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雷仔細看了兩眼人魚先生的表情,總覺得手裏這個東西貌似有點某些方麵的問題。於是他低下頭,開始打量人魚先生這次送來的……禮物。


    人魚遞給他的是一個類似於石塊的物件,外觀看起來十分白皙,表麵上雖然有些凹凸不平,但是摸起來卻並不紮手,觸感十分圓滑,應該是在海底沉睡了許多年,經曆過無初次海流衝刷的產物。


    那些凹進去的部位似乎有著什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艾格雷稍微轉動了一下手腕,就看見這玩意兒的表層不斷反射著太陽的光輝。借由這股強烈的陽光照射,艾格雷仔細分辨了幾眼最外的這一塊硬殼的構造,初步判斷這似乎是某種晶體或者類似於啥時凝聚在一起的樣子。


    光從外表的顏色上來推測,這玩意兒有點像是市麵上售價非凡的灰琥珀(注1),但是模樣卻不太相似。


    更何況灰琥珀雖然在人類社會中售價非凡,但對於無法使用火焰、更沒辦法體會香料好處的海中居民們來說,這種香料的原身應該隻能算是排泄物吧?


    直白一點來講,就是鄰居們的糞便。


    艾格雷麵無表情地思索了幾分鍾,依舊不太確定自己手裏這個到底是什麽東西,所以隻能繼續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安靜地坐在對麵的人魚先生。


    人魚一直在觀察艾格雷的表情。他能看出來這個聰慧的年輕人大概已經猜出了些東西,而且很可能是不太相信自己離開了這麽久之後,給他帶來的居然會是這樣一個另類的禮物。


    實際上在離開黃昏島的時候,他自己也暫時想不到還有什麽有意義的東西是可以送給艾格雷的,所以花費了一兩天時間在海中不斷尋找,並且迴憶自己這麽多年以來所遇見過的所有珍品——對人類來說的珍品。


    人類的族群龐大。在一個數量眾多的族群裏,總會存在許多不公與差距。而對能夠讓自己沒什麽太大壓力地活下去的人們來說,收藏品則就成為了消遣與互相比較的一種娛樂與身份象征。


    他們總是會想方設法地尋找一些世界上產量極少的美麗寶石,或者這些大海獨有的、難以取得的珍品。之前他帶給艾格雷的那些海中產物貌似就在人類社會中價值不菲,但對他而言卻和最普通的石頭比起來也完全沒什麽兩樣。


    人魚們在生活中互不幹涉,從不以群體方式行動。他們每一個個體都足夠獨自在某一片海域裏稱霸,很少會有交流,也不可能存在貿易。而且他們不會長久地停留在同一個地方,所以這些東西哪怕再如何美麗珍貴,對他們來說也算不上什麽值得收藏的東西。


    這個族群的數量稀少,少到任何一條人魚都能清楚分辨出每一個同族之間的區別。他們擁有自己一套獨特的交流體係,能夠在遙遠的距離外傳訊,所以在幼小的人魚出生時,他或者她的父母甚至都不需要為自己的孩子起名。


    在真實的海洋中,大概也就隻有這一點是符合人類童話故事中的描述了——人魚和人類一樣擁有情緒,所以也會付出自己的愛與身心。他們對待伴侶無比忠貞,也會給予自己年幼的孩子一層最完美的保護,直到他們長達成年,成長為一個能夠保護好自己的強大存在。


    但人魚先生的同族們都不太會主動靠近陸地和人類,他現在的所作所為已經算是特例了。


    艾格雷依舊在看著他,所以人魚先生沒有思考太久就拿迴了那個物件,雙手直接使力,將那個狀似圓形的不規則物體掰成了兩半。


    艾格雷有些驚訝地看著人魚的動作,原本以為他是直接用蠻力破壞掉了這個東西,仔細看了兩眼之後,才發現這個玩意兒貌似特別脆弱,並不像他想象中那樣是個類似於石塊的東西。


    人魚將其中一塊碎片放到了海灘上,然後空出一隻手撐住了麵前的地麵,身體前傾靠近艾格雷。在到達了一個距離年輕人極其近的位置之後,他才蜷縮起魚尾重新坐下,伸出那隻空閑的手撩起艾格雷的衣服下擺。


    有那麽一瞬間,艾格雷以為這位人魚先生其實是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了某些研究方麵的興趣,想要看看陸地上的人類和人魚到底有什麽特殊的區別……或者是想看看他有沒有腹肌?


    直到人魚將那一半碎片放在了他衣擺下的陰影裏,艾格雷才明白人魚這一係列動作的意義。


    ——那個碎片的內部擁有無數細小的晶體粉末,這些粉末在陽光下看起來和沙粒毫無區別,但在稍顯昏暗的環境裏卻顯得無比明亮。它看起來就像是一顆距離他極近的星星,從天空上墜落下來後,現在正被人魚牢牢地拿在掌心裏。


    艾格雷的目光穿過自己的衣領往下看去,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些粉末上輕微觸碰了一下。


    這的確是某種粉末,隻是不知道具體成分究竟是什麽。


    ……看起來這並不是以前被人類探索到過的物件,所以也說不定會是任何一個科學家都無法完美解釋的新物質。


    艾格雷抬起手指看了一下黏在自己指腹上的那些細小的粉末。在被陽光照射到後,它們就像是徹底被剝奪了發光的權利一般,顏色甚至比他們四周的沙粒都還要更加黯淡,也難怪在人魚先生靠近他之前,他完全沒有看出那個被分成了兩半的東西有什麽變化。


    這真是個美好的禮物。艾格雷這麽想著。


    比起那些價格昂貴的珊瑚和珍珠,這樣一種也許任何人都沒有看見過的海中產物,卻更加令艾格雷有了一種他的確與人魚先生成了朋友的感覺。


    他大概能猜到人魚這幾天為什麽會失蹤。如果這位大海的來客的確是因為去尋找這個禮物而離開了幾天的話,那麽無論它具體是個什麽東西,艾格雷都會感到非常高興。


    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驚喜的感覺了。


    在艾格雷看清這些粉末之後,人魚才輕輕鬆開扯住他上衣衣擺的手,退迴去將這個不規則物體的另外一半也拿過來,重新遞給了艾格雷。


    “我不怎麽擅長交際,所以在接二連三收到朋友的禮物之後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艾格雷看著自己手裏拿著的這兩個東西,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但是我知道你肯定非常用心。無論這些禮物具體是來自哪裏的,我都非常開心能有資格收到你贈與的東西,並且為此而感到榮幸,我的朋友。”


    人魚看著他,不知道是因為艾格雷此時這個難得一見的微笑還是因為他最後那句話,覺得自己此時的心情比前幾天加起來都要愉悅不少——似乎每次見到艾格雷的時候,他都會明顯感受到自己情緒上的變化、那種全身心都能放鬆下來的美妙感覺。


    這個發現令人魚先生對自己之前所做出的要在黃昏島停留一段時間的決定而感到更加滿意起來。這個地方的陽光充足,海水清澈,沒有太多船隻環繞,更加不會有那些充斥在城市上空的煙霧,而他迄今為止所交談過的唯一一個人類朋友也是如此友善。


    的確是個十分適合停留甚至居住的地方。


    人魚這麽想著,餘光又瞟見了那些依舊昏迷不醒的陌生人類,不由得轉頭去看了一眼那艘狀似價值不菲的快艇。


    看見人魚的這個小動作,艾格雷也重新將注意力放迴了那幾個陌生人身上,感到有些頭疼起來。


    他仔細數了一下,發現他們一共四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女人的體型十分嬌小,看起來大概隻有艾格雷個頭的三分之二左右,身材也十分瘦弱,隻有一頭被染成了鮮紅色的短發十分顯眼。她就像是任何一個在海灘度假的女孩子一樣,穿著幾乎要將整個上半身都露出來提供給太陽暴曬的為國家省布料的衣服,和一條幾乎遮不住臀部的短裙——她甚至沒有穿鞋。


    而那幾個男人的穿著則十分簡潔,幾乎是同款的背心和短褲,發型各異。其中一個家夥隻在最前方靠近額頭的地方留了一條長長的辮子,看起來十分違和,令艾格雷有點懷疑現在人們的審美標準。


    然後他和人魚先生一樣又看向那艘停在了岸邊不遠處的快艇,皺了下眉。


    黃昏島附近沒有其他大型島嶼,隻有零星幾個幾乎一漲潮就會被完全淹沒的小島可以用來當做臨時觀賞物。也就是說,這條快艇肯定是來自於大陸那邊的港口的。但艾格雷並沒有聽說鎮上任何一個居民的孩子或者朋友購買了一條快艇,並且還帶了一群朋友來迴家度假。


    如果有這樣的消息,應該會和艾格雷那條紅色內褲一樣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直接傳遍整座小島才對。


    艾格雷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將有關於內褲的迴憶揮散而去。


    而且艾格雷再次確認了一番,能夠肯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幾個人,而在他們醒來之前,卻又不能擅自尋找他們的證件。


    想到這裏,艾格雷轉過目光再次看向人魚先生,詢問道:“雖然我不清楚你具體是怎麽做到的,不過一直讓他們睡在這裏被太陽直接照射的話,也有些不太好……他們大概多久會醒?”


    人魚看了他一眼,轉身讓身體沒入海水,然後在躍進更深處的大海時,用魚尾將之前漂浮在海麵上的那個易拉罐拍了迴來,正好輕輕砸在其中一位男士的額頭上。


    艾格雷注意到那個男人皺起的眉,迴過頭在人魚消失之前提高音量說:“等等,人魚先生……不介意的話,今晚要不要來燈塔裏試試看新的晚餐?”


    人魚在海麵上下幾個起躍,最後消失之前,對艾格雷抬了下手。


    艾格雷大概能猜出他這應該是答應下來了的意思,所以也放下了心,轉頭看向那個已經揉著腦袋坐起了身體的男人。


    不過在看見那個男人起身動作的同時,也發現自己的手裏還拿著人魚之前給他的那兩個碎片,於是幹脆撿起了之前一直被自己仍在一旁的遮陽帽,將那兩塊碎片放在遮陽帽裏卷了起來。


    做完這些之後,他才慢慢走到那個男人身邊蹲下來,禮貌地詢問道:“沒事吧?”


    男人看起來似乎依舊有些頭疼,將手握成拳在額頭上捶打了好一會兒,才皺著眉看向艾格雷,反問道:“你是誰?”


    “我是那座燈塔這一任的掌燈人。”艾格雷隨手指了一下他們身後高坡上的那座燈塔,“我剛剛在燈塔裏看見你們昏迷在地上,所以過來看看情況。”


    “昏迷?”男人疑惑地往四周看了一圈,在看見自己那些同伴都在之後,又問,“我們是怎麽昏過去的?”


    “我也不太清楚。”艾格雷如實說道,他的確不是很清楚他們昏迷的具體原因,“不過我認為無論你們是怎麽昏過去的,在陽光下暴曬了這麽久,都應該會有些中暑。現在時間還早,我建議你們去鎮上的醫療所看看吧?讓醫生開點解暑的藥。”


    “我們剛剛就是從小鎮那邊過來的,打算繞著這座島玩一圈……到底是怎麽迴事兒?”男人納悶地自問了一句,然後對艾格雷抬了抬下巴,“謝了,我把我的朋友叫醒,我們自己去就行。”


    “你們既然是從鎮上過來的,那就應該有登島通行證吧?”艾格雷又問,“拿著通行證去找醫生的話,他應該不會收太多額外的費用。”


    “有,那張紙被我們仍在船上在,不過我們也不在乎那麽點連零頭都算不上的醫療費啦。”男人一百年站起身拍著褲子,一邊對艾格雷揚著眉毛說,“讓你們島上的人多賺點生活費是完全沒問題的。”


    艾格雷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他和那個沒有自報姓名的男人一起將剩下的那幾個人叫醒了過來。年輕的陌生人們自然都非常茫然,但大概都是些隨性慣了的人,所以看起來似乎也並不是特別在意自己昏過去的理由,互相說了幾句話之後,沒有再向艾格雷道謝,徑自坐上快艇離開了這片海岸。


    艾格雷看著他們離開,決定明天有時間的話就還去鎮上看看,順便問問他們究竟是什麽人。


    現在,他更加希望能好好思考一下晚上改用什麽樣的餐點來招待人魚先生。


    人魚並沒有離開很遠。他迴到海裏也隻是為了避開那幾個陌生人的視線而已,所以在那幾個家夥重新迴到快艇上,並且朝著另一個方向離開後,他也跟著一起往那邊看了看。


    快艇最終停在了幾天前停泊的那個海岸,年輕人們勾肩搭背地上了岸,說話的聲音依舊大得不行,聽起來甚至有點像是在爭吵。他們就像是完全不認為會有人敢對他們的快艇做出什麽一樣,甚至連安全栓都沒有上,就將這艘精致的小船留在了岸邊。


    人魚對快艇並不感興趣,他隻是有點好奇這幾個發型怪異的人類到底是想要做些什麽。


    他才剛剛確定要留在黃昏島附近的海域裏沒幾天,不希望才隻停留了這麽短的一段時間,就有人會來打擾到他的生活——準確來說,他隻是不希望燈塔附近會經常有人出現,從而打擾到他和艾格雷見麵而已。


    大部分人魚甚至終其一生都教不到什麽朋友,頂多隻會有一個伴侶加上兩三個孩子。既然能夠順利交到一位人類朋友,那他就不希望這份友誼會遭到任何形式上的阻攔與破壞。


    總的來說,他看見艾格雷不太高興的時候,自己也會心情不悅。


    不過在思考了一陣後,人魚先生還是決定暫時不去理會那幾個陌生人——隻要他們不再為和大海製造更多垃圾與噪音,他就懶得去管了。


    人魚在四周晃悠了一陣,將黃昏島附近的海域都差不多摸索清楚之後,才在夕陽西下時迴到了燈塔附近的那片海灘並且上岸,順利地從窗口進入了艾格雷的燈塔。


    大概是因為不清楚他具體什麽時候迴來,所以艾格雷早早地就準備好了所有的食材與配料,在他到達之後就隻直接完成了最後一道步驟。


    艾格雷還是和上次一樣,讓人魚先生坐到了之前那個位置上,然後將手裏的盤子放到他的麵前,思考了一陣,才在自己的客人拿起餐具時開口解釋道:“我想你應該會對更多不同味道的食物感興趣,所以這次就嚐試了一些不太一樣的配料。你之前可能從來沒有試過,所以第一次吃的時候一定要小心一點,因為我加了一些少量的……”


    他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人魚先生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辣椒。”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龍涎香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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