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在近一月無雨後,暴雨如期而至,開始時,幹裂的土地,暴曬的日頭都消失了,天地萬物歡欣鼓舞。


    漸漸,就像兜滿水的皮囊,再也裝不下了,老天卻仍不管不顧,眼看皮囊腫脹撐得嚇人,依然拚命灌水,終於噗地爆破,地上一片澤國。


    李逸不得已,和平安一起去了天寶寺,天寶寺建在城內地勢最高的西麵,已有不少民眾逃難到了那處。


    天寶寺原是皇家大寺,亂軍進城時早被哄搶過一遍,除了砸碎的,搶走的,如今能重新被扶正的幾尊大佛上,皆整個被人剝去了金衣,隻剩灰洞洞的土胚。


    寺裏供著的金銀法器,寶物袈裟也一概被洗劫空了,亂軍連壁畫上的那點金泥都不曾放過,摳得好似被蟲蛀過的破衣爛衫。


    僧人都散了,聚到此處的窮苦百姓不過是來躲雨避水,大部分人都沒什麽吃的。這種情況下,李逸也不敢拿出食物來,隻在夜深人靜時,和平安兩個偷偷吃兩口,好歹先撐過眼前水災再說。


    十天後,日頭毒得人睜不開眼,京師各處的積水開始退去,寺裏避難的人大多還沒有動,李逸已帶著平安準備離開。


    人群聚集的地方,對李逸來說非常不安全,之前是因為暴雨積水,城裏一片混亂,沒人有閑暇來管他們。如今眼看水退下去了,這樣大規模的民眾聚集地,很快就會有官吏來查訪登記難民,李逸可不想被抓個正著。


    離開前,李逸爬至寺內藏經閣上,從這裏可以看到城中全貌,哪些地方積水已退,一目了然。他默默在心中記下三四處地方,準備和平安實地考察之後,再決定藏身之所。


    待到出寺經過大雄寶殿時,李逸隻見無數信眾正匍匐在內,大殿的頂上坍塌了一塊,日光剛好穿過洞口照到大佛身上,給本來灰胎破敗的佛像鍍上了煌煌金身。


    人群聚集在佛像底下感謝這些日子來得到的庇佑,平安倚著門檻拜了拜,李逸亦心中默念,希望佛祖能聽到他的祈願,保佑他平安逃出生天。


    前往藏身地的路上,李逸越走神色越凝重,積水沒有散盡的街巷裏,飄過各種動物屍體,有貓狗的,更多的是耗子。


    那些積水退掉的地方一眼望去更是不堪,什麽垃圾雜物,動物屍身都聚作一堆堆。


    李逸邊走邊被暑熱蒸得渾身發燙,心裏卻是冰涼的。


    京師一月內兩度亂戰,死了多少人?尤其是第二次城破後,立即就開始了連日暴雨,這麽多屍身隻要有一部分沒有及時處理,甚至處理了卻埋得太淺被雨水衝開,再加上動物屍身……


    李逸不敢再往下想,天氣熱成這樣,但願不要起瘟疫,哪怕起疫,也別發展成大規模疫情才好。


    京師的這場暴雨中,皇宮內苑自不受水浸影響,隻宮苑上下都已換了一片縞素,等日頭重又出來,天氣太熱,大行皇帝的梓宮隻停了七日靈柩,就被抬出京師。


    城外深山中的承恩寺暑氣難入,便選了寺裏暫放。


    最要緊的緣由,是宮中已經看到了起疫的苗頭,肅王趙淵當機立斷,越過新帝和太後,下令皇城十二監嚴防死守,堪堪才將這勢頭壓了下去。


    趙淵當年在京中生活,因著皇太孫的緣故,曾不時出入內廷,比起滇南眾人對皇宮諸事要熟悉得多。起疫的苗頭才剛起,他就攬了宮內所有大事,諸多親王大臣頗有微詞,但新帝和太後的安危更重,要對攝政王不滿,也得先過了眼下再說。


    宮裏能留下主事的老太監們見肅王是個熟門熟路的,便再沒有什麽可拿大的,不僅有事不敢瞞他,後頭更是事無巨細都往肅王這裏報。


    “媽的,十二監就差跪下來叫爺爺了!”景王才看了幾日的情形,便忍不得向幾位異母兄弟抱怨。


    “如今人家是攝政王,咱們又是什麽?”寧王端著茶盅,不以為意。


    “誰又不是皇帝的叔伯?誰又沒帶過兵立過功?”景王這暴脾氣終究是忍不得。


    寧王接著道:“二哥,我勸你省省了,咱們這些叔伯怎麽和皇上的雙生兄弟比?咱們這些人打過的仗,加起來還不如他老五一個的。”


    這話不僅沒平了景王的火氣,倒越發似澆了一潑油上去。


    “三弟,你怎麽盡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最小的延王瞧著兩個哥哥吵了起來,忙出來圓場,“二哥,三哥,別吵。這迴是起疫幫了五哥,這等形勢,整個禁宮落到他手裏,也是天意。再者,我聽說京裏已經起了疫情,能不能保住大內,平息京裏的疫情,還有得瞧呢。”


    景王聽了這話方才順了不少氣,茶盅轉眼又重重磕到桌上,道:“他趙淵要是壓不住京師的疫情,我到時頭一個參他攝政之過!”


    延王與寧王聞言,俱不出聲,隻心中各有計較。


    果然趙淵壓下了禁宮的起疫,卻壓不住京城的形勢,大雨後不過七日,疫情已全麵爆發。


    “攝政王令!即日起嚴格分離病灶,城中各處早晚清掃,除疫,各級官吏務必按特令行事,違者嚴懲不貸!”


    京師及周邊府縣每日都有新的政令送達,特殊時期,趙淵行雷霆之令召集麾下親兵,前往各府衙監督。


    林文忠掃了眼內閣夾上來的票擬,作為肅王的詹事,有些話他不得不說。


    “殿下,尉遲將軍這都立斬了三位父母官了,不怪內閣群起攻之。您看,是不是讓他先避一下?”


    趙淵隨手翻了翻那些奏章、票擬,似笑非笑道:“未殺人之前,疫情一日擴散五裏,殺第一人後,再沒有敢瞞報的;殺第二人後,病患嚴格分離,清掃除疫再無怠慢;前日殺第三人後,今天報上來,疫情已基本停了擴散。


    要本王說,尉遲銳殺得好!叫他迴來避了這些彈劾,下頭那些百姓哪裏避瘟疫去?!”


    “可是,殿下……”林文忠欲言又止。


    趙淵截了他的話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朝堂上圍攻尉遲銳不過是個幌子,真正要對付的人是本王,這些人也不看看現在什麽情形,一個個隻知爭權奪勢!”


    趙淵轉頭朝司禮監派來的秉筆揮手,指著那些奏折道:“都拿下去,一概不用理。”


    大有不顧朝堂眾人的意思。


    他又想起一事,問林文忠道:“太醫院和各醫館的大夫們處得還好?”


    幾日前他將太醫院與京師各醫館大夫全編到了一處,日日如管理軍隊般管控起來。


    林文忠竟又有些欲言又止。


    “怎麽,前些日子本王給的板子,他們吃得還不夠?”


    趙淵要求太醫院嚴格分工,明確責任,倒班,執勤,一切按章程來,令行禁止。


    剛開始大部分儒醫們都散漫慣了,有不能做到的,有太醫院欺負醫館大夫的,上下不能精誠合作的,都被肅王拉出去就是一頓打,罰得倒是不重,不過是幾板子破些皮,並不妨礙做事,效果卻是扛扛的,很是殺了殺這些人的威風和顏麵。


    林文忠想了想,據實道:“如今確實效率高了不少,隻是那邊現下提到王爺,連個封號都不敢出口,都這麽來。”


    他說著伸出右手,五指微張。


    趙淵這迴是真笑了,這林文忠學得活靈活現,連麵部表情都很豐富,可見下頭人都被他嚇得夠嗆,隻敢悄悄伸出手,比劃個五字。


    叫人怕成這樣,趙淵倒是一點也不在意,如果大夫們嚇破膽就能即刻止了瘟疫,那事情倒好辦了。


    他在意的是李逸還不見人影,他怕他就算能逃過一次破城,逃過兩次破城,卻還是逃不過疫病。


    如今全城疫情正盛,趙淵每日立在宮內,看著城外焚屍場上那直衝雲天的煙灰,就會覺得五髒六腑都在燃燒,從最底下的脾胃開始,一天天往上焚到他的心口,直至五內俱焚。


    他不能明著尋人,不能鬧得沸沸揚揚,叫朝中眾人都知道他尋的人是前朝廢太孫,到時他想保他也不成。


    他必須搶在所有人前頭,把人找到藏起來。


    他的親衛已經摸到貧民區去過,跟據看到的人的描繪,李逸確實曾在那兒待過,可滇南王軍入城後,就不知道去了哪兒。


    夜半,更敲四下,趙淵剛剛睡下,就有密報送來,打小服侍他的太監趙喜不敢瞞著,輕輕將他喚醒。


    “什麽事?”


    “有公子的消息。”


    趙淵頓時清醒了過來,披衣起來道:“把人傳進來。”


    等到趙淵翻看完了手上的密報,又追問來人,“天寶寺之後就再沒人見著過?”


    “是。屬下以為公子應是尋到了隱秘的藏身處,又或者並不像之前那樣在一個地方久待,而是不停地變換了地方。”


    趙淵沉默了片刻,方道:“讓他們盯緊所有醫館,如果有可疑的人去求醫,一定先來報我。”


    他知道李逸惜命,雖要躲著他,真性命攸關了,一定會先求生,總也找不到人,趙淵隻能寄希望於守株待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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