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的前二十年,似乎都在原地不動。


    他很少說起他的媽媽,溫柔、獨立,但缺乏安全感。


    從記事起,他就過著一樣的生活——被媽媽送去幼兒園,待到天色漸黑,幾乎空無一人,然後被媽媽匆匆接走。


    到了小學,他也在離自己家最近的學校上學。白天徒步到學校,老老實實上課;下午按時放學,到家第一時間給媽媽打電話。


    他很早就理解了自己的處境,他爸爸多半還活著,可能會迴來搶他。


    他還挺幸運的,沒有小孩對他的家庭狀況感興趣,他成績不錯,就算有人想說他沒爸爸,也欺負不到他這樣討老師喜歡的小孩頭上。


    但他天生就很敏感,就算沒有麵對過什麽責問,也依然小心翼翼。他害怕吵架,為了不吵架,可以把頭埋在沙地裏。


    這可能來自遺傳,他媽媽也是小心翼翼的人。


    他沒問過自己的爸爸是誰,總覺得一旦問了,他哄不好媽媽。況且知道了又怎樣,沒有任何好處,他媽媽還會陷入濃濃的不安裏——怕他去找爸爸。


    他媽媽已經很不安了,隨時隨地都想掌握他的動向,隻有聽到他在家才覺得安全。


    他沒想過他爸爸是在電視和報紙上能看見的人,隻想著時間會磨平一切,他媽媽人也很好,也許還會遇到其他合適的人。


    他不介意有個新爸爸,甚至不一定要特別喜歡他,隻要喜歡他媽媽,大家不吵架就好了。


    但他也沒有向他媽媽表達過這種心情,他不敢。他聽見過他媽媽突然崩潰的哭聲,一個人帶他太難了,會崩潰也是正常的。


    最後的最後,他隻能期待自己快點長大。


    這種期待在他九歲的時候戛然而止——寒假,難得有空,他媽媽的心情也很好,帶他去外地旅遊,迴來的路上,他想去洗手間,把一輛大巴車的人都引進了死亡的服務區。


    一車幾十人,隻有他這個罪魁禍首活下來了。


    他的生活本來就在靜靜等待,現在連等待也到了盡頭,開始原地打轉。


    ·


    程頌,他在很多地方都聽過這個名字,知道是市長,所以以為是來慰問他的。


    他不需要慰問,他需要超過他罪惡感的責怪,需要讓他覺得自己已經得到了懲罰,但都沒有。


    服務區爆炸案不是他的錯,但他自己異常希望遭報應,甚至想一死了之。


    他的心理醫生說,他有強烈的罪己心理,他不知道有什麽不對,害死了一車人不應該感到恐慌和痛苦嗎?


    他給警方提供了自己能想起來的所有線索,以至於那些內容在噩夢裏反複出現,最後警方還是沒有抓到那個小孩,反而懷疑他精神有問題。


    心理幹預不甚成功,後來他爸又跟他聊了一次:“你這樣不服從治療,硬要鑽牛角尖,不是在贖罪,是在給大家添麻煩。”


    這段話說服了他,他平靜下來了,他媽媽說過,不能給別人添麻煩。


    他改變生活習慣,適應程家的步調;重新對待自己的小學課本,從良好、優秀到第一。


    他被帶到各種場合,小心翼翼完成他爸的各種叮囑,從由內而外的怕生到窺不出半點內向,他爸需要他做個謙虛又外向的年輕人,演著演著,也不是什麽難事了。


    他甚至比他弟弟還配合,他弟弟話少成熟,禮貌之外就不再努力,他還會多說幾句,顯得像個哥哥,像個徹底融入家庭的私生子。


    但這樣也沒有結束給別人添麻煩的一生,他是市長的私生子,哪怕是他爸媽你情我願的意外,又是他媽媽悄悄生下來的,他也是他爸政治生涯裏的巨大汙點。


    要不是唐局和當時的記錄員把他的筆錄壓住了,隻有幾個人知道全部內容,光他那段口供曝出去,被人拿出來做做文章,他爸說不定就要出問題。


    他爺爺奶奶不喜歡他,後媽看到他就來氣,爸爸對他這種為無意義的事情反複煩惱的性格嗤之以鼻,弟弟還小,隻偶爾站在自己臥室門口看看他。


    他隻能安慰自己,寄人籬下情況都差不多,會好的,會好的。


    ……


    他止步不前,當然不會好起來。


    他爸的書房禁止敲門,甚至禁止隨意靠近;他後媽不想看到他,基本不跟他出現在同一個空間裏;他弟弟倒是跟他相處得還不錯,不過也喜歡關著門,裝作是個大人的樣子。


    所以他的活動範圍不太多,大部分時候就限製在自己的房間裏,聽著門外的嘈雜。


    就算他打開門,其他門也關著,隻有隱隱約約的碎碎念從四麵八方飄來。


    有時候是他後媽為了他跟他爸抱怨,有時候是他後媽讓他弟弟離他遠點,有時候是他爸媽為了各自工作上的事情糾纏,有時候是他爸跟他弟弟談話。


    久而久之,這些聲音好像都是為他而來,他用被子捂住自己也能聽見。


    他好希望自己聽不見,聽不見沒有多少不方便,卻可以少說場麵話,笑一笑就好。聽不見可以什麽都不做,就能收獲別人對他的同情和寬容,也可以裝作什麽都沒聽見,不去解決問題。


    可惜他聽得見,聽力還特別好。


    最可怕的是,伴隨著性別意識逐漸強烈,他意識到了,自己喜歡男人。


    罪己和神經質還有希望康複,但取向的“問題”真的勉強不了。諸多病症糾纏在一起,無藥可救。


    十三歲,他去找段醫生談了一陣,段醫生征求他的意見之後,找來了他爸爸,他爸當時沒說什麽,迴去跟他單獨聊了半小時。


    “我很忙,確實沒有什麽空管你,但我沒想到宴都被政府和公安局幹掉了,你還陷在幾年前的意外裏。”他爸失望地看著他,“你走不出來,其他人幫不了你。”


    他點頭,同意他爸的說法。


    “你媽媽是不太喜歡你,但你也要承認,她沒想過趕你走,都是隨口一說,是你做不到隨口一聽,也沒勇氣去跟她交流。”他爸繼續點破他的軟弱。


    他點頭,他確實有錯,他隻追求相安無事,從來沒有想過主動努力,做個超越血緣的兒子。


    “至於你的取向,掰不迴來,但我堅決反對,不可能讓你公開,希望你不要給我添麻煩。”說到這裏,他爸嚴肅起來,按著桌子起身,直勾勾地跟他對視,“我不可能讓你公開,記住了嗎?”


    他雖然住得並不愉快,但從來沒有感覺到會被扔出去,隻有這次,他好像徹底被放棄了。


    “如果……”他斟酌著自己的字句,“如果這些毛病我都改不掉呢?”


    “你隻是不想,沒有好不了。”他爸不屑地看著他,“我對你真的很失望,我以為這些年你總會有點長進的。”


    沒給他說話的機會,他爸又加了一句:“段醫生說你有自殺傾向,我也提前告訴你,我對你好歹有點養育之恩,希望你不要這樣坑我。”


    “如果……”他攥著拳頭,換了個問題,“如果我不是自殺死了呢?”


    “嗯?”他爸皺眉,疑惑地看著他。


    “如果我……遇到意外,或者從事一些比較危險的工作呢?”他問。


    他爸沉默片刻,意味深長地挑眉打量他,許久之後才開口:“你寧可精心設計自己的死,都不肯麵對現實?”


    他低頭,沒有答話。


    最後他爸提議道:“要不去做警察吧,為了罪犯英勇就義,也算是給當年的那些人償命了。”


    於是十三歲那年,他從隨波逐流,有了一個通往快速死亡的誌願。


    他的生活就像一口枯井,要麽無人問津,要麽就有更多的垃圾落進來。


    ·


    跟他爸達成這麽一個約定以後,他的情緒反而比之前穩定了。雖然仍然需要在夜裏點一盞燈,隨時確定自己不在九歲的案發現場,雖然還是能聽見很多亂七八糟的聲音,但一想到反正自己也在準備赴死,好像不那麽難熬了。


    各種莫名其妙的低落和心悸漸漸康複,他的體能越來越好,順利拿到了錄取通知。


    十七歲,他被送到國外,遠離家庭求學。本來學曆隻是通往公安局的敲門磚,但他是個隨波逐流的人,老師留他深造,他又讀完了碩士才歸國。


    那邊的老師很喜歡他的聰明,可惜他不能留下來。


    一迴國,他就租好了房子,離公安局很近,走路就能到。他在大巴上出的事,雖然案子是在他去上廁所的時候發生的,但好像就開不好交通工具了。


    他爸沒反對他搬出去,還幫他聯絡了唐文,讓唐文把他安置到調查宴的專案組。他知道他爸希望他直麵宴,但他心意已決,隻要能抓一個人,或者救一個人,一命換一命,他就可以去赴死。


    唐局還記得他,聽說他要來、看了他的簡曆還很開心。他心懷愧疚地要了最近專案組調查的案子,根據自己的推論,打算去碰碰運氣。


    他倒沒有打算這時候就死,是真的想提前體驗一下抓到犯人的快樂。


    他執著地穿著女裝去了好幾天,終於等到了犯人,也等到了陸遠哲。


    用“等”非常貼切——十七歲的時候,他出發去國外之前,又見了一次段醫生。


    考慮到海外的大環境,段醫生跟他打了個賭,既然他實在找不到有什麽理由活下去,就去嚐試一下本來絕對不會嚐試的事情吧。找一個情人,精神上沒法戀愛,身體上可以體會。


    他在美國五年,都沒有遇到這樣一個怦然心動的人,但遇到陸遠哲,他有點眼前一亮。


    可能真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隻是一個朦朧的感覺,就恰好感覺在了一個同類上。


    就像枯井裏突然照進來一道光,他當時沒指望能獲救,也想伸出雙手,好好感受。


    ·


    宴的事告一段落,程墨有很久沒有迴程家了。


    上次迴來是大年初一,那時候文靜還想從他這裏套取情報,還相對歡迎他一點。現在案子結了,一點也不想主動跟他說話。


    但今天是中秋節,程櫟又迴來了,還喊他迴家吃飯,他又隻好迴來。


    從前是四個人吃飯,現在還是四個人——程頌還在服刑,但多了陸遠哲。


    “程墨來也就罷了,你來幹什麽?你覺得我們家歡迎你嗎?”文靜看到程墨有男朋友就生氣,還是公安局的,簡直氣上加氣。


    “蹭飯。”陸遠哲迴答得理直氣壯,隨後討好一笑,“中秋佳節嘛,你們喊程墨過來,我豈不是一個人過?”


    本來以為要引起爭吵,程墨緊張地咬住了筷子,但他們一來一迴,文靜給陸遠哲迂迴個幾次,竟然愣是沒有大發脾氣。


    程墨埋頭吃飯,驚訝地聽著,完全不理解他們怎麽就能說到一起去。


    他瞥了一眼對麵的程櫟,程櫟雖然話更少,似乎誰也不在意,但也在認真聽,比平時吃飯的速度慢了許多。


    當然了,就算能說到一起去,文靜也仍然不喜歡陸遠哲,吃了飯就趕他們走,一眼也不想多看他們。


    他飛快地站起來,但不是要走,是飛快地收走了其他人的碗,往廚房走去:“我來洗碗吧……”


    他不能從第三人稱視角看自己,不然就會覺得自己像突然按下了快進。


    他這一係列的動作把程櫟都嚇呆了,困惑地看了陸遠哲一眼。


    文靜也嚇了一跳,半天才迴頭看廚房:“幹嘛?無事獻殷勤?還是有什麽虧心事?”


    他還沒有做好心理建設,就悶頭麻利地洗了碗,又迴到客廳裏。


    他還是想“下次再說”的,可是陸遠哲在跟他使眼色,讓他跑不掉。


    “搞什麽鬼?”文靜最討厭他支支吾吾不說的樣子。


    “燈……程櫟說家裏的燈泡壞了一個,我順便帶了燈泡來。”他又想岔開話題。


    “算了吧。”陸遠哲早知道他要把借口都找完,已經把他包裏的燈拿走了,自己挪了個凳子去換燈泡,“你手都沒擦幹修什麽燈。”


    看不懂這是什麽啞謎,文靜不滿地堵住他的去路,瞪著他問:“有話就說。”


    “我知道,程櫟要出國一陣,去做交換學生。”他被卡在廚房和餐廳的過道裏,總算把憋了一頓飯的話說了出來,“他有時差,又不方便來來去去,我是想,媽媽你有什麽事……也可以找我。”


    他小聲表達了自己的意思,沒有抬頭,文靜也沒有立刻說話,眯著眼打量著他。


    僵了幾秒鍾,陸遠哲和程櫟都看過來了。


    “你覺得你爸不在,你弟出國,我就洗碗修燈泡都搞不定了?還是衣食住行都成問題了?”文靜抱起胳膊質問他。


    他不知道該怎麽反駁,很多事情沒那麽容易化解,他向前一步也……


    “我不是靠你爸靠你弟過日子的,更不是靠你。”文靜繼續說道,但說完這句,退了一步,把他從廚房放出來了,“但你的意思我懂了,知道了。”


    意思表達到了就算數,他從廚房裏出來,等陸遠哲換好燈泡就走。


    看他沒迴話,文靜跟出來補充道:“你少在家裏支支吾吾的,有什麽不滿意就直說,別老一副寄人籬下的樣子,我們什麽時候拿你當外人看了?”


    “嗯。”他點點頭,看到陸遠哲在跟他弟弟說話。他弟弟話夠少了,跟陸遠哲也能聊上幾句。


    不光能聊,雖然嘴上說著嫌棄,但他媽也沒有不歡迎他們再來,甚至叮囑他逢年過節要迴來一趟,免得別人說程家不要他了。


    出了家門,陸遠哲誇他有進步,隻要繼續努力,總可以做普通家人的。


    他覺得這是陸遠哲的力量,一起上車,封閉空間,借著沒用完的矯情勁,把心裏話都說了出來:“是你厲害,你有光環,我的生活要是一口井,你就是光。”


    “是日光還是月光?”陸遠哲不配合地問了一句。


    他沒想過這個問題,愣住了。


    看他真的在思考,陸遠哲笑場了,揉了揉他的頭發:“我不是光,我是麻繩。”


    “啊?”他沒聽明白。


    “把你從井裏拉出來多好,太陽會有的,月亮也會有的。”陸遠哲順著他的腦洞遐想著,“我是個實際人,麻繩更合適我,你不要我了,我還可以纏著你。”


    麻繩就麻繩吧,他輕輕吸了一口氣,緊緊握住了陸遠哲的手:“我抓緊了。”


    他從沒想過,他的人生會有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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