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欞上結了冰花,寢廬裏,李逸雙手裹著層層紗布,靜躺在屋內榻上。


    他一直在想洞中那晚說的話。


    他問他,信不信他。


    他答他,信。


    如今想來,信趙深什麽呢,信他會可憐一個傻子,因為幾年來被騙得團團轉,實在傻得可笑,所以憐憫之下手下留情?


    是不是該感激涕零,感激他趙深計算得如此精確,給自己堪堪還留了口氣?


    更可笑自己還替趙深操心迴滇南的事,他甚而還親口勸他,“趁早迴去,不用擔心別的。”


    哪裏還需要他來擔心,比他聰明百倍,能瞞過泮宮眾人,瞞過廣華帝帝太子耳目的滇南王世子,哪裏輪得到他來操心。


    一個能隱忍如此之久的人,怎可能需要他的同情,本就是他看錯了人。趙深是隱在林中的猛獸毒蛇,他竟見狼餓得可憐,就當了狗來領迴家,活該被咬。


    隻怕迴滇南的事,趙深也不知從何時就已計算好了,如今適時將他獻給承乾帝,投誠如此,還有什麽故國是不能迴的。


    他該感激他像憐憫一頭待祭的鹿,沒有上來就將他割喉,掏心挖肺,而是放血斬斷他的四肢,將犧牲困到祭壇上,等著兇龍的吞噬。


    感激他,讓自個多苟延殘喘了幾日。


    那晚他竟還問他,不畫畫了行不行。


    趙深如此婆婆媽媽,還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他以為他會感念他下不去手嗎。


    這世上大概沒有比自個更可笑的了,比起趙深,李逸更恨自己,他所有的驕傲自我,他一切的信念判斷都被擊得粉碎。


    他夜夜都能看見趙深冰冷的目光,他親手揮出的利刃。


    李逸抬起右臂,過了片刻已滿頭大汗,無名指才按著他想動的方向,微微顫動了一下。李逸別過臉去,右手頹然垂下。


    他外頭看著好似無事,實則裏頭都是空的。


    隻有李逸自個知道,秦王篡位,親人接二連三離去時,他都從未想過死,此際他卻是時而想起。


    李逸並不知道他還曾中過毒,正如趙淵所料,最早發現李逸的是已經早早就盯上他們的鑾儀衛。


    乍一眼看到洞中的狼藉,任誰都會以為李逸死得不能再死了,等到鑾儀衛上前收屍,卻駭然發現人還活著。


    這等匪夷所思之事,就連承乾帝自己,都不禁懷疑是廣華帝和太子之靈在天護著李逸。


    鑾儀衛冒充的禦林苑巡吏做得漂亮,早將洞中的痕跡收拾得幹幹淨淨,除了承乾帝和他的心腹,無人知道李逸不僅被割雙腕,還曾中毒。


    這樣都還不死,皇帝不能怪趙淵沒有狠下殺手,他甚而自個都覺得有些寒毛豎起,猶豫著要不要再繼續做到底。


    天意難測,何況聽太醫所報,李逸雙手隻怕是廢了,這樣已經毫無威脅的侄兒,到底要不要趕盡殺絕,承乾帝拿不定主意起來。


    李逸醒來的時候,趙淵已離開了京城,離開的黎明時分,趙喜曾問他,“今上不會再尋機會殺殿下嗎?”


    趙淵策馬走在寒風裏,幾日沒能合眼,開口時嗓子啞得厲害,“若你害死了自己的哥哥,氣死了老父,等到你要一不做二不休,繼續弄死侄兒的時候,發現他竟怎麽殺也殺不死,你會怎麽想?”


    “瘮得慌,若是奴,奴肯定覺得害怕,怕怨鬼來索命。哪怕麵上不認,心裏卻總是怕的,說不定想把那侄兒趕得越遠越好。”


    趙淵輕輕點了點頭,停了白玉驄,“今上心裏有鬼,歡安又……傷了手,你莫忘了還有郭慎在,李逸會保下命來的。”


    此刻站在城關外迴望京城,向南的朱雀大街上冷冷清清,隻有零星人影。


    趙喜看著趙淵的身影,不由想起頭一迴兩人踏入朱雀門時,都城的繁華喧鬧。他思古憂情才剛闡發了幾許,趙淵就轉身上了路。


    趙喜忙打馬跟上,自官道向南一路奔馳而去。


    曙光尚寒,大承殿前的玉階下已跪了好幾位臣子。


    晨朝略晚些到的各部百官們,晚至的輕聲詢問早到的,人群漸漸分開所屬的隊伍。一群按部就班仍就地立等升朝,另有一些則悄悄加入為首者的隊伍,在後排依次跪下。


    直至朝陽大升,金闕閃出耀眼五彩,曉鍾於大殿內外迴響不絕,承乾帝乘肩輿而來。


    皇帝才到就見郭慎跪在頭裏,旁邊挨個是前太子太傅廖泓,前文華殿大學士詹英,後頭還有不少文臣和零星幾個武將。


    承乾帝冷了臉,這些人為了什麽事,他心裏自是清楚,他還沒急著處置李逸呢,這些人倒先急著來逼將他。


    皇帝一日的好心情都沒了,揮了揮手,禦前牌子傳話於宣旨太監,宣旨太監立到玉階前,扯開嗓子,“免朝——”


    眾人互相看看,不少人已料到是這麽個結果。


    等到李逸勉強能起身了,趙淵已快馬入到永州地界,郭慎等人則還在和承乾帝鬧僵著。


    郭慎,廖泓,詹英三人分別上奏懇請嚴懲兇手,三人之下又有不少聯奏的門生故吏,甚而還有前朝已經致仕的老臣,也來湊熱鬧。


    李逸從心境和體力上兩頭稍緩過來,聽聞此事想要阻止時,已是來不及了。


    當著陳伴伴的麵,李逸也無所顧忌,直道:“老師糊塗。”


    陳伴伴已抹了不知多少淚,此刻再不能不說話,跪下道:“郭大人,太傅大人和詹大學士這是知道到了危及關頭,豁出命去也要保您啊!


    殿下,您無論如何要好好的,先帝和太子殿下都在天上護著您,您可千萬要保重身子。”


    李逸長歎一聲,還有這麽多人願意拚盡性命保他,他活著就已是勝利。


    “他們這樣鬧能有什麽結果,隻會把眾人都搭進去。”


    陳伴伴搖頭,“是難有個結果,可幾位大人誰又不知呢?若不鬧,上頭之前還是暗著來,下迴就要明著來了!您都這樣了,怎麽就不能放過殿下。


    鬧一鬧隻怕還有活路,不鬧再眼睜睜看著您被奸人害一次嗎?”


    “伴伴,你再掉淚我該更難過了。”李逸從榻上坐起身子,“廖太傅和詹大學士都已是告老的年紀,也就罷了,祭酒這不僅是搭上了自個的前途,也葬送了朝中他多少門生的前路。他原沒有涉東宮之事涉得那麽深……是我連累了老師。”


    陳伴伴頗為不讚同道:“士當效正君,殿下這是看輕郭大人了。”


    李逸知道他是前世思維跳了出來,失言了。


    不過幾日後,承乾帝頒下旨意。


    上來就認定李逸是自戕之罪。


    接著痛斥李逸在承乾帝的多番誨教下,仍不改惡性,承乾帝則一再顧念親情,對他容忍有加。


    反觀李逸,不僅不心懷感激,甘於現在的平靜生活,還多有怨恨不滿,竟以致用小人之心度今上的君子之腹,企圖想要用拙劣的自裁手段來陷今上於不義。


    後頭又洋洋灑灑地說了李逸身為廣華帝嫡孫,崇德太子嫡長子,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樣的所為是如何的不忠不孝,又是如何令列祖列宗蒙羞。


    好一篇官樣文章,也不知出自哪位新翰林之手,李逸就差直接給此人顛倒黑白的本事鼓掌了。


    將李逸批得體無完膚,打為十足不忠不孝不義之人之後,旨意的正題終於上場了。


    “即日起,隱王李逸除名玉諜,貶為庶民。”


    小黃門那口不停張張和和的嘴,從這一句起活化成了吐著泡泡的金魚,李逸再不曾聽到他說什麽。


    他越過此人,看向天際,澄空有幾片雲彩,飛得極慢,近處,宮牆融了雪,露出裏頭的漆色。


    一切至此,塵埃落地。


    大禮跪謝時,李逸以全部的心意匍匐長謝,感謝所有為他這條性命奮力抗爭至此的人們。


    無論前路多艱難,今日,他們求仁得仁,逼得皇帝色厲內荏,他與他們都活了下來,活著,即嬴了此局,亦才有希望。


    同日,滇南王府。


    趙淵立在書房裏,他在京裏所受的苦滇南王自然是知道的,甚而其淵與李逸親厚,滇南王也知道得不少,正因此,看著始終沉默無語的其淵,滇南王多少有一些內疚和補償的心思。


    他長歎一聲,“我兒可曾怨為父送你入京為質?”


    趙淵抬起頭來,不見屈辱和隱忍,沒有差點喪命的心悸,他的眼睛亮得發光。


    “若時光可倒流,無論再入京幾次,也不會後悔。”


    “好!不愧是吾兒!”


    滇南王頗為欣慰兒子的識大體,開始放心地說起日後對趙淵的安排。


    等父王滔滔不絕說完,沉默許久的趙淵隻說了一句,“我想去軍中。”


    滇南王愣了愣,方道:“你知道滇南王軍的規矩,哪怕本王的兒子入了軍中,也要從底下練起。”


    趙淵點頭,“父王,您剛不是問我可有什麽要求,去軍中就是我唯一請求。”


    對此,滇南王還能有什麽不應的。


    冬夜,飄有浮冰的溪水晶瑩剔透,然而手指稍有相觸便能冷至骨髓。


    趙淵竟將整身埋進這溪水裏,若他還在王府,必然是瞞不過去血脈之力已盡,身中血毒的事。


    入了軍中,可謂一舉兩得。此刻,疼痛令每一霎都像永恆,該拿什麽來抵禦這漫長,這血毒要伴他一生,他可以用這時間慢慢去想一個人。


    今夜就從泮宮初遇的那個早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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