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的一聲清脆空響,手中弓弦驟然崩斷。旁側的敵軍見隙喊殺而上,雒易疾勒韁繩,避過刀鋒,以箭為劍,生生紮穿對方咽喉。左手同時抽出腰間長劍,反手疾刺入另一人胸膛。不容稍歇,身後一陣刀劍破空之聲傳來,他當即夾緊馬腹,旋身揮劍劈向身後。劍鋒劃開一圈長虹,隻聽一聲慘厲嚎叫,來人兵刃落地,一顆頭顱伴隨一捧鮮血淩空飛濺。須臾之間,已手刃三人。


    他提韁迴望,桓府的軍士在雒氏與代氏的圍攻之下幾被剿殺殆盡。長隘之上,屍體交相枕藉,鮮血浸染在黃土砂石之間,在月光下反射出幽冷晦澀的光。


    分明大獲全勝,心中卻不知為何隱隱泛起不安之感。雒易率餘部策馬返迴本營,代昌和雒寧已然將桓果擒獲,綁縛在馬前。


    雒易收劍歸鞘,翻身下馬。那桓果兀自喝罵不休,見雒易走來,更是怒目圓睜,須發戟張,狠狠朝他啐了一口:“肮髒低賤的碧眼蠻夷,專使這陰謀詭計,算什麽英雄好漢!有本事便解了老夫的束縛,堂堂正正地打一架!”


    雒易並不動怒,旁側的雒寧卻按捺不住。代族尊重女子,她與眾將士一同引弓戰鬥才罷,自是豪情方興之時。當即上前,“刷”的一劍削去桓果半麵胡須,嬌聲嗤笑道:“糟老頭,論單打獨鬥,你也不是我叔父的對手,不過是看你人之將死,免你無端端出乖露醜罷了!”


    雒易微微一笑:“桓果,若不是你貪愎好利,又怎會自投羅網?那**強令我飲酒作陪,今日我便以德報怨,斬下你的頭顱作酒器,賜給你的子孫宗族開懷暢飲,你看如何啊?”


    桓果一驚,大喝道:“你——你要對我的族人做什麽?”


    雒易冷冷道:“成王敗寇,自古皆然。怪隻怪你這個一姓之主愚蠢冒進,無能庇護自己的家族。從今夜之後,這大晉的版圖之上,再也不會有桓氏一族了!”


    桓果頹然在地,仰天歎道:“隻恨我沒能聽進豫吉的話,步了富子的後塵!”


    猝然聽到“富子”的名字,雒易心內一動,不及細問,旁側的軍士已然長刀劈下,結果了桓果性命。


    代昌見這邊事了,便想帶著雒寧迴轉代國,對雒易道:“雒大人此戰大獲全勝,可喜可賀!他日雒氏若有什麽需要之處,隻管叫我便是。”


    雒易拉住代昌的手,笑道:“代兄謙恭太甚!此次能克敵製勝,全仰賴代兄調度精兵,與我並肩作戰。今夜本是你我好好飲酒敘舊的日子,我卻將你拉入刀光劍影之中,實在惶愧無地,乞代兄千萬見諒才是!”


    代昌是個亢爽漢子,見雒易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反倒出言寬慰:“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們代人沒那麽多忌諱!”隻是雒寧看著叔父親切和善的笑臉,仍覺心中惕惕,一語雙關道:“正因為是一家人,動輒打打殺殺,確實……頗為不美。”


    雒易瞥了眼雒寧僵硬的笑容,拱手對代昌笑道:“阿寧說的不錯。雒易承諾,將再擇良辰吉日,重設好宴款待代兄,隻有美酒佳肴,再無兵甲幹戈。”


    雒寧輕舒一口氣,頓時喜笑顏開。代昌猶自不明深意,隻拱手道:“那便多謝雒大人好意。”


    雒易微笑道:“代兄直唿我的姓名便是了。這輩分深究起來實在繁縟,想來馨姊姊還在世時……唉!”無意間談及故人,雒易話鋒一頓,便隻悵然一歎。


    思及病逝的亡妻,代昌一股傷逝之情哽咽心口,竟不知如何言語。他隻覺手中一暖,垂眼看見雒寧輕握住他的手,一臉關切眷戀。他由悲轉喜,輕拍著雒寧的手,道:“好再老天待我不薄,又將阿寧送到了我身邊。雒兄,這還要多謝你!”


    雒易道:“不比阿馨溫柔賢惠,阿寧年幼無知,刁蠻任性,還請代兄多多包容。愧為長輩,我有幾句話想要叮囑阿寧,不知代兄是否介意?”


    代昌哈哈一笑,將嬌妻牽至雒易跟前,道:“我再去關照將士們清點戰場。”便跨上馬,遠遠避開了。


    雒寧如芒在背,僵硬地笑了兩聲:“不知叔父有何見教?”


    雒易凝目注視著代昌遠去的身影,半晌才沉聲開口:“你真決定要留在代國?”


    雒寧一怔,肅容道:“絕不反悔。”


    “很好。”雒易慢慢道,“代昌算得上是個豪爽大方的好漢子,雖然魯鈍了些,對阿馨,對你,卻是情深意重。”


    雒寧破顏而笑,心中激動,竟不知如何作答。她想了想,道:“叔父,其實將代國收入囊中,並不隻有爭鬥流血一種法子。”


    她指了指自己的腹部,笑道:“隻需給我一些時間。我有信心,能使代氏之財富盡歸雒氏所用,再不分你我之別。”


    雒易一怔,凝目望向雒寧,她的麵龐上滿溢著憬悟溫柔的光澤。他差點忘了,這個嬌蠻跳脫的少女已為人妻,不久亦將為人母。這便是女子的奇特之處,她有能令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淳淳深情,能弭平戰爭的猙獰與傷痛,能在枯瘠荒漠的土地上孕育出生命,代代繁衍不息。


    當年阿馨苦勸不得,以死相諫,父親錐心忍慟之時,是否料得到今日之局?雒易也不禁惘然。但他是從不肯沉湎往日的性格,一刹之後,便又恢複了鎮定,挑眉望著雒寧,道:“若真如你所說,我也不介意放代氏一馬。隻是……我還有另一筆賬,要與你們細細算一算。”


    雒寧尚未反應過來,笑盈盈道:“叔父又說笑了,我還欠你什麽帳呀?”


    “自然是……你和沈遇竹合謀算計我的這筆賬。”


    雒寧大驚失色:“您、您怎麽知道是阿竹——?”


    雒易冷哼一聲:“現在我知道了。”


    “啊!叔父你詐我!”雒寧懊悔不迭,黑眼珠四下亂轉,正待矯詞逃跑,卻見雒易不慌不忙,轉身上馬,從從容容道:“無妨。我迴去之後,自有千種手段可以拷問始作俑者……”


    她心驚肉跳,一把拉住他的韁繩:“叔父,你別——”


    雒易微微一笑:“怎麽,心疼了?”


    雒寧編貝般的牙齒死死咬著下唇,想了又想,索性將話挑明:“對!您猜得不錯——”


    原來,雒寧出嫁代氏之前,滿門心思都是想著如何逃離虎口。她聽說沈遇竹頗擅歧黃,便幾番苦苦央求他配來傳說中假死的藥劑,以備不時之需。誰料到了代地拆開一看,除了藥劑,還別有一封書信。沈遇竹告訴她,那日他看到雒馨的屍首,懷疑她是服毒自殺。又說雒氏對代氏籌謀已久,必定會在近期動手,勸雒寧安心靜待,不需急於一時。


    “他說,若我改變主意,不忍夫君赴死,便可在家宴之日率代軍奔赴常山。他也會趁機煽動桓果帶兵圍攻此地……”


    雒易冷笑道:“兩軍裹脅,逼我不得不就範,是嗎?”


    雒寧急忙辯解:“不,不!我們怎敢有此心?隻是,阿竹……沈遇竹他說,比起代氏,桓氏的威脅更迫在眉睫,兩相權衡之下,您……一定會選擇與代君聯手殲滅桓氏,如此一來,代氏就可以保全了。”


    雒易神情深沉,慢慢道:“他隻說了這些?”


    雒寧心中打鼓,忙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遞了過去。雒易接來一看,果然是沈遇竹的手跡,就近鼻前一嗅,隱隱有藥材的香氣,想來原來是包藥的紙無誤。


    雒寧惶急地眨著一雙剪水清瞳:“叔父,我雖然任性,總也不會幫著外人來蒙騙您吧?”


    雒易將紙放入懷中,道:“是真是假,我自會詳查。哼,沈遇竹此人是愈發地詭計多端了。當日我同意他潛入桓府,也不過是命他爭取桓果信任,再徐徐圖謀,誰料他卻自作主張給我唱了這麽一出!你不可再與他暗通款曲,小心被騙得骨頭都不剩。”


    雒寧暗暗鬆了一口,仰起臉笑道:“多謝叔父明察!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那就別說。”


    “……”雒寧癟了癟嘴,霍地後退一步,伏地稽首長拜——這純然是家臣對君侯的鄭重其事的禮節了。雒易輕蹙眉頭,卻聽雒寧大聲道:“請求君侯免了沈遇竹的奴籍吧!這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您!”


    雒易紋絲不動,胯下的綠耳卻仿佛察覺到了主人紛亂的心思,打了個響鼻,晃著腦袋來迴噠噠走了幾步。


    雒寧道:“叔父,當今之世,諸侯公卿日夜紛戰不休,而對賢才能人的爭奪,更勝於兵甲征伐。我聽您說過,得人者興,失人者崩。那為何如今賢才在畔,您卻棄如敝履呢?沈遇竹這一計,一則兵不血刃,延攬代國;一則出其不意,剿滅桓氏。對內充實我雒氏倉廩府庫,對外解決我雒氏頑敵重讎,其功可彰,其心可鑒!您非但不能拔擢獎掖,把他當作謀主來尊戴,反而叫他去做那些驅車豢馬的卑賤活役——這般賞罰不明,豈不叫人寒心?其他家臣會怎麽想?又還會有誰來投效我們?”


    這一席話似乎不像是雒寧素日口吻,卻也鞭策入裏,讓人無處反駁。雒易垂眼看著少女,神色晦暗難明。“你說得不錯,”他慢慢道,“我確實不該再叫他做馬倌了,我該——賜他一死!”


    雒易心頭一跳,抬頭愕然道:“叔父!——”


    雒易冷笑道:“阿寧,你當真看不出嗎?沈遇竹與我結怨太深,今生今世,都無緩頰容情之餘地。他若繼續韜光養晦也就罷了,若像這般鋒芒畢露、攪弄風雲,就成為我雒氏第一個心腹之患。你叫我怎能放心用他?又叫他如何能甘心報效於我?哈哈哈,叫他與我冰釋前嫌、握手言和?也隻有雙雙到了黃泉地府那一日罷!”果


    雒寧想不到叔父會自詛如此重誓,不由心驚肉跳,想到沈遇竹若因為對自己出手相救而招致殺身之禍,那她又該如何自處?然而未及想出良策,雒易已一提馬韁,撥轉馬頭,從她身邊風一般越過:“傳令諸部!將降卒盡數坑殺!一個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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