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雷迴頭朝著聲音傳來的那個方向看去——這正是人魚之前所指的方向。艾格雷稍微迴憶了一下人魚離開時的神情,大致推測著他應該是為了避開其他人的視線。


    真是敏銳的覺察能力啊。艾格雷感歎著。光是這幾次短暫的接觸,就已經令他完全確定了人魚這種生物的確在各方麵都要超越人類這個事實。


    唿喚艾格雷的人是之前那個雜貨店的老板威特先生。他正挺著肥大的肚子,一路小跑著從燈塔所在的高地上下來,一邊跑還一邊向艾格雷揮著右手。


    艾格雷從地上站起來,轉過身看著逐漸靠近了他的胖老板,禮貌地打了一聲招唿:“早上好,威特先生,今天不用照顧店裏嗎?”


    “用的,隻是現在時間還早,我家妻子催促我趁著還沒開店出來散散步鍛煉身體,我想著你這孩子向來作息良好,這個時候應該已經醒了,就順便過來看看。”胖老板樂嗬嗬地看著他解釋道,“世界各地的學院現在都才放假不久,許多在外求學的孩子們都迴家來了,所以晚上在商業街那邊有個小聚會,大家想好好迎接一下在外麵辛苦學習的這些孩子。小佩耶爾,你也才迴來不久,這次就一起來參加吧?雖然知道你不太喜歡熱鬧,但聚會應該還是蠻有趣的。”


    “晚上?”艾格雷稍微一愣,詢問道,“大概會持續到什麽時候?”


    “這就得看孩子們的精力如何了。”胖老板摸了摸下巴,給出了一個模糊的答案,眼角的餘光又正好瞟見了沙灘上那一小排清晰的數字,頓時笑眯眯地問:“剛剛看小佩耶爾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是不是晚上有約啊?是鎮上的哪個姑娘麽?”


    “啊……不是,威特先生。”艾格雷思考了幾秒,迴答說:“我這兩天在籌備著寫些東西,所以打算在夜幕降臨之後來海邊取材。”


    他從不說謊,人魚的確是個相當不錯的寫作素材。


    “是這樣啊。”胖老板了然地點了點頭,“不過你這小家夥在大學裏好像就是學習的文科專業吧?對寫作有不小興趣的話,我這兒有幾個從黃昏島走出去的出版商的聯係方式,要不要幫你聯係一下?”


    胖老板這句話問得相當認真,所以艾格雷也同樣認真地好好考慮了一會兒,點頭接受下來,並且向胖老板道謝:“那就麻煩您了,非常感謝。”


    “這哪裏算得上是麻煩呢?”胖老板親切地將粗大的手指握成拳,在艾格雷的胸膛上輕輕捶了兩下,“你這孩子從小就失去了父母,可以說得上是在島上各位的這麽多雙眼睛裏看著長大的,你從小懂事聽話,幫了我們不少忙,我們這些年紀大的家夥當然也得為你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了。”


    艾格雷露出一個不太明顯的笑容,彎腰再次致謝道:“謝謝。”


    “那麽就這麽說好了?”胖老板活動了一下四肢,說,“別擔心,這並不是什麽特別嚴肅的聚會,大家也都知道你的工作在晚上尤其重要,所以不會介意你提前離開的。我也會事先跟其他人說一聲,你下午記得穿身不太會輕易弄髒的衣服,早點兒來嚐嚐隔壁老泰德的燒烤,他最近手藝又進步了不少。”


    “好的,我會早些過去。”


    “下午見。”


    經過之前和人魚的一番搏鬥以及這次和胖老板之間的交談,原本一直懶懶地掛在海平麵上的太陽又升高了一些。艾格雷轉過身用鞋底將沙灘上的那四個數字擦去,放遠目光看向波光淩淩的海麵。


    海麵上這些善良的光點看起來稍微有些刺眼,艾格雷不得不半閉起眼瞼,才能保證自己的瞳仁不被刺痛。


    這是個一如既往炎熱而又平靜的夏天早晨,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在一段時間前有過一位相當不同尋常的海中來客。而且這位神秘的客人似乎還邀請了他在晚上的時候迴到這裏再次見麵——這是艾格雷對那四個數字的猜測,同時他也由衷地希望這並不是一張隱晦的戰書。


    但實際上,這就是一張戰書。


    隻不過人魚從來就沒打算過要與他真正殊死搏鬥。他隻是相當欣賞艾格雷的打鬥技巧,並且希望能與他再次切磋一番而已。


    人魚清楚自己在人類眼中是個多麽稀有且神秘的存在,所以他自然也就不會毫無警戒到輕易在其他人類麵前現身。光是因為身體虛弱而陷入昏迷被這個小子發現,就已經是他這麽多年以來最為危險的一次遭遇了。


    不過他也同樣不清楚這個年輕人下一次這麽靠近這個海灘會是多久以後的事,所以他幹脆主動提出了見麵的要求。他不知道艾格雷有沒有弄懂他的意思,不過卻不後悔自己這次如此主動靠近人類的行徑。


    或許下一次他可以直接寫出一整句完整的問話?雖然無法發出人類語言的音節,但他卻能聽懂人類的話,對他們的各國文字也有所了解。


    語言是不同地區的人類之間所存在的一道阻攔他們交流的巨大隔閡。這一點與人魚的族群存在很大差異,人魚之間的交流並不需要語言的幫助,他們擁有自己一套獨特的交流係統。


    更何況這麽多年以來,人魚在大海中遇見過的其他族人也實在不算多。


    胖老板來找艾格雷說話的時候,人魚沒有離開太遠,所以當然也就聽見了他們交談的內容。聚會貌似是人類的族群中一個相當重要的社交方式,通常都會用來慶祝某些節日或者某件獨特的事情,比如生日或者滿載榮譽的迴歸。


    這樣一來,他大概還算是打擾了艾格雷原本該有的行程。


    人魚這麽想著,稍微挑了下眉,依舊決定在晚上八點的時候來到岸邊。至於艾格雷會不會來赴約,那就不是他所能夠預測的了。


    他緩慢地圍繞著黃昏島遊動,最終選擇了去距離島嶼最近的那一片大陸海岸看看。


    人類所開發出來的海岸隻是大多數,在距離港口相當遙遠的一些區域,依舊會有毫無人煙的海灘分布在各個地點。人魚偶爾會去那些偏僻的海岸看看,那些地方有時候會有人搭建起不太堅固的小木屋,小木屋裏也許會販賣一些酒水。


    他擁有人類的貨幣,所以雖然無法接近人類所居住的地方,但卻不代表他不能去打那些酒水的注意。


    他衝入海底,在之前自己來過的某個海底砂石堆放的地方找到了之前儲存的一些硬幣,帶著它們一起迅速地穿越了整個縱橫在黃昏島和大陸板塊中間的海域。


    人魚的最終目的地是屬於某個小村莊的一片海灘。


    當他抵達那篇岸邊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之前自己接觸過的那個小木屋——幸運的是這個木屋裏似乎還依舊有著酒水售賣,而那個負責銷售這些玩意兒的老商人則正靠在窗邊打盹兒。


    人魚之前已經來過這裏幾次了,他總會挑選一個寧靜的下午,趁著這個販賣屋的老人沉醉在午覺中的時候,取走窗邊擺放著的一兩瓶酒水,然後將價值對等的貨幣留下。


    老頭子相當清楚有某個人偶爾會趁他不在的時候將他們之間的交易進行完畢,不過卻不清楚與他交易的這一位客人是條人魚。


    人魚上了岸,一路逐漸靠近了那個小木屋,在木屋的窗前直立起身體,好整以暇地在窗前的貨架上挑選著酒的種類,最後選擇了他第一次來的時候拿走的那一款,並且支付了錢幣。


    說是貨幣,但其實也並不是現在市麵上流通的那種,而是某些來自於深海中沉沒的貨箱中那些用金子製作的硬幣。人魚不太清楚現在人類世界的匯率如何,不過購買這樣一瓶品質不怎麽樣的酒水卻一定是完全沒問題的。


    那些貨幣的來曆相當詭異。至少人魚就經常看見那些站在甲板上猖狂大笑的人類,在下一個夜晚說不定就會被海浪徹底吞噬。然後船上的各類物品就會跟著沉船一起陷入海底,正好便宜了他。


    他取走了那一瓶自己想要的酒,原路返迴的同時將自己魚尾所留下的痕跡盡可能抹去,重新躍進了海中。


    人魚對酒精沒有太大的興趣,買酒也隻是因為之前聽見艾格雷和胖老板的交談而一時興起罷了。隻可惜他沒有雙腿,不能上岸,不然大概會對人類的這些聚會相當好奇,說不定還會直接嚐試著融入進社會中,親身體會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互動。


    然而他的魚尾終究隻是魚尾,並不會像人類的童話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樣有機會變成人的雙腿。他是大自然中的一員,所以當然也會受到自然法則的限製,就像人類無法在海中唿吸,也無法長出翅膀在天空中飛翔一樣,海中生物棲息於自己本該屬於的地方,幾乎沒有能夠上岸的可能性。


    一想到那些童話書上所繪畫的隻差沒露出豐滿胸脯的女人魚,他就會有點想要撬開那些繪製了這些插圖的畫家,看看他們的腦子裏是不是盡裝了一些黃色廢料。


    畫出來有什麽用?說得好像男性人類真的能對這些隻有一條尾巴的女人魚做些什麽一樣。沒被那些鋒利的尾部鱗片隔斷自己的命根子就很可能已經算得上是幸運了。


    人魚這樣腹誹著,同時認為自己應該還算得上是個和善的生物,至少沒有把太過喪心病狂的畫麵直接想象出來汙染大眾的眼睛。


    雖然他也不是什麽柔軟溫和的生物。


    想到聚會,人魚就順便也聯想到了那些被烤得通體焦黑的小魚。人們在它們的身上撒上各種調味品,將它們的皮肉割開,放在炭火上熏烤——那可是相當美妙的味道和香氣。


    人魚稍微閉了下眼,翻身往海麵上迅速衝去,在衝出海麵的同時打開瓶蓋往自己的喉管裏灌下了一大口味道實際上不算太好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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