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液的手傳來一陣暖意,葉小船驚醒,見護士正在給自己換藥瓶,而坐在病床邊的人正將一個小巧的熱水袋塞到自己手臂下方。


    現在是夏天,輸液根本用不著熱水袋。


    即便是冬天生病,葉小船也沒有用過熱水袋。


    “你醒了?”阿貴嚇一跳,熱水袋隻塞到一半,繼續塞也不是,拿出來也不是。


    阿貴的呆就體現在這種地方,太不靈活,又不怎麽懂得變通。


    在睜眼之前,葉小船短暫地期待過此時守在病床邊的是單橋。願望落空,精神也跟著萎靡。他以單臂撐住身子,猛地坐起。這一下起得太急,腦子像被擰住一般痛起來。


    “嘶——”


    “你快躺下!你起這麽急幹嘛呀!”阿貴顧不得熱水袋了,雙手按住葉小船的肩膀,想將葉小船壓迴枕頭。


    葉小船捂著額頭,目光冷冷一刺,“放手!”


    阿貴露出害怕的表情,卻沒有立即鬆手,“你……你還是躺迴去吧。”


    護士及時解圍:“起來了就別躺了。喂,你,幫他把床搖起來,再墊個枕頭。反正也到飯點兒了,你不是來送飯的嗎?”


    葉小船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床頭櫃上放著一個不鏽鋼保溫壺,旁邊還有一個雙層飯盒。


    “好的。”阿貴跑到床尾,彎下腰,費力將床搖了起來。


    後背貼上靠枕,葉小船終於舒服了一些,下意識看向門外,沒有單橋的身影,可他很確定,那保溫壺和雙層飯盒都是“有海”廚房裏的。


    “來吃飯吧。”阿貴搖完床,將床上小桌也翻起來,一手保溫壺,一手飯盒,“有番茄牛肉湯,還有……”


    葉小船打斷,“我哥呢?”


    “單哥啊。”阿貴打開保溫壺,一股濃鬱的番茄香味逸散而出,“應該在旅舍裏吧。昨天那麽大的風雨,刮壞了幾扇窗戶,巷子裏的排水管道也壞了,單哥趕著修。”


    葉小船盯著紅豔豔的湯,“這是我哥做的嗎?”


    “當然!”阿貴笑得沒心沒肺,“番茄不煮爛就不濃,單哥煲了一上午呢。還有清炒油麥菜和豆腐,你快吃。”


    並不寬敞的桌上放了兩菜一湯,葉小船握著勺子,卻不知道該動哪一樣。


    “你昨晚去哪裏了?”阿貴說:“單哥半夜迴來沒見著你,還找你來著。”


    葉小船喝了碗湯,番茄濃烈的酸味從口中一路向下燙去。


    “對了,綠藥膏你還要嗎?”阿貴問。


    “什麽?”湯太燙了,葉小船雙眼被蒸紅,眉心一皺起來,看著就像染了層殺氣。


    阿貴退後一步,不說話了。


    葉小船也不想說話,用一隻手吃飯,勺子與飯盒碰撞,發出叮叮哐哐的聲響。


    他習慣了狼吞虎咽,即便身體不適,仍然吃得飛快,不到一刻鍾就將飯盒裏的菜吃得幹幹淨淨。


    至於保溫壺裏的湯,卻實在是喝不完了。


    阿貴這人,膽小是膽小,但忘性也大,一刻鍾前還擔心葉小船會揍自己,一刻鍾後又不怕了,說:“單哥撿到綠藥膏,還給我了。你還要的話,我晚上來拿給你。”


    葉小船問:“你晚上還來?”


    阿貴說:“我來給你送飯啊。”


    葉小船下意識一捏被子,別開眼,“不用。”


    阿貴沒懂,“那你吃什麽?”


    葉小船:“我……”


    他說不出口,也沒有必要跟阿貴說——他想見單橋,不管單橋是來給他送飯也好,單純隻是來看他一眼也好,他都想見到單橋。


    阿貴忽然福至心靈,“你是想單哥來給你送飯?”


    葉小船瞳孔一縮。


    阿貴一邊收拾床上小桌一邊說,“我迴去問問單哥。”


    葉小船下意識想阻止,轉念一想,其實阿貴問不問都沒有太大的關係。他哥來還是不來,任何人都幹涉不了。


    午餐後不久,今天份的藥水輸完了。


    葉小船不想躺在床上,走去護士站問能不能迴家,明天一早再來。


    “別人可以,你不行。”護士說:“孫醫生特別交待過,你就老實待著吧。”


    葉小船坐在走廊上,想今後該怎麽辦。


    車沒了,鐵皮屋一時半會兒也住不成了,早上跟單橋說錢不是問題,可實際上,錢是最大的問題。


    十四歲離開大石鎮之後,葉小船並沒有立即前往西北。因為單橋在部隊裏,至於是哪支部隊,營區在哪裏,他一無所知。


    書是沒法再念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念書的料。幾年下來,他在數不清的小城小鎮裏輾轉,賣過垃圾,在路邊貼過膜,在敢雇童工的火鍋店裏打過雜,年紀大一些後就去夜店當保安,去工地上當臨時建築工,去菜市場搬貨。


    凡是能營生的活路,再累再苦他都接,但是有一點——賣丨身不行,被語言或者肢體占個便宜都不行。


    單看五官和臉型,不管眼神和氣質的話,葉小船絕對稱得上清秀漂亮。


    當年住在筒子樓裏時,很多人還將他誤當作小姑娘。


    夜店裏什麽客人都有,不乏好男丨色丨者。夜店裏確實也有服務於這類客人的“男模”、“少爺”。葉小船隻是保安,偶爾充當打手。


    經理跟他提過幾次,由保安轉“少爺”,收入會大幅度提升,也不用像現在這樣累。


    葉小船拒絕了。


    但拒絕得了經理,不一定能避開客人的騷擾。


    葉小船這樣的長相,製服穿得嚴嚴整整,反倒比真正的“少爺”更吸引人。


    對某些色丨欲丨熏心的人來說,來夜店工作的哪有什麽正經人家的男孩,端著冷著隻是一種招客手段而已。


    有錢都能使鬼推磨了,還睡不了夜店的一個保安?


    開玩笑呢!


    第一個騷擾葉小船的人被葉小船一拳打斷了鼻梁。


    葉小船當然跑不了,幾乎被這位“金主”的手下活活打死。當時的傷現在仍在身上,額角有一處,後背有兩處,腿上還有一處。


    那天若不是夜店老板剛好在場,葉小船這條命就保不住了。


    老板是個中年人,在那座城市黑白通吃,保下葉小船後道:“年輕人,遇事不要總這麽衝動。你看,吃虧的不還是你自己?”


    葉小船躺在病床上,臉上身上全裹著紗布,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老板卻注意到從他那嚴重充血眼睛中迸發出的鋒利與兇悍。


    常年在刀口上行走的老板也來興趣了,“你是想說——你不後悔,下次遇到這種客人,你還揍?”


    迴應老板的隻有葉小船黑沉至極的目光。


    許久,老板笑著搖頭,“有一個人讓你願意為他這麽做。也不知是他的幸運,還是你的幸運。”


    康複之後,葉小船沒有繼續待在這座城市。去到別的城市後,過的仍是白天搬磚、拉貨、擺攤,晚上去夜店或者大排檔打工的生活。


    再遇到騷擾,葉小船仍會反抗,卻懂得了惜命。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年末的半個月,葉小船一天都不會休息。


    每一年的退伍季,葉小船便趕到西北,在丹莊市的火車站出口處站著,在那些穿著軍裝,卻摘掉了肩章領章的退伍兵中,尋找單橋的身影。


    在西北服役的退伍兵,幾乎都會在丹莊市火車站中轉,一天多的時候十多批,少的時候也有七八批。西北冬天的風像刀子一樣,葉小船穿著大紅色的羽絨服,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裏抻長脖頸,雙眼被風刮出眼淚也舍不得眨一下。


    他一個掙紮在最底層的打工仔,沒有任何聯係單橋的途徑,這是他能夠想到的,唯一一個找到單橋的方法。


    念小學時,葉小船學到了一個詞,叫做“人海茫茫”。


    那時候他還生活在擁擠的筒子樓,世界就是小小的大石鎮。他念叨著“人海茫茫”,卻理解不到人為什麽成海,海又為什麽茫茫。


    玉霞就跟他說,當你長大了,去到大城市,在無邊無際的人群中找你想找的人,卻怎麽都找不到,你就明白人為什麽成海,海又為什麽茫茫。


    一語成讖。


    葉小船沒能在丹莊市火車站找到單橋。十八歲的夏天,葉高飛給他打來電話,“哥,單家的哥哥迴來了。”


    當初離開大石鎮時,葉小船發誓這一輩子都不再迴去,葉高飛抓著他的衣角大哭,求他不要拋下自己,他最終沒狠得下心,在能夠養活自己之後,悄悄聯係過葉高飛。


    葉高飛懂事得早,知道哥哥與父母的矛盾,也知道哥哥因為自己差點被打死,於是一直小心翼翼,在知道哥哥的號碼之後,也隻是偶爾聯係。


    葉小船買了最近一班機票,生平頭一迴坐飛機,趕迴大石鎮時,單橋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離開。


    五年未見,單橋二十六歲,麵龐褪去青澀,眼中已有成熟男人的深沉,寸頭,黑色t恤勾勒著完美的肌肉線條。


    葉小船一眼就認出,那是他的哥哥。


    可單橋卻認不得他了,目光在他臉上停駐片刻,神情仍是漠然的。


    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也難怪,單橋上次見到他時,他還是十三歲的小孩,被毆打得遍體鱗傷。如今他成年了,黝黑、強壯,明明不是軍人,卻在嚴酷的體力勞動中鍛煉出近似軍人的體格。


    他站在單橋麵前,不像故人,倒像剛入伍的,要喊一聲“隊長”的新兵蛋子。


    “哥。”葉小船一出聲,眼睛就紅了。


    單橋微蹙著眉,這才在他的眉眼中,依稀辨出他小時候的樣子。


    “葉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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