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沉悶的、腐朽的、封閉的罐子裏,闖入了一抹淡淡的香甜來。


    那抹香甜不僅帶來了清新的草木芬芳,還帶來了詛咒之地數千年未曾擁有的生靈。


    傅靈均一手撐著腦袋,另一隻手則有一下沒一下在劍身上敲擊著。他微微仰起頭,吸了吸空氣裏傳來的略顯新奇的氣味。


    “它們怎麽進來的?”他問。


    風從遠處殘破的門窗吹來,穿過坍塌破損的閣樓。


    傅靈均朝著山澗的那一邊看去,曾經雕梁畫棟的廣陵仙府現在衰敗一片,群山環抱著這座荒廢的舊城,就像是猙獰的骷髏懷抱著逐漸腐朽的木頭,頹爛到了極致。


    就是這樣衰敗的大地之上,不知何時湧入了一大片螢火,如同星子一般在地幕上漫開,時而悠悠聚在一起著,時而像是受了驚嚇般四下分散。


    被詛咒的禁忌之地,第一次湧入了人間的鮮活。


    相行看著漫天飛舞的螢火,慢了半拍道:“主人,有人,闖入,天悲,穀了。”


    巨劍上臥著的美人緩緩坐了起來,歪了歪腦袋。他的眉目極深,像深潭。此時深潭內悄悄泛起了漣漪,變得鮮活起來。


    “去看看。”


    傅靈均自劍上站起,下一刻侍佛劍被他握在手中,整個人從半空中悠悠落地。負劍在身後,他朝著山澗的另一邊走去。


    踏下的腳步驚起了螢火,在他們身邊圍繞穿行。


    螢火蟲的尾部一閃一閃,璀璨卻脆弱。他想伸手捏住它,機敏的星光卻感受到了撲麵而來的殺氣,倏地遊走了。


    天悲穀內枉死的怨魂從頭到腳將傅靈均裹在其內,所有的生靈都懼怕著他。


    傅靈均許久未見過這樣的景致,也不是非要觸碰膽小的螢火,便縱著它們在周圍驚惶飛舞,逃竄到了不遠處破敗的宮殿閣樓中。


    他好心情的朝前走,待到他翻過了半座死城,便見被遮擋的天幕之上竟漏下了一點光輝,落在了禁忌之地的邊緣。那裏生著一顆高大的果樹,漏下的光暈盡數灑在樹葉間,將藏於其中的赤色紅果襯的越發剔透誘人。


    這是昏暗死寂之地裏唯一的光芒。


    “是它。”


    相行聞言木木地看過去,光芒裏有一隻白色的小獸,不過它身上的毛發有些髒亂,不如昨日見時那樣幹淨了。


    它正蜷成一團睡在樹下,斑駁的光點自樹葉間透過照在它身上,看起來還有些愜意。


    順著風一直吹來的甜香終於有了源頭。


    不是果子,是那隻白色的小獸。


    一隻從未見過的小獸。


    大約隻有他手掌大,渾身覆著一層蓬鬆的軟毛。它正在睡覺,蓬鬆的尾巴將臉遮住了大半,隻留出粉粉的鼻子,似乎還帶著奶味兒。兩隻軟乎乎的長耳朵耷拉下來,和受了委屈的兔子一般。


    它的顏色是純白的。不止是毛色,還有靈魂的情緒。


    傅靈均能夠看見所有人靈魂的顏色,熱情似火時是紅色,悲傷哭泣時是冰藍,心懷鬼胎時是肮髒的灰色,痛恨到了極點則化為墨汁般的烏黑……


    而像現在這樣純白的靈魂,他已經很少看見了。


    相行遲疑了片刻,問:“主人,要殺,它嗎?”


    沉睡中的小獸似乎聽到了他們說話,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


    餓,好餓,非常餓,餓的可以吃下一整頭牛!


    薑糖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立刻、馬上、下一秒就要餓死了!


    他之前看到了遠處結滿了紅果的樹,千辛萬苦趕到樹旁後才悲哀的發現,這棵樹未免太高了一些。


    深褐色的樹幹高聳入雲,樹冠內藏著的甜蜜果實似乎都生在天上,他跳又跳不高,樹也不會爬,想憑借身體撞下幾顆果子來,隻撞一下就撞的頭暈眼花,大樹巋然不動。


    此時薑糖已經餓得眼冒金星、神誌不清,聽到不遠處有草木被踩倒的聲音,想也不想用盡全力翻了出去,擋在了一個人麵前。


    黑衣,負劍,滿身鮮血。


    正是昨天晚上幫他殺掉追擊者的那個大美人。


    不知是餓壯慫人膽,還是傅靈均的臉太有欺騙性,薑糖壓根看不見他眼裏藏著的萬道劍光,也聞不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兩隻前爪死死抱住傅靈均的腳。


    突然抱過來的小獸沒什麽重量,傅靈均卻渾身都不自在。


    相行緊張兮兮湊過來,想要將那隻膽大的小獸扔出去,可是小獸太小了,傅靈均估摸怕小獸被相行捏死,瞪了他一眼。


    相行委屈巴巴收迴了手。


    “放開。”傅靈均對著小獸冷冷道,抬腳便要走。


    薑糖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可是他真的太餓了,再吃不到東西他就要和這個美麗的世界說再見,隻好用盡力氣咬住傅靈均的衣擺,生怕他跑掉。


    小獸軟乎乎的奶牙甚至撕扯不開肉類,還是需要母獸好好照料的年紀。


    故而咬上衣服的白團子壓根沒咬穩,隻要傅靈均稍稍用一點力,就能將它踹到一邊去。


    傅靈均的確那麽做了。


    他輕輕一抖,白團子就被振落下去,咕嚕嚕滾了半圈,摔成了一張白白軟軟的餅。


    可那白團子膽大的很,被抖開了,又死皮賴臉抱了上來。


    而且還吸取了方才被抖下去的經驗,覺得兩隻爪子不夠用,四隻一齊上,整隻獸掛在了傅靈均的小腿上。


    按理說,他的確應該生氣。就像昨天那些沒長眼睛的澤陽府弟子,又或者是長期以來不斷在廣陵府境內試探的那些人,隻要靠近,他向來說殺就殺了。


    然而這隻來曆不明的小獸堂而皇之的糾纏過來,他竟然不生氣。


    他低頭,看著腳邊嚶嚶叫喚的毛團子,那種久違的、陌生的溫暖隔著靴子傳了過來,讓他渾身不太自在的同時,又生出一種莫名的酥麻來。


    並不讓人討厭。


    “你想要什麽。”他說。


    薑糖使出了撒潑打滾的全部技能,一個勁兒糾纏著傅靈均,又用短短的爪子無數次揮向樹冠裏藏著的紅果子,以期傅靈均能夠看懂。


    傅靈均竟然還真看懂了。


    天悲穀數千年都未曾出現過生靈,連花草都是枯敗的,他不用吃東西,卻不代表這隻小獸不用吃。


    他瞧小獸都快哭了,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裏滿是淚光,一揮手,樹上劈裏啪啦掉下來好些紅果子,全部滾落在地上。


    薑糖登時狂喜!


    他鬆開了男人的靴子,嗷嗚一聲撲向了地上碩大的紅果。那果子幾乎比他的臉還大,表皮有些堅硬,但是咬開表皮後,香香甜甜的果肉軟乎乎的,一抿就化在了口中。薑糖整隻獸好像墜入了一個甜蜜罐子,歡喜的在裏麵打滾,一連吃完了兩個果子才慢慢減緩了進食速度。


    傅靈均看著薑糖狼吞虎咽地進食好一會兒,才對著相行說:“走。”


    就像縱容那些膽小的螢火蟲,傅靈均縱容了這隻受傷的小獸停留在他的世界。


    沒弄清楚狀況的大塊頭看了看主人,又看了看吃的正香的小獸,心中遲鈍的浮現出了一個想法——紅果子真的那麽好吃嗎?


    這迴輪到他戀戀不舍了。


    相行一步三迴頭去看進食的小獸,偷偷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


    澤陽府,天問海。


    “家主!家主不好了,族內前去追擊瑞獸的所有弟子本命靈識都破碎了!”一位穿著白底金紋勁裝的男子匆匆踏入,來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昨日瑞獸出逃,隨之消失的除了那隻苟延殘喘的瑞獸,還有關係到宋小公子今生修煉天資的寶貝。家主宋永崢勃然大怒,當即派遣數隊門內弟子四處搜尋。


    其中有幾隊沒有查探到任何消息後,均在今日一早陸陸續續返迴天問海,隻剩下兩隊遲遲未歸。


    看管天問海內所有弟子本命靈識的存靈堂堂主宋言也是在方才,才注意到族內共計二十五位優秀的內門弟子本命靈識全部破碎,嚇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著急忙慌趕來稟報給宋永崢。


    宋永崢近日本就因為小兒子身體之故憂慮不已,好不容易得了瑞獸這樣的寶貝,結果又半路丟了。之前他還與浣雲宗藥仙有約,待藥仙來到天問海便助他幼子逆天改命。


    現下可好,不僅瑞獸失蹤,連剖出來的大半命骨都不翼而飛,屋漏偏逢連夜雨,這等狀況下追擊瑞獸的內門弟子折損了整整二十五名!


    宋永崢一聽宋言的話,麵上登時如豬肝,通身的仙風道骨全部化為實質一般的火,要燃燒周遭的一切。


    他硬生生捏碎了一塊傳訊靈玉,咬牙切齒問:“是什麽時候的事?”


    宋言結結巴巴答:“就、就在昨夜……”


    “廢物!都是一群廢物!”宋永崢惡狠狠地瞪著宋言,“他們的神識最後消散的地方可是廣陵府?”


    宋言險些直接跪下去,腦袋垂得極低。


    他偷偷擦了擦額上的汗,小聲迴道:“要不要再派弟子前往廣陵府周邊查探一番……”


    每一個仙門世家要培養出二十五名內門弟子都將付出極大的心力和堆積如山的資源,這些內門的優秀弟子一夜之間全部折損,這是多麽心痛的損失!


    宋永崢的臉變得更加陰晴不定。


    他一想到這些年死在傅靈均手下的弟子就恨得牙癢癢。早年他們根本奈何不得那魔頭,隻能任由他隨意殺戮。後來終於將他封在天悲穀後,卻依舊無法靠近廣陵府!


    廣陵府是北水大陸靈脈最盛的仙府,傅靈均一人獨占這份得天獨厚也就罷了,還一直與他澤陽府作對。明明當年之事不止是澤陽府參與了,那些主意還都不是他出的,怎的就他一家摘不幹淨,讓那魔頭盯著不放?


    “不必。浣雲宗的人什麽時候來?”


    “林藥仙說就這兩日了。”


    宋永崢重重唿出一口氣,長袖一揮,坐迴了椅子上,“派人將這件事散播出去,最好讓五大陸的尊者們都知曉此事……對了,死去的內門弟子數量,便說有數百人。”


    宋言起身的動作一頓,略有些遲疑道:“可是……我們並沒有損失那麽多……”


    “你照做便是。”


    宋言恭敬應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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