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韶華少年舞 7


    軍中枯燥無趣,除了整日的操練便是巡邏,但錦良帳中倒是熱鬧得緊,朝廷鎮壓之軍尚不知何時才能來,這幫子軍漢沒事便想著來錦良這裏尋樂子,這帳中之人不肖那些個尋常軍妓,沒甚趣味,這帳中美人,舞跳得好,曲兒唱的精,身子也軟,軍中想和他睡覺的漢子數不勝數。


    可惜,馬家軍管得嚴,那帳中美人又是從大將軍馬巍山帳中退下來的……奸細,軍中一親芳澤之人可不多。馬家軍中士兵尋歡作樂之事本不會禁,但卻應有尺度,可錦良越發美豔,一顰一笑,一扭腰一迴頭皆是美豔風情,勾得這幫粗野漢子失了魂,天天想往他這裏竄,每每離了帳中,像是被人吸了精氣,老了許多的模樣。


    便是連馬巍山的副將也難以自持,與他議事時竟也滿臉春色,馬巍山冷冷的看了那副將一眼,眉眼中冷冽似寒冬冰棱,要將人射穿,他勾唇冷笑,一腳踢在了副將身下的長椅,椅子腿兒應聲斷裂,那八尺高的副將狼狽的摔在地上,砸得生疼,正覺憤怒,一抬頭,對上馬巍山一雙眼睛,心中一驚,不顧身上疼痛,連忙跪下請罪:“不知末將犯了什麽錯,惹得將軍發怒。”


    “若非你還有些許用武之地,本將軍一刀砍了你,那軍妓帳中甚是愉悅是不是?讓你迴味得很!”馬巍山單手背在身後,聲音帶了怒氣:“你都是如此,恐怕這軍中被他迷倒的不知多少,嗬嗬,有本事!當真是有本事!”馬巍山怒極反笑,大步朝外走去,那樣子,是朝著錦良的營帳行去。


    按照日子,杜平今日是要前去錦良帳中為他診治,那少年如今夜夜笙歌,與軍中漢子尋歡作樂,不拘一人兩人,長此以往,身子多少受不住,大將軍又吩咐過不能讓人死了,杜平便要時常去給他上藥,可也不知少年是否天賦異稟,身上傷雖重,卻也好得快。今日,他才出了醫帳,遠遠的便瞧見大將軍馬巍山怒氣衝衝的朝著錦良帳中走去,杜平猶豫片刻,還是提著藥箱,小跑著去了錦良帳中。


    杜平才跑到那帳前,便聽見一個慵懶美豔的聲音傳來,那聲音傳進耳朵裏,竟讓杜平後背發麻,渾身一酥:“杜大夫怎地跑得這麽急?”


    杜平神色有些恍惚,忽然耳邊又傳來一道茶杯落地的聲音,將他喚醒,杜平定了定神,掀開帳門,雖是下午,但帳中入目昏暗,一對紅燭在桌上燃著,能讓人看清帳中情景,一張寬闊矮床,床畔輕紗遮掩,床上斜躺一紅衣少年,黑發鋪就半張床榻,紅衣半敞,似血般豔麗,少年膚白勝雪,眉眼間全是惑人春情,可他總是半闔雙眼,紅燭冷光下,瞧不清那雙眼睛。


    杜平隔著輕紗看他,恍惚中總覺得眼前的少年不是當初的少年罷,錦良已在馬家軍中待了兩年,未與他治傷之前,杜平雖與他不相熟,卻也相遇幾次,說過幾迴話,那時他脾氣雖大了些,人嬌氣了些,身上卻無半點媚氣,再言,脾氣大又嬌氣有馬巍山寵著也不是什麽事兒,不過最不能讓人忘卻的是他一雙大眼睛,濕漉漉的,清明而又幹淨,他看向你,不笑已是心中一片柔軟,他笑開,便覺得冬日生暖。


    不似麵前少年,你看不見他的雙眼,卻覺得他周身媚氣難掩,明明是燭火跳躍著,卻滿帳冷意,似從地獄漫出來的寒涼,杜平吸了吸鼻子,他甚至覺得自己聞到一幽冥來的惡臭。


    “將軍正往你帳中來,看起來怒及,”杜平搖了搖頭,將這些虛無想法拋卻,歎口氣道:“上次將軍發怒,你便受了罰……”杜平頓了頓,那日營帳中錦良被四個土匪折辱之事他早已從兵士口中聽聞,且錦良身上那傷還是他親手所治:“這次又不知會如何,老夫從軍二十載,跟著馬家軍也有十二三,知曉將軍殺伐果斷且心狠手辣,老夫從未見過他發善心,你且……你且注意些,莫要激怒於他。”


    “杜大夫心善,”錦良輕笑一聲,撐著身子,半掩長腿從紅衣滑落處露出,他側坐在床榻之上,修長白皙的手臂掀開白色輕紗,那露出來的白肉上青的、紫的、紅的痕跡未消,透露著**和暴力的美感,錦良長發垂落下來,他微微側頭,像是看著杜平說話,可他雙眸隱於暗中,隻瞧得見他那半張臉,白似雪的肌膚,紅似血的薄唇,他低低輕語,如果深夜鬼魅誘人之語:“便早早離了這醃臢地方罷,晚了,便不行了喲。”


    馬巍山用力掀開帷帳,杜平已不再帳中,床榻上有個紅色的纖細人影,滿帳靡色。


    “好本事!”馬巍山站在帳中,泛著冷意的目光透過輕紗落在那人影上:“將妓館開到了軍營裏,倒是本將軍小瞧你了,竟是個離了漢子就活不得的賤人!”


    “嗬嗬嗬,”那帳中人似乎聽到了什麽有趣的笑話,笑了起來,笑之人聲音猶如珠玉落盤,聽之悅耳,可那笑聲不知為何讓人生了一股寒意,笑罷,那人赤著腳踩在地上,緩緩站起來,說道:“將軍,你是來當錦良的恩客麽?”


    馬巍山的目光一直落在錦良身上,他一襲紅衣垂至腳踝,皙白的踝骨,圓潤的腳趾在黝黑幹裂的土地上分為刺眼,紅衣輕薄,在腰間鬆鬆係了個結,遮不住他修長的雙腿和胸膛,也遮不住上麵誘人的痕跡,長發披在身後,紅唇印著跳躍的燭火,美的不可方物。


    可馬巍山眸光一緊,靜靜與他對視,許久,才發出聲音。


    “你是何人。”馬巍山冷靜開口:“錦良現在何處。”


    “將軍,”錦良泫然欲泣,模樣十分惹人憐愛,可憐兮兮的說:“奴家便是錦良啊,將軍不認得奴家了麽?”


    馬巍山不為所動,眼神兇惡似要將其撕碎一般:“本將軍沒有耐心與你扯皮,說,錦良在哪裏?還是說,這又是趙元的詭計?本將軍與他相處兩載,不會認錯,你與他長得一模一樣,可你這雙眼睛,不是他。”


    他對麵的人聽到這滿是殺機的一句話,低下了頭,不言不語。


    馬巍山等了片刻,耐心耗盡,往前踏了半步,要去抓他,那人忽然揚起頭顱,樣子將馬巍山嚇了一跳——那張臉……俱是青腫一片,鮮血從他眼中、鼻中緩緩流下,被人卸掉的下巴扭曲的掛在上頭,一眼就瞧見了裏頭紅的舌頭、白的牙齒和發著腥臭的白色液體。


    馬巍山心髒劇烈跳動一下,後退一步。


    那張可怖的臉蛋發出一聲哀鳴:“我好痛啊…….我好痛啊……他們折磨得我好痛啊……”


    “你聽不見……你為什麽要聽不見……”


    “我說不出話啊……我說不出話啊……”


    “好痛啊……他們……他們也是折磨娘親的……娘親…爹爹……我好痛啊……”


    “將軍……我好痛啊……”


    馬巍山聽見了哭泣的聲音,幽幽怨怨,淒淒切切,一聲一聲在帳中迴蕩,在馬巍山耳旁迴蕩。


    一聲一聲,敲打在他的心上。


    那張可怖的臉並沒有讓馬巍山害怕,他腳步微頓,手緩緩從身側揚起,想輕輕撫摸一下他的側臉,他覺得心疼極了,像是有人用未開刃的石刀在他心上一下一下的割著,他好像也跟著一起痛了。


    他馬巍山,屍山上睡覺,親手刮骨去腐肉的鐵血將軍,頭一次覺得痛了。


    哭聲停了。


    馬巍山聽見錦良的聲音,淡淡的。


    他說:“他死了啊。”


    他說:“他就死在那帳中啊,那四個人不是人,是畜生。”


    他說:“剛死即化為厲鬼,怨氣含在喉嚨裏,散不掉啊。”


    他說:“人死即為厲鬼,他好怨啊,好恨啊。”


    他說:“錦良要你們都死,都下地獄。”


    馬巍山的手伸在半空,他的手終究碰不上那張可怖的臉,倏而,他又看見了一張含媚的美豔臉蛋兒,仿佛方才可怖的一切皆是幻覺,錦良扭腰後退,離了馬巍山一些距離,不經意間躲開了那手掌。


    馬巍山不曾收迴手,他眼中冷意早已不知去向,哀痛緩緩爬了上來,他不知為何哀痛,馬氏族人盡數被斬殺的消息他聽聞後也隻覺得憤怒,被算計的憤怒、被背叛的憤怒,此刻,望著那張相熟卻又陌生的臉,他覺得好痛啊,為什麽……為什麽會這麽痛?


    “你騙我,”馬巍山抬眼看他,滿眼不相信,聲音卻沒有起伏:“錦良還在,把我的錦良還給我。”


    “你的錦良?”錦良哈哈大笑,陰氣從錦良腳下噴薄而出,霎時便充滿了營帳,陰冷灰白的陰氣中紅燭泣淚,錦良紅衣變血衣,雙目赤紅,恐怖而美豔。


    “多可笑啊,馬將軍。”錦良嘻嘻笑:“你怎麽好意思說這樣的話啊,真不要臉呢?都認不出人家了,還說是你的錦良呢……呀,還有方才,”錦良俏皮的撒起嬌來,可趁著這滿室陰氣,隻讓人害怕:“說什麽和人家相處兩載,可人家站在你麵前,竟是認不出人家了,哼,男人都是臭德行。”


    馬巍山靜靜的看他,眸光幽深,他垂下了手,站在帳中,渾身被陰氣凍得發青,卻未曾想過離開。


    錦良五指成爪,血紅的指甲長了出來,他嬌笑著緩步走到馬巍山身前,舉起手,對準他的胸口,抬起臉,對著馬巍山吹氣,靡香竄入馬巍山的鼻中:“將軍,讓奴家陪陪你罷,嗯?”


    馬巍山看他,那雙大眼睛好美,和當初那個一串葡萄就願意跟他走的錦良一樣,馬巍山忽然笑了,他笑得有些柔意,一如那些他摟著錦良的日子,他握住錦良的手腕,輕輕用力,阻了錦良的動作,他在錦良詫異的神色中摸了摸他冰涼,沒有一絲溫度的肌膚。


    錦良詫異他居然能碰的到自己,且他再不能往馬巍山的方向進一步,錦良血紅的眼睛緩緩流下血淚,越發用力。


    “別動,”馬巍山說,聲音溫柔:“我是七殺之體,天生帶煞,殺人上萬,神鬼不近身,你站著,別傷了你。”


    錦良不信,恨意滔天,他瞬間變成了可怖厲鬼模樣,但卻真如馬巍山所說,他碰不到他,但馬巍山卻能輕易抓到他,他的恨意又濃了,怨氣仿佛要衝破這小小的帳篷。


    “哈哈哈!賊老天!賊老天!你們不是東西!你們處處和我作對!你們要我不好過!你們錯了!”錦良忽然收了攻勢,揚天長笑一聲,桀桀鬼笑的聲音聽得人腦袋脹痛:“馬巍山,你且等著罷,我會讓你懂得什麽叫生不如死。”


    他說完,陰氣急速竄迴他的腳底,一晃眼,那血衣美豔少年消失在了帳中,無聲無息。


    馬巍山目光直直的落在他腳站的地方,蹲**,摸著那塊略顯冰涼的土地,他垂著頭,許久許久,一滴血淚低落在上頭,很快湮沒在泥中。


    “你生來便是七殺之體,天生帶煞,無情無欲,神鬼不近身,日後是個必沾血的命,我不求你對馬家有多少情分,隻求你能護住馬家,忠君報國,也算還了馬家將你養大的情分。”他五歲時,他的娘親對著一臉漠然的他說道。


    正文 韶華少年舞 8


    那一夜,馬家軍凡是進過錦良營帳中的男子一瞬間像是被吸幹了精血一般,皆化為一具幹屍,死狀可怖,散落在各個營帳之中。一時間軍中人心惶惶,徹夜篝火明,都說厲鬼索命來了,恐懼在軍中蔓延開來,但馬巍山果然不愧是天生領軍打仗之人,軍令如山,盡管軍中人人自危,到底沒有出什麽大亂子,隻是錦良住過的營帳外圍滿了精悍兵士,他們本想壯著膽子進去捉拿厲鬼,卻被方才從帳中漏出來的陰氣凍得麵色發青,渾身發抖,難以邁步,頃刻間兵士中舉著的火把盡數滅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陰氣退去,士兵顫顫巍巍的點燃火把,身上還是入股的寒冷,仿佛冷到了骨子裏,他們身體打擺子,互相扶著站在帳外,卻熄了進營帳的心思,過了一會,馬巍山從帳中走出來,他神情沉如厚重的夜色,眼角一抹血痕在火把的映襯下多少有些滲人。


    有將士見馬巍山安然無恙從錦良帳中出來,麵色露出喜來,走上前去喚了聲將軍,馬巍山為看他們一眼,應了,聲音一如往常,叫外麵守著的兵士心下稍安。馬巍山揮手讓人推下,自己抬腳徑直朝著當初錦良受辱的那間帳中去,掀開帳門那一刻,滿帳鮮紅交雜這暗紅色的血痕,猶如地獄,布滿了掙紮的絕望痕跡,馬巍山走進去,站在門口,垂首望著鮮血匯集處。


    他緩緩的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帳中一切如舊,那日之後,被人好好衝洗了一番,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了一會,他聽見帳外有人稟報,轉身出去,不多時,上百具可怖幹屍被抬到了馬巍山麵前,馬巍山抬腳,從第一具幹屍前走到最後一具幹屍前,他臉上始終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表情,不驚不懼,讓人捉摸不透。


    “抬下去,讓人好好安葬。”馬巍山低沉的下了命令,隨後轉身,走進軍帳中:“宣幾個副將軍和小主將立刻進帳議事。”


    那一夜,馬家軍鮮少有人睡覺,都睜著眼睛到了天明。


    第二日,所有士兵校場集結,馬巍山站在高台上,黑甲長刀,他目光掃了一眼台下幾十萬馬家軍,揚聲大喊:“逆賊當道,毀晉昌基業,眾將士聽令,休整五日,五日之後,隨我殺迴京城,清君側,滅奸佞。”


    軍中有將士不解,問:“狗皇帝不仁,聽佞臣讒言,置我等於不顧,將軍文韜武略,兵權在握,何不取而代之。”


    馬巍山答:“馬家家訓,忠君報國。”


    馬巍山可為臣,不可為君,這是他答應馬氏族人的。


    但趙元必須死,馬巍山心中殺機滔天,從錦良帳中出來那一刻,他便下定決心,要將趙元挫骨揚灰。


    想要趙元死的人並不止馬巍山一人,錦良趁馬巍山還未對他出手時從馬家軍逃出來,一路南下,追尋趙元的影蹤,這人利用他,錦良要讓他死。


    便是錦良不來尋趙元,趙元也是要來西北的,小皇帝信任趙元,剿滅叛軍之事竟讓趙元帶軍,一個好搬弄是非,嚼舌根的文臣竟也能帶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朝中大臣相勸竟也勸不動,原以為貪生怕死的趙元會跪堂求皇帝收迴聖旨,卻沒想到趙元滿目笑容,胸有成竹一般接了這出征令。


    趙元大軍與錦良相聚與西北以南——鄴城。


    天色暗,趙元身旁的先鋒將軍見無法行軍,建議在鄴城安營紮寨,趙元點頭,準了。


    是夜,無星無月,伸手不見五指。


    趙元獨自在營帳中休息,燭火跳躍,他深覺無趣,喚伺候的小廝進來,讓他錦城中弄幾個小娘皮來伺候,小廝得令,快步去了。


    不過一盞茶功夫,趙元便瞧見有人影映在帳外,身材婀娜,隻一看那影子便覺得此人極媚,趙元色眯眯的看了一眼,心道,這小廝辦事倒是比在京中利落多了。


    趙元下令在鄴城安營之時,馬巍山的大軍離鄴城也不過半日之距,他騎馬走在軍前,身後跟著兩個年輕將領,胡一胡二,是與他出生入死多年的雙胎兄弟,也是馬巍山早年間救下來的。


    那四個土匪被馬巍山從營帳中解了軟禁,提出來,挑掉手筋腳筋困在了牢裏,大軍從西北出發之時,馬巍山命人將其栓在行軍馬後,拖著走,但確保速度不快不慢,更不能將人拖死了,這一下,行軍速度必然被拖累,胡一瞥了一眼那四人,轉過頭問道:“將軍,那四人已被折磨如此,何不就此斬殺,沒得拖累了大軍速度。”


    馬巍山淡淡道:“冤有頭債有主,他們的命,要留著,會有人來取。”說罷,馬巍山眯了眯眼睛。


    那四人果然是畜生,馬巍山挑斷他們手筋腳筋的時候他們跪在自己麵前,哭得鼻涕眼淚一把的求饒,馬巍山說,你們要想活著也行,隻要將你們妻兒盡數送去下等勾欄院,我就放了你們,原以為涉及妻兒,他們會硬氣一些,卻沒想到竟是滿口答應,毫無猶豫。馬巍山手裏握著滴血的短匕首,站在那四人麵前,竟覺得自己與他們四人也無什麽區別。


    人他是要廢了的,他們的妻兒他也不會放過,馬巍山天生為惡,冷漠得很。


    隻是冤有頭債有主啊,馬巍山低頭輕笑,世間便該如此。


    幸好,他也成了旁人的冤孽,生生世世,無法解脫。


    正文 韶華少年舞 (完結章)


    馬家軍行至鄴城,夜色昏暗,前方探子來報,趙元的軍隊就在鄴城城外紮營。


    馬巍山眺望鄴城城門方向,下令大軍進鄴城外密林駐紮,勿要打草驚蛇。


    趙元等了一會,帳門被一隻纖細蒼白的手掀開,一抹紅色身影款款走了進來,趙元色眯眯的從下往上望去,目光才移到美人腳下,便被嚇得險些尿褲子了。


    美人,沒有腳,飄著呢。


    趙元驚駭不已,猛地抬頭看向美人的臉蛋兒,唿吸一窒。


    錦良嗬嗬嬌笑,飄著到了趙元身側,媚聲道:“大人這是怎麽了,不認得奴家了麽?”


    “你…….你死了?”趙元喘著粗氣,雖是害怕極了,卻慢慢鎮定下來,他連連後退,咽了咽口水,忽然想到了什麽,眯了眯眼,道:“是了,是到日子了,你八字特殊,命不好,死後最易成厲鬼。”


    “想不到大人如今也是不準備遮掩了,”錦良冷笑一聲,道:“也罷,反正我今日便是來取你狗命。”


    趙元心裏一驚,麵上卻越來越鎮定,到底是小皇帝身邊的大佞臣,臨危不懼的本事還是有幾分的,他緩緩道:“區區厲鬼,也想殺我?”趙元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滿你了,你以為我為何要將你從常雅閣救下?你八字至陰,生來便是個克父母、克手足,一生潦倒,受盡苦難的命格,你這樣的命格,一朝枉死,怨氣不散,極易成厲鬼,馬巍山天生七殺之體,尋常人難製他,皇上勢弱,再加上西北百勝幾乎奉馬巍山為王,若是任其發展下去,須不知哪一日皇上的龍氣就要被他馬巍山的殺氣鎮住,天意讓我遇到一個你這樣命格的,將你送到馬巍山身邊,我再適時點火,馬巍山那人此生最恨旁人背叛他,加上馬氏一族的性命,他必會將你折磨死,待你一死,怨氣翻天,正好能破一破他滿身殺氣,到時候他七殺之體又如何?我有皇上親賜的玉璽傍身,天家寶貝,龍氣盎然,你們兩個鬥得兩敗俱傷,到時候我就來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錦良也不打斷趙元,反而坐在桌前,單手撐腮,一副側耳傾聽的樣子靜靜聽完趙元說完,待他說完了,錦良長睫微掀,幽怨陰冷的目光輕輕落在趙元那張尖嘴猴腮的醜臉上,紅唇輕啟:“我說你怎麽不怕我呢,原來是有備而來呀,”錦良說完捂嘴偷笑,道:“瞧趙大人這番籌備,是準備許久了,怕是有高人指導?”


    “哈哈,”趙元仗著自己有倚仗,再加上麵前這個厲鬼還是一副人的模樣,與他尋常聽聞那些可怖的厲鬼不同,心裏確實不怎麽害怕,笑道:“早在得知馬巍山乃七殺之體那日我與聖上便有此籌謀了,要怪,就怪錦良命不好,怪馬巍山是個走旱道的,說起來,”趙元猥瑣的笑了幾聲,道:“錦良應該感謝我才是,那**瞧見馬巍山的畫像神色向往,想來你必定傾心於他,我也算成全了你一番心意才是。”


    “正是呢,”錦良捂嘴,眉目間滿是嬌羞之色:“多謝大人成全,這不,錦良這便特意來謝謝大人呢。”


    錦良話還沒說完,雙目霎時變成一片赤紅,嘴角裂開,張嘴,便是腥盆大口,指甲瞬間長長,直直朝著趙元的方向飛去。


    趙元立時嚇得叫也叫不出,好在他隨時注意著錦良,錦良有了變化之時,他便立刻將玉璽拿出來抱在身前擋住錦良的攻擊,那錦良的手掌還未碰到那青色玉璽,忽然見玉璽金光大盛,錦良隻覺得手掌一陣灼熱,被金光推出去好遠。


    趙元見玉璽當真有用,睜大了雙眼,得意大笑起來:“一介厲鬼而已,也敢在天家玉璽前放肆,這上麵可是有真龍之氣!還不跪地求饒!沒準本大人還能饒你不死。”


    “趙大人好威風啊,”錦良紅衣黑發無風自動,灰白色的陰氣從他身下奔湧而出,一瞬間帳中物什皆被凍住,結出了灰白色的陰氣柱,分外滲人,趙元冷得牙齒發顫,隻能死死的抱住玉璽,靠它上麵的發出的金光的溫度取暖。


    趙元見錦良瞬間變得可怖起來,像個真正的厲鬼一般,赤目紅唇,鬼爪血衣,趙元身體抖得不成樣子,驚雙眼驚恐至極:“為何……為何玉璽無法……無法製住你……”


    “你以為,”錦良伸手一把將趙元吸到身前,長長的指甲嵌入他的皮肉當中,趙元痛唿一聲,玉璽落地,滾落在一旁,片刻後被錦良的陰氣侵蝕了大半:“人死了,為何要成厲鬼呢?嗯?”


    是因為大仇未報,怨氣難消,執念不退,哪怕十八層地獄一一嚐遍,哪怕生生世世不得超生,哪怕灰飛煙滅,也在所不惜啊。


    寒冷的陰氣從錦良的指甲上瘋狂的朝著趙元的身體裏鑽進去,趙元隻覺得渾身冷得像是被人丟在冰上,身上的骨頭又像是被千萬隻冰蟻啃噬,痛的他咬破了舌頭,痛的他不顧一切抓撓著自己的身上,不一會,錦良伸手便拎著個血人,錦良當然不會這麽便宜他了,趙元還喘著氣,錦良看起來像是心情不錯,正要張嘴把人一口一口吃了,便聽見外麵喊殺聲一片,火光滔天。


    “不好了!元帥!馬巍山帶兵夜襲了!”錦良聽到這一聲,陰氣更勝,他周身怨氣滔天,紅唇仿佛要裂道耳後,露出個陰冷得意的笑來,一隻手拎著半死不活的趙元,從帳中飛出去,錦良所過之處,活人皆化為白骨血沫,看起來仿佛萬人骸坑。


    馬巍山帶兵趕到,探子所報的鄴城中一片靜悄悄,到處是火光,卻瞧不見一絲人影,聽不見半點聲音,卻隔著好遠,聞到了衝天的血腥之氣。


    饒是打了許多年仗,殺了不計其數人的胡一胡二見狀心中都升起來不祥的預感。


    “將軍,前麵不對勁。”胡一死死的皺眉:“咱們要不要先退軍,靜觀其變。”


    馬巍山抬頭,望著城牆上緩緩出現的那一抹血紅色身影,薄唇輕啟:“不退。”


    “大哥你看城牆上!”胡二也同樣看到了城牆上的人影,喊道:“那……還是人嗎?!”


    啪的一聲,那個影子遠遠的丟了團黑漆漆的帶著血腥味的東西過來,就丟在了馬巍山的馬前,驚得馬兒嘶鳴。


    定睛一看,是一具四肢都被生生扯下來的男人,那男人渾身是血,隻剩下圓溜溜的身子,卻沒死,像是生怕他們瞧不出丟過來的是誰,那人臉上幹淨得很,睜著眼睛,嘴裏血沫不斷往外冒,發出微弱的赫赫聲。


    那男人便是趙元,趙元太痛苦了,可偏偏又什麽也說不出來,錦良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讓他死不了,他被扔在了馬巍山的麵前,他原本害怕極了,忽然想到什麽,使勁兒的揚著腦袋,衝馬巍山瞪著眼睛,嘴裏的赫赫聲更大了。


    馬巍山知道趙元是什麽意思。


    趙元讓馬巍山殺了他,與其這樣生不如死,不如死了好。


    馬巍山隻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就抬起頭,定定的盯著城牆上坐著的錦良。


    馬巍山笑了笑,高聲喊道:“多謝錦良大禮,我送你一份迴禮吧。”說完,馬巍山吩咐胡一將那四個土匪拖到了陣前。


    錦良垂眸淺笑,他周身鬼氣滔天,仿佛要把鄴城淹沒:“馬巍山,你真的以為,我沒法動你麽?”


    馬巍山不語,靜靜的看著他。


    “百人性命不夠,便用萬人,萬人性命不夠,便用萬萬人,”錦良癲狂大笑:“一營人性命不夠,便用一軍性命,一軍性命不夠,便用一城性命,我不信,破不了你天生七殺之體。”


    “好,”馬巍山淡聲道:“你想做的,我都依你。”他說完,策馬上前,解開腰側長刀,將它隨意扔在地上,不顧身後將士的阻攔。


    馬巍山在陣前,身著黑色盔甲,紅色披風隨風飄揚,地上的長刀映著火光,他雙眸深邃幽深,神色平淡,慷慨赴死之狀。


    錦良真惡心,他忽地覺得人,真惡心。


    “嗬嗬,”錦良從城牆上飛了下來,滔天的鬼氣陰氣將馬巍山的大軍凍住,頃刻間,幾十萬大軍目露驚恐,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馬將軍,你可知,死太容易了,”錦良雙手搭在馬巍山肩膀上,在他耳畔輕語:“我想要的,是你生不如死。”說罷,錦良轉身,朝著馬巍山的軍隊中唿嘯而去,接著,萬千鬼嘯響徹雲霄,偌大的軍隊,連同那四個土匪,一齊變成了一堆一堆白骨血沫。


    錦良又迴來了,他這次坐在馬巍山的身後,雙手緩緩抱住他的脖子,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是最親昵的情人一般低語:“瞧,你最得意的馬家軍,都成白骨了,這可如何是好,將軍。”


    馬巍山側頭看他,臉上沒有半分憤怒,他看起來很平靜,眼神卻有些繾綣的情誼,馬巍山開口,說:“隻要你高興,”馬巍山頓了頓,道:“錦良,我想起來了,我們年少時,便相遇了,對嗎?”


    錦良的神色變了,變得猙獰起來,他雙手的指甲飛快長了起來,要往後飛去,馬巍山卻反手一把將人抱在身前,溫柔而有力的將他禁錮住,錦良用盡全力卻發現自己掙不開,自己殺了這麽多人,變成了這般厲害的厲鬼,卻仍奈何不了馬巍山嗎?!錦良心中憤怒、恨意一股腦湧上來,他的臉逐漸開始變化,眼看著就要變成他死時的模樣,馬巍山卻低頭輕輕吻住他的唇。


    一瞬間就止住了錦良的變化。


    馬巍山輕輕抬起頭,他們隔得那麽近,像是以前帳中軟塌上,馬巍山抱著少年說話時那般親昵。


    “錦良,我知我該,這許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你聽我說說話罷,”馬巍山極盡溫柔的開口,他幾乎是用哄著錦良的語氣,卻垂下了眼瞼,不去看那雙赤瞳中的恨意:“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的眼睛漂亮,許是那時便心動了,可我天生七殺之體,並不知何為喜歡,將你扔下折辱那日,我曾萬千次想衝進去抱你出來,可我對人心狠,對自己亦然,早早的策馬遠離,待我歸來,一切已晚。”


    “我看到紅衣的你時,便知道我那個溫潤的大眼睛少年已經死了,再也迴不來了,我親手將你逼至此,如今已無退路。”


    “人鬼不同,人會念情,鬼不會,況且是厲鬼,我知許多年後你或許會記得這滿腔恨意與殺意,卻未必能記得我,可我還是妄想你能記得我一丁半點。”馬巍山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他初見帳中紅衣錦良,知他為厲鬼之時,便明白,他用一串葡萄換迴來的少年還在,卻又不在了。


    錦良還是錦良,可那個清雋可愛的錦良,那個寧願不吃不喝也不願在他麵前露出難堪之色的錦良永遠不在了,懷裏這個錦良還是他的錦良,卻是滿身瘡痍,身披戰甲的錦良。


    馬巍山從懷中抽出一把血紅色匕首,匕首上有一道細細的凹槽,馬巍山毫無猶豫將其對著自己的胸膛狠狠紮上去,錦良聽見他悶哼一聲,抬頭,便覺得喉頭一熱,一滴滾燙的鮮血被他吞進了肚中。


    “你喂我吃了什麽!”錦良猛烈掙紮起來,馬巍山此刻有些脫力了一般,被錦良一掙紮,兩人從馬上滾落下來,可馬巍山還是緊緊抱著錦良,低聲安撫:“別動,別動,我不會害你,錦良,最後,信我一迴吧。”


    “你當我還是那個傻子嗎?”錦良冷笑,長長的指甲瘋狂飛長,紮進了馬巍山抱著他的手臂裏,鮮血順著上麵流了下來,地上本就被血浸濕的土地越發變得濕潤。


    “嗯,”馬巍山低低道:“你不是,錦良最聰明了,笨的人是我。”


    錦良不說話,眼中冷意愈發刺目。


    馬巍山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苦笑著,終於還是放開了錦良,錦良立刻從他懷中掙脫,飄在一旁,警惕的看著他。


    馬巍山低頭,盤腿坐起來,撿起一旁的長刀搭在膝上,彈了幾聲,他抬頭仰望著的錦良,懇求的語氣說道:“錦良,還能為我再舞一曲嗎?”


    錦良不語,馬巍山搖頭,終是明白了。


    馬巍山胸口的鮮血流盡,他就保持著雙手彈刀盤坐的姿勢去了,錦良正想著這人在耍什麽花樣,接著一個與他一般的鬼影出現在錦良麵前,卻沒想到,自己身上滿天的鬼氣瘋狂朝著那影子身上盤旋而去,錦良心中充滿恐慌,卻聽見一道低沉溫柔的聲音。


    “錦良,對不起,我知,欠你的何止一句對不起。索性百年之後你便不會再記得我,到那時便去投胎吧,七殺之體凝練百世的一滴心頭血會護你百世富貴平安,往後百世,隻做你願之事,再也沒有人能讓你不開心了,我今世做錯了,便該受罰。”


    “錦良,我前幾次才忽然想明白,你來我身邊所求的到底是什麽。”


    “可惜,我明白的實在太晚。”


    黑霧凝實,馬巍山成鬼之後將錦良身上的滔天罪孽盡數背在了身上,他眉目俊朗,露出一個帶著暖意的笑來。


    錦良一時間有些恍惚,他眨了眨眼睛,不記得什麽時候見過他這般笑了,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錦良,”馬巍山換了一聲,卻不知該說什麽了,他深深的望著錦良。


    忽然天地震動,地上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黑色旋渦,馬巍山低頭看了一眼,知道時辰到了。


    地府冥王親自出動,逮捕犯下滔天罪惡之厲鬼。


    一瞬間,黑色鐵鏈將馬巍山拴住,四肢和脖子被拉扯著,錦良望向馬巍山的方向,他從未見過馬巍山這般狼狽的模樣,錦良站在那裏,看見馬巍山嘴唇動了動,唇角帶笑,隨後便被兇狠的拖下了黑色旋渦之中。


    天地歸於平靜。


    那之後,鄴城成了遠近聞名之鬼都,幾十萬大軍一夜之間喪命於此,世人皆說是當朝皇帝不仁,觸怒天地,此後,諸侯兵變,百年戰亂起。


    數年之後,鄴城鬼都有一紅衫小鬼,生得美豔動人,有時卻又可愛嬌憨,可這小鬼卻一年比一年記性不好,一點一點的不記得自己生前事了,最後隻記得自己名喚錦良。


    百年之後,戰亂平,新帝安天下。


    鄴城鬼都成了傳說,裏麵又住滿了百姓,如今鄴城中有一新上任知府,喜氣洋洋的往家裏趕去,旁人問知府大人怎麽這麽高興,知府答曰:“我夫人給我生了個小兒子,長得可愛極了,我忙迴去看喲。”


    地府十八層地獄,關押著千百年來在人間犯下滔天罪孽之惡鬼、厲鬼,要在這最嚴苛的十八層地獄之中受盡千萬年折磨,將身上罪孽洗淨,才能有朝一日重新去投胎。


    即便洗淨了罪孽,卻也投不了什麽好胎,或是為牲畜、或是為低賤、或是一生窮苦,可即便如此,也好過在地獄中受盡折磨。


    馬巍山魂魄每日被切割成碎片,又每日被縫補,然後又被切割成碎片,如此反複已有百多年,他從不哀嚎,從不唿痛,若是實在痛極了,便閉眼皺眉,有時他會唇邊帶笑,似是想到了什麽美好之事。


    是啊,他想起了他彈刀伴奏,少年翩然起舞。


    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了,日日複習,從不敢忘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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