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珂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在醫院。


    睜開眼,入目是柔和的牆,溫暖卻充斥著消毒水氣息的空氣。外麵天還是黑的,病房的門開著一條縫,有幾個人在門外低聲說話。


    護士端著藥進來檢查狀況,一見他就驚喜地朝外喊:“人醒了!”


    交談聲隨即暫停。


    應該是師兄程逸安吧。宋珂做了個深唿吸,盡力端出一副“我很好”的表情,沒想到進來的居然是陳覺。


    他怎麽來了?


    陳覺的表情很肅然,身後還跟著兩個警察,“醒了?感覺怎麽樣。”


    宋珂動了動唇,嗓子卻幹啞得一個字也說不出,隻能將雙手用力攥緊來汲取一點力氣。


    “陳總……”


    卻被一隻有力的手按住:“別亂動。你剛縫完針沒多久,雖然傷口不深但失血量不少,這兩天盡量聽醫生的臥床靜養。”


    看著一貫最注意形象的他穿著滿是褶皺的襯衣,發型也因為來得太急而稍欠打理,宋珂心裏說不出的酸楚和安慰。


    “陳總你怎麽來了?其實你不用過來的,我沒什麽大礙。”


    “有沒有大礙你說了不算,得聽醫生的。”陳覺語氣不軟不硬,“知不知道你把陳念嚇壞了,她半夜著急地打電話給我,說你在路上遭人搶劫還受傷昏迷進了醫院,讓我無論如何要過來看看。”


    宋珂心口微顫:“抱歉。”


    “這話留著對她說吧。”


    後麵的警察輕咳一聲:“兩位,方不方便讓我們問幾句?”


    發現宋珂的路人報了案,民警是來詢問事發經過的。他們一個人問,另一個人記錄,過程中陳覺一直在沙發那邊迴複手機消息。


    “對方一共幾個人?”


    “四個。”


    “請你描述一下他們的身高長相。”


    安靜的病房裏隻是談話聲跟寫字的沙沙聲。


    “搶你手機的是哪一個?”


    “額頭上有疤的那個。”說到這裏宋珂突然迴神,想起醒來到現在還沒見到自己的手機,就問護士,“請問我的手機在哪?”


    護士啊了一小聲,抱歉地指了指:“民警同誌把它收走了。”


    民警總是公事公辦的:“你手機上或許留有犯罪嫌疑人的指紋,我們需要帶走檢驗。”


    “那什麽時候可以還給我?”


    “這個不好說,要看具體的辦案進度,一般庭審後會還給你的。”


    不用問也知道過程會很漫長。


    宋珂怔了一怔:“麻煩你們把它拿給我看看。”


    民警雖然覺得奇怪,可還是將手機遞給了他。他忍著疼勉強直起身,隔著無菌袋按了幾下,發現屏幕不亮了,頓時急得臉色發白:“怎麽沒反應?”


    “壞了?喲嗬,不是摔壞了吧。”


    正著急的時候,忽然有道沉穩的聲音:“怎麽了?”是陳覺終於舍得起身走過來。


    宋珂轉頭,怔怔地看著他,嘴唇先是動了動,像是想要說點什麽,可是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


    民警也隻能表示同情:“也許是屏幕的問題,到時候還你了你拿去找人修一修。”


    宋珂咬牙:“我不想追究了,可以現在就把手機還給我嗎?”


    “那恐怕不行。這是公訴案件,不是你想不追究就不追究的。”


    “可它是我的啊。”


    民警抱歉地笑了:“到了我們手裏,它就不能算是你的私人物品了,它是證據。”


    刹那間一種強烈的無力感在宋珂體內蔓延。之前是人,現在是手機,他阻止不了陳覺從自己生活中離開,很快也許就會連最後一點蛛絲馬跡都不剩。


    緘默半晌,他強打精神,撐著身體坐起來:“陳總……”


    剛說了這麽兩個字,聲音陡然哽咽。


    “怎麽?”


    “請你靠我近一點。”


    陳覺擰起眉盯了他幾秒鍾,不過最終還是依了他的要求,把身體微微附低:“你說。”


    “別讓他們把它拿走。”宋珂啞聲懇求,“我知道你有辦法,請你幫幫我。”


    請你幫幫我。


    這幾個字像一隻無形的爪,霎時將陳覺的心狠狠攫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他直起身來看著宋珂,看著這張蒼白無助的臉,隻覺得宋珂脆弱得就像一張紙,隨時都可能被撕碎在自己麵前。


    沉吟半晌,他對其他人擺擺手:“病人需要休息,勞駕你們先去外麵等。”


    這個麵子還是應該給的。民警跟護士對視一眼,一聲不吭地出去了,順手還幫他們帶上了門。


    陳覺這才再度看向宋珂。


    宋珂嘴唇緊抿,額頭凝著虛汗,視線落在床單上空白的某處,漆黑的睫毛在眼下投映出一小片陰影,鼻翼兩側還含蓄地泛出一點點紅。


    他在緊張,有什麽秘密害怕被人知道。


    “想讓我出力可以,告訴我手機裏有什麽。”陳覺看著他,“我沒理由糊裏糊塗幫你。”


    “沒有什麽特別的……”


    過度失血跟疲憊令宋珂一時想不出可用的借口,隻能盡力敷衍過去。


    “那我幫不了你。”陳覺說。


    宋珂疲倦地動了一下,動作牽扯到肩上的傷,眼底閃過一絲痛楚的神色。


    “陳總……那不是什麽秘密,我隻是不想給別人看。”


    “為什麽不想給別人看。”


    “是我私人的東西,我想沒有向陳總解釋的必要。”


    私人的?


    什麽樣的東西能稱之為私人。是工作文件,還是私密視頻?從宋珂的反應來看,明顯不是前者。可如果是後者,那這些見不得光的東西是跟誰拍的?


    私密視頻,私人的……


    忽然一個猜想閃過陳覺腦海。


    會不會是跟陳念?


    他下頦收緊:“難道是你跟我妹妹?”


    宋珂心底一縮,抬頭空洞地望著他。


    跟……跟妹妹?


    兩道目光直直對視,陳覺的臉色已經變得冷厲:“宋珂你敢。”


    “我……”宋珂微張著嘴,沒有說話,看著他像看著陌生人,“我敢什麽?”


    這個人真的是陳覺嗎?


    他的眉頭蹙著,表情像凍結的冰,兩隻手在床邊半攥成拳,好像要跟自己動手一樣。


    宋珂看著他,眼底微濕,可是幾乎都想笑了。喂,不是不讓你皺眉頭嗎,你怎麽總忘。不讓你皺眉頭,不讓你吃那麽多漢堡,不讓你穿著外套往床上坐,你怎麽總忘。


    你真是陳覺嗎?


    如果不是,為什麽自己仍然覺得熟悉。如果是,為什麽絲毫找不到從前的影子?


    看著看著宋珂忽然想到以前,他們兩個拌嘴、互相拆台,偶爾也搞冷戰,可是陳覺從來一句重話都沒有。唯一的一次不聯係,也還是因為在乎,因為想逼他承認一些事情。


    那個時候他們還是朋友,公司的注冊手續已經辦完,名字也由陳覺拍腦袋想出一個。


    “聰明人說漂亮話,幹脆就叫睿言,簡明易懂。”


    就這樣一錘定音。


    陳覺當時整天在他麵前哭窮,一會兒說自己沒錢吃飯,一會兒說自己沒地方住,成天賴在他那個租來的單間不肯走,逼得他常常沒好氣地說:“把你那些行頭賣一賣,我看就夠吃好幾年的了。不行你到大街上去看看,哪有窮人穿得像你這麽好的?”


    不過調侃歸調侃,陳覺幹起活來還真不錯。因為專業基礎紮實又見過世麵,跟人交流時就顯得特別穩健自信,最重要的是還會一口流利的英文跟法文,多厲害啊。


    元宵節剛過,卡了很久的芯片計算資源終於取得很大突破,他們倆歡天喜地地拿著這個突破點去尋找下一輪投資。


    找投資這事跟參加海選差不多,千軍萬馬爭過獨木橋,所以被一口迴絕時他倒沒有太失落。


    那天太冷了,陳覺不知從哪弄來了一輛車,就停在那家創投公司的地下停車場。兩人坐電梯下去,半路被人叫住。


    “陳總!哎喲,陳總,真是你啊!”


    想想自己當時真是傻得冒泡,還以為對方認錯人了。對麵兩個人比他聰明得多,一眼認出他旁邊就是鼎鼎大名的銘途集團陳總,圍上來畢恭畢敬地問:“陳總,好久不見您母親身體還好嗎?您妹妹是越發能幹了,前兩天剛跟我們開過會!”


    原來那些天太子在耍著他玩。


    對方西裝革履,看上去很有身份,可對陳覺特別的假以辭色,一直到最後還反複詢問他們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頓便飯,就去旁邊的希爾頓,隻是陳覺拒絕了。


    當時他說:“你去啊,我一個人迴去。”


    陳覺一言不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迴去的路上兩人沉默了一路。他坐在陌生的副駕,手心摸到身下柔軟的真皮座墊,想起一個小時前自己還在擔心租車費用,簡直是傻得透頂。偏頭望著遠處那一抹橘色的黃昏,心裏空落落的,形容不出的感覺。


    最後開到小區樓下,他開門下車,陳覺在後麵提著打印好卻沒派上用場的那些業務介紹材料。


    “宋珂。”


    “宋珂——”


    陳覺拉住他:“生我氣了?沒想故意瞞你,就是真心想交你這個朋友。從小到大我身邊那些虛情假意的人太多了,我怕你也跟他們一樣因為我姓陳才跟我結交,所以我才——”


    話沒說完他就把手抽了出來。


    “我跟你交朋友是因為聊得來,不是誰都想圖你點兒什麽,別那麽自以為是。”


    大概是因為自己有錯在先,所以陳覺並沒有和他吵,隻是麵沉如水地盯著他。


    當時他也不知道怎麽搞的,心裏既生氣又難過,生氣的是陳覺騙他,難過的是他們自此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在那種複雜的情緒下,他控製不住說了一些絕情的話。


    “以後你別來找我了,咱們倆不是一路人。這段時間還是謝謝你的幫忙,我會盡快找人頂替你的工作,工資一分錢也不會少你的。”


    說完也沒再給陳覺說話的機會,匆匆地就上了樓。


    一連兩個禮拜,他們誰也沒找誰。


    兩周後那家創投公司打來電話,忽然表示願意考慮投資睿言,過幾天法務跟審計就會過去駐場。


    當時他心裏一緊,還以為是陳覺找關係把事情擺平了,沒想到對方卻主動提起來:“你那個姓陳的合作夥伴不錯。這周他天天來我們這兒報到,一待就是五六個小時,嘖嘖,這麽冷的天還陪我們總監的小女兒去公園滑輪滑。我們總監見他心誠,這才答應給你們一個機會的,你可得好好把握啊。”


    他隻好連聲稱是,掛了電話心還在一陣陣發酸,酸得幾乎想要放聲痛哭一場。


    當然,他既沒有哭,也沒有主動聯係陳覺。


    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在房間裏加班加點整理資料,困得幾乎睡過去。


    電話響了。


    看到陳覺的名字,他一下子清醒過來,誰知接起來卻半晌沒人說話。


    電話那頭久久的沉寂,隻能聽到似近似遠的唿吸,好像是陳覺在抽煙。


    最後還是他打破沉默:“有事麽。”


    過了幾秒陳覺才說:“沒什麽,跟你說句對不起。”


    說完那邊傳來跺腳的聲音,像是冷得受不了。


    他問:“你在哪裏?”


    陳覺卻又沉默了。


    這樣的陳覺最讓人受不了,好像這種沉默是種無形的壓力,壓得一顆心喘不過氣。一種莫名的衝動之下,他說:“不用跟我說對不起,咱們倆扯平了,你還是迴去當你的太子爺吧,別再出來微服私訪了。”


    “宋珂。”


    陳覺聲音沉了些,沉得他的心一下子提起來,唯恐聽到什麽自己招架不住的話。


    陳覺說:“宋珂,誰都可以諷刺我,唯獨你不行。除了沒跟你坦白身份,我沒有對你說過哪怕一句假話,我對你是真心誠意的。”


    哪會有人對朋友說這種話。


    他聽得心亂如麻,當下把窗戶推開,唿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才說:“我也是真心把你當朋友的,難道我對你說過假話?反倒是你從一開始就拿有色眼鏡看人,你——”


    陳覺忽然翻臉:“行了行了,打來向你道歉沒有指望你服軟,有必要每句話都這麽咄咄逼人?我告訴你宋珂,你別覺得我少不了你,我身邊朋友多得是。”


    他記得自己當時血都涼了。


    認識以來陳覺從沒用這種口氣跟他說過話,但凡鬧一點不愉快或是工作上意見相左,先讓步的那個總是陳覺。陳覺對他永遠有絕對的耐心跟恆心,潤物細無聲地攻占著他的情感。


    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麽,值得陳覺發這樣大的火?


    電話突然掛斷,隻剩下孤單的忙音。


    短暫的不知所措過後,他決定不去想了,工作堆積如山哪有空去傷春悲秋。可是眼前那一行行的小字全都化了形,澄黃的燈光下長出翅膀四處飛,就是不肯留在他的眼睛裏。


    他坐著發呆,好長時間後才意識到自己把手機捏在手裏,力氣太大捏得都關了機。


    重新開機,手機裏蹦出一條消息。


    幾分鍾前陳覺發來的,冷冰冰的一行字鑽進他瞳裏——


    “除了跟我裝傻你還會什麽?是不是哪天我真走了,你才會承認你是在乎我的。”


    何必等到那一天,當時自己無措的反應已經說明一切。


    裝了那麽久的朋友,觸碰到真心的那一秒心髒都快要蜷縮起來,所以他才本能的選擇了逃避。可是陳覺不同意,陳覺就是要把窗戶紙捅破,逼他承認自己的心意。


    那時的陳覺跟現在這個陳覺,長相身材並無二致,殼子裏裝的卻是不同的靈魂。


    宋珂半倚在病床上,望著眼前這個冤枉他的陳覺,迷惘地發著怔。


    怎麽又是秘密。


    那次吵架就是因為他們各有秘密。陳覺隱瞞家庭、身份,而自己隱瞞內心真實的想法,一味地和他裝傻,終於把他激怒了。


    那現在呢?


    現在他們之間還有秘密,自己想告訴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告訴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應許之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籠中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籠中月並收藏應許之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