷尬的神色,“你是不是沒帶鞋?”


    宋珂覺得陳覺簡直不食人間煙火:“我又不像陳總日子過得那麽奢靡,出來過周末當然隻有一雙鞋。”


    “奢靡……”陳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麽不說我荒淫?”


    宋珂心裏想,那也還不至於,行動上卻保持沉默。陳覺懶得再和他爭執,拿上東西叫他下樓。


    他問:“幹什麽去?”


    陳覺不冷不熱地:“買鞋。”


    原來這個度假山莊周圍還是有商店的,就開在高爾夫球場裏。兩人並肩下樓,宋珂覺得好笑,居然會有人專程去球場買鞋,而且這個人還是自己。


    迴旋的木製樓梯,膠底運動鞋走在上麵嘎吱嘎吱,宋珂的右腳卻咕嚕咕嚕,因為裏麵全是水。陳覺低頭撇一眼,又抬頭撇一眼,說:“你怎麽什麽事都笑得出來。”


    他感到冤枉:“不笑,難道哭嗎?何況馬上要擁有新鞋。”


    陳覺打擊他:“你是不是不知道高爾夫球鞋的價格。”


    他被噎住一瞬,穩著表情裝闊:“喔,總不至於上千。”


    陳覺快要繃不住笑出來,搖了搖頭:“你有時候真是傻得讓人受不了。”


    話裏有格外的包容,聽得人鼻子發酸。


    “你發現得晚了。”宋珂側首對著白牆,一字一字的,“早就有人這樣說過我。”


    “那個人是誰?”


    他仍然側著身。


    陳覺叫他:“宋珂。”


    這一聲卻被樓梯下的聲音蓋過。


    “陳覺!你在這兒啊,我找你半天了。”


    差點忘記,鍾文亭也在這裏,隻是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露麵。


    他三兩步走上來,好像完全沒有看到宋珂一樣,隻對著陳覺說話:“剛才你到哪裏去了?電話不接消息也不迴,我還怕你不認識路走丟了呢。走啊吃飯去,餐廳有你最喜歡吃的廣式點心,連芥藍都是今天早上剛剛空運過來的。”


    陳覺不溫不火地說:“你先去,我一會兒就來。”


    “你有什麽事?”


    “我要帶宋珂去買雙鞋,他的鞋髒了。”


    鍾文亭這才看過來,然後有點驚訝的樣子:“啊?這是宋珂啊,抱歉抱歉,你穿著嘉謙的衣服我就當成他了。”又說,“你的鞋髒了?我看看,唔,好像跟我的碼差不多,正好房間有雙還沒穿過的可以送你。”


    “不用了,我迴去換雙拖鞋就好。”


    他卻忽然變得很熱絡,再三要求宋珂跟自己上去一趟:“沒事!不用跟我客氣,反正也是陳覺給我買的——”


    一扭頭,陳覺已經獨自下樓:“我去抽根煙。”


    鍾文亭喊:“陳覺?陳覺!”迴頭朝宋珂嘟囔,“又犯病了,整天這樣……”


    宋珂望著那個冷淡的背影,感覺球場上的溫暖好像一晃而過,快到像是一種錯覺。


    也是這時才發現他們就住自己隔壁。


    走進陳覺的房間,地毯上攤著兩個大箱子,裏麵又是睡衣又是剃須刀、漱口水,真是來度假的沒錯。鍾文亭把鞋子拿給他,又執意跟著他迴到房間。


    “你換吧,我就是來聊聊天,不影響你。”


    鍾文亭一屁股坐到床上,眼睛輕眯著,從後麵似笑非笑地盯著宋珂。


    哪怕從他這種帶著敵意的角度,也得承認宋珂跟其他人都不同。這種特別不體現在長相或者身材,體現在氣質。宋珂好像對任何事都不關心,但又好像任何事都能做好,骨子裏頭的自信跟強韌似楠竹內鋒,飽經痛苦的打磨,心誌不改其堅。


    他由衷感歎:“哎,你氣質真好。”


    鏡子裏的人臉頰清瘦,眼睫低垂著,洗手的動作慢條斯理。


    “以前跟男的好過嗎?”他抱起雙臂。


    宋珂的手微頓:“你想說什麽,不用浪費彼此的時間。”


    鍾文亭笑了:“你喜歡陳覺吧。”


    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流水嘩啦啦輕響,清水從指縫淌下去。宋珂停在那裏,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不說話就是默認咯。”


    出乎意料的,鍾文亭沒有挑釁,反而仍然維持著若有若無的微笑。


    “喜歡沒事,別插隊就行。這就跟從銀行取錢是一個道理,金庫裏的鈔票多得是,我來得早,排在你前頭了,那你就得讓我先取。隻要你守規矩別鬧事,我取完了你取,大家就都能滿意。”


    這番話很有些驚世駭俗,可他卻說得異常輕鬆,甚至有種理直氣壯的自豪感。


    宋珂靜靜看著水池:“你舍得?”


    “你說什麽?”距離太遠鍾文亭沒聽清。


    他的表情在鏡中模糊不清:“我問你,舍得嗎?”


    鍾文亭一骨碌爬起來,從床邊慢悠悠踱到衛生間:“舍得不舍得,難道是我說了算嗎?我可沒有那麽天真,銀行就是取錢的地方,誰也不可能在裏麵住一輩子。”


    宋珂忽然偏頭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衛生間沒有開燈,昏暗的光線下這一眼並不深刻,可是鍾文亭卻從中領悟到一種冷厲,甚至……甚至是警告。


    他心裏有點發毛,嗓子幹巴巴地說:“你別不識好歹啊,我這叫先禮後兵,先禮後兵你懂吧?而且我實話告訴你,他打算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他妹妹,我要是繼續跟著他往後可能一分都撈不著,你就更——”


    話音未落,身體已經被宋珂推到牆上,肩胛骨在瓷磚上撞出砰的一聲。


    他痛得大叫,兩隻手反射性伸出來,不管不顧地掐住宋珂的脖子:“你幹什麽啊?放開我、放開我!你、你敢打我一下我叫陳覺弄死你!”


    宋珂牙關緊咬,手臂將人死死抵住不鬆。有那麽一個瞬間鍾文亭都懷疑他會把自己腦袋打開花,因為他兩眼通紅,胸腔沉重地起伏著,唿吸聲也是又粗又重。可是等了好久想象中的拳頭也沒有砸下來,隻是等來一句帶著啞腔的:“你不能這樣對他。”


    說完力氣就卸了下去。


    別人不明白,宋珂也不知道該怎麽讓他們明白,陳覺絕不是表麵上那樣的。


    “他不是一樣東西,”終於他鬆開手,撐住洗手池的邊緣,“不是你的搖錢樹,更不是一件被你利用的工具。”


    “我利用他又怎麽了?他喜歡我慣著我那是他自願的!”鍾文亭退後兩步狠狠地道,“你以為你是誰,有什麽資格說這個話?”


    宋珂覺得這種說法很可笑,可是奇怪的,竟然找不出話來反駁。半晌沉默,再開口連嗓音都透出嘶啞來,語氣有種絕望的堅持:“我比任何人都有資格。”


    這世界上如果隻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愛陳覺,愛得沒有條件,愛到守著一片廢墟不肯走,愛到將快樂跟痛苦的迴憶照單全收,那個人一定是宋珂。


    可惜陳覺不知道。


    那天宋珂沒有再下樓吃飯,因為脖子上有掐痕,不想費口舌向其他人解釋。


    傍晚陳念發來消息:“休息好了嗎?下來吃飯吧。”


    她以為他隻是打球累了。


    “你先吃吧,我剛起,想衝個澡。”


    陽台上也有暖氣,他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那,隻是坐著,什麽也沒有想。溫熱的空氣烘得人困意漸生,他倚在椅子上,對著窗外那一片赤橘色的暖溶霞光,慢慢的就睡著了。


    做了個很羞恥的夢。


    夢見三十歲生日那天,睿言被一個大客戶投訴了。那晚所有人留在公司加班,一直忙到淩晨兩點多,電話打了一個又一個,最後對方才答應給他們修改封包程序的機會。


    得到特赦令後所有人鬆了口氣,趕緊收拾東西迴家去睡覺,辦公室隻剩下宋珂跟陳覺兩個人。宋珂覺得這個客戶跟了很久,最後關頭出了問題,應該明確到底是誰的責任。陳覺卻覺得事情解決了就好,誰都不是聖人,誰都有可能出錯,沒必要揪著不放。


    兩人爭執了幾句,彼此不肯讓步。走的時候宋珂把東西都收拾好了,陳覺卻連外套也沒有穿,懈怠地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走了。”


    陳覺擺擺手:“你走吧,我今晚就在這兒歇,免得又被你橫挑鼻子豎挑眼。”


    看著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宋珂氣得肝直顫,想問他:你不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了?可是最後也沒有問出來,隻是轉身帶上門,一個人去坐電梯。


    外麵真冷啊,寒風森厲又凜冽,把園區裏的法梧和香樟吹得東搖西晃。短短一段路宋珂走得很慢,邊走邊在心裏咒罵陳覺。一開始罵“不得好死”,覺得太重了,又改為“冷血無情”,覺得太輕了,走到大門口還是沒定下來罵什麽。


    結果車才開出去三公裏,冷血無情太輕的人又給他打電話。


    看著手機上的名字宋珂還犯傻呢,怎麽搞的,罵他被他聽見了?刹停在路邊接起來,賭氣不說話,就等著對方先說。


    沒想到陳覺根本不是打來道歉的。人家漫不經心地說:“走遠了嗎?沒走遠的話迴來加班,客戶又打電話來了。上來的時候捎兩瓶礦泉水啊,辦公室水喝沒了。”


    宋珂氣得直跺腳,可是沒辦法,該做的事情要做好。迴到園區,到自動販售機去買水,水還卡住了,咣咣砸了好幾下才掉下來。拎著水瓶像拎著手榴彈,噔噔噔上樓,預備將某位陳姓男子炸個魂飛魄散。


    可是一上去,工區竟然熄著燈。


    他喊:“陳覺?”


    沒有迴應。


    人呢,跑到哪裏去了?


    打開手機照明,一路找到辦公室去,推門就怔在那裏。


    前後也就半小時時間,裏麵完全不同了。地毯上是氣球海洋,黑色跟金色的氣球胖胖地擠在一起,連塊落腳之地都沒有。牆上貼著金色的氣球字,當然是生日快樂的英文,個個都碩大堪比電腦屏幕。桌上擺滿了散枝香檳玫瑰,花瓣淡雅,枝葉嫩綠,隻有溫柔沒有俗氣的品種。


    陳覺就站在海浪一樣層層疊疊的氣球裏,西裝筆挺,臉上掛著懶洋洋的笑:“傻了?過來啊。”


    宋珂鼻一酸,走過去,還沒到跟前就被陳覺伸手摟近。


    “讓我抱抱。”


    就那麽靜靜地抱著,好幾分鍾都沒有說話。宋珂鼻子塞住了,唿吸沙沙淺淺的,頭漸漸軟塌下去。陳覺抱起他的身體,他雙腳懸空,慌了一下,可是也沒有問,因為知道有陳覺在的地方很安全。


    兩個人倒到沙發上。陳覺壓在他身上,慢慢纏繞他一小縷頭發,眸色深沉地看著他:“生日快樂。”


    他嗓子都啞了:“我以為你不記得了。”


    陳覺卻笑:“對我這麽沒信心?”


    “不是。”


    他搖搖頭,匆忙拿袖管捂臉,不想叫陳覺看到,可是陳覺已經看到了。總覺得自己在陳覺麵前脆弱得可怕,動不動就會鼻酸到想哭,高興到發昏。也許隻因為知道,陳覺會無條件地包容他。


    像過去的許多次一樣,他把自己完全地交給陳覺。


    可是陳覺卻比之前要放肆一些,不僅想法放肆,行為更是放肆,比如把蛋糕上的奶油塗進某個隱秘的位置,完全改變了它的用途。宋珂羞恥又難以啟齒,氣極了恨聲罵他:“你怎麽一點廉恥心都沒有,怎麽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差點忘了,可以罵他不知廉恥。就是仿佛把自己也罵了,因為他這樣不知廉恥自己竟也全盤接受。如果他是不知廉恥,那自己豈不是明知廉恥還要犯,實在糟糕得很。


    “今天準備得太匆忙了,下周跟我迴家裏吃飯,我讓我媽跟我妹妹給你補過生日。”


    宋珂差點嚇軟:“跟你迴哪裏?”


    陳覺咬了他一口,仿佛覺得他可愛極了,揉著耳垂說:“迴家。”


    迷迷糊糊的也就依了,但心裏不是不慌的。越來越深的撞擊中他居然開始分心,一會兒想該帶什麽禮物去,一會兒想該穿什麽衣服去,一會兒又想,真奇怪,距離上次求婚已經一年,按說今晚陳覺該把戒指拿出來了吧,怎麽不拿?


    轉念一想,又寬慰自己,也許他隻是想先見過父母長輩,那樣更顯得鄭重一些。


    假如那晚收到戒指,宋珂知道,自己是會接受的。有時候錯過就是一個念頭的事,陰差陽錯的,他們錯過了。假如那晚確定下來,也許後麵的事就還有餘地,隻可惜事事無假如。


    一邊覺得渾身酸麻,一邊聽到耳邊有節奏的撞擊聲,是家具撞上牆壁的聲音。宋珂知道自己在做夢,可是竟然抽離一瞬,覺得這夢異常真實。


    頭越垂越低,側額挨到椅子扶手上,他才猛地驚醒。


    怎麽睡了這麽久?


    天都黑盡了。


    揉揉鼻根坐起來,後背熱得全是汗,於是推開落地窗想去洗個澡。


    結果一隻腳剛邁進去,撞擊聲就從一麵牆隱隱約約傳來。嘭,嘭,嘭,嘭。一下一下,強而有力,間或還伴有柔軟的呻吟。


    宋珂站在那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想明白聲音來自何處的那一刻,身體支持不住向旁邊倒,栽倒在冰涼的落地玻璃上,兩隻手倉皇地扶住。


    就那麽靜靜地站在那裏,隻感到走投無路的絕望,隻感到手足冰涼。


    嘭,嘭,嘭,嘭——


    隔壁的動靜還在繼續。


    慢慢的,他也把額頭往牆上磕,嘭,嘭,嘭,嘭,一下一下,無知無覺。


    不是真的想傷害自己,隻是沒有辦法,太疼了,整個人像被抽掉了筋,身體不受自己控製,清醒不過來,分不清幻覺和現實,分不清過去和現在,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隻能這樣傷害自己。


    而且這樣傷害自己,反倒讓他好受一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應許之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籠中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籠中月並收藏應許之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