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時間下午五點半,新興互聯網公司“動躍”的會議室裏滿是鍵盤的敲擊聲。


    “動躍”最核心的幾個技術都在。徐紹尋左手按在電腦上,右手拿著一份項目書,和施文爭項目將要上線的功能到底該怎麽改。其他人見怪不怪,低頭幹著自己的活,間或交流兩句。


    徐紹尋爭得口幹舌燥,在施文翻項目書的間隙拿起杯子,看了一眼又放迴桌上。施文翻到了數據,徐紹尋看了兩眼,又提出反對意見。


    一桌人裏隻有林餘抬起了頭。


    過了會徐紹尋手背碰到一個涼涼的東西,轉頭一看,是林餘把裝滿水的瓷杯推迴他手側。


    林餘說:“喝點水。”


    林餘說話聲音總是不大,但是咬字很清晰,不管多吵,徐紹尋都能立刻聽清。徐紹尋有時候會覺得,林餘這個人,連聲音的質地都和別人不一樣。


    要冷一點,清澈一點。


    徐紹尋改策劃改出來的滿心煩躁被澆熄了一些。徐紹尋喝完水,端著杯子不放,摩挲著杯子思考了一會,對施文說:“我明天出個方案,你再看看。”


    施文想了想,鬆口說行。


    徐紹尋長出口氣,伸了個懶腰,隨手拿手機出來。他看了眼未讀消息,皺起眉,把筆記本合上了。


    聲音很輕,在劈裏啪啦的鍵盤聲裏根本不值一提,離得最近的施文都沒注意,隻有坐在對麵的林餘打字的手停了停。


    徐紹尋站起來:“我得走了。”


    施文吹了聲口哨:“你今天居然要準時下班,去幹什麽?”


    徐紹尋:“相親。”


    施文的口哨吹得更歡了。


    “我媽催我倆月了,周周念叨。”徐紹尋很無奈,“我再不下班我媽得殺到公司來。沒辦法,去點個卯吧。”


    “話別說那麽死,”有人起哄,“說不定下次就讓我們叫嫂子了。”


    眾人哄笑。徐紹尋懶得理他們,收拾東西走人。


    徐紹尋已經推開了會議室的門,站著想了想,又迴頭說:“林餘,你也早點迴去吧,你這段時間狀態不好,熬夜又兇,我擔心你熬出病來。”


    林餘原本在盯著電腦屏幕出神,被他突然叫到,頭是抬起來了,神色依然是怔怔的,一副反應不過來的樣子。


    反倒是施文先掐著嗓子說:“人家也加班,怎麽不這樣關心人家。”


    “滾,你也像林餘一樣不被人叫就不知道早點走嗎。”徐紹尋笑罵一句,又說,“林餘,聽到沒有?”


    林餘說聽到了,徐紹尋才放心地走了。


    在他身後,林餘依然維持著被叫到的姿勢,目光落在虛空中的一點,沒有焦距。過了很久,林餘才輕輕抿了抿唇。


    那是一個沉思的神色。


    *


    天色漸暗,徐紹尋在路上堵了一段,卡著點到了西餐廳。


    相親對象像是到了有一會了,正低頭看著手機,長發挽在耳後,側臉嫻靜。徐紹尋說不好意思,她就笑起來,說:“沒事,創業忙嘛,理解。你自己打拚,挺厲害的。”


    徐紹尋拉開椅子,避重就輕:“就是個沒穩定工資的小技術,算不上厲害。”


    “壓力挺大的吧?”


    “還可以。”徐紹尋想了想,又說,“就是忙,每天關上電腦就隻想倒頭就睡,沒空想其他的事情。”


    女生聞弦歌知雅意,不再追問,隻將菜單推過來:“點餐吧。”


    天際的光一點點泯滅,融化成深邃的蔚藍,溫柔地擁抱著大廈高樓,萬家燈火。餐廳的明亮燈光下,玻璃倒映著兩人凝定的側影,隻有燭光微微晃動。


    燭光漸矮,女生推開椅子,拿著包去了洗手間。


    徐紹尋結了賬,覺得害人家姑娘白跑一趟怪不好意思的。自察覺到徐紹尋有意迴避後,女生就不再談及私事,間或分享幾個旅遊的小故事,一頓飯吃得也還算融洽。


    平心而論,這姑娘性格好,人也長得漂亮,但就是……


    那甚至不是不來電,而是單純的心如止水。


    他皺了皺眉。就好像他生活已經非常的滿,沒有缺口。


    徐紹尋思考片刻,理所應當地歸咎於工作太忙,便心寬地拿出手機,問林餘下班沒。


    信息沒迴複。


    徐紹尋有點不放心。林餘這個人不僅倔,而且不把自己當迴事,對於徐紹尋的老媽子叮囑,很能陽奉陰違。左右女生還沒迴來,徐紹尋幹脆給林餘撥了個電話。


    響了幾聲,接了。


    林餘的聲音從聽筒傳過來,有種意料之外的清晰。他問:“怎麽了?”


    背景音很安靜,沒有鍵盤聲,應該是下班了。徐紹尋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沒事,怕你忙起來忘了時間,催你早點迴家休息。”


    “哦。”林餘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過了會才低聲道,“你記著啊。”


    沒等徐紹尋迴答,林餘又說:“你不是去相親嗎。”


    “嗯。”徐紹尋說,“我又不是單線程的,相親也能記著你啊。”


    林餘那邊沒聲了,似乎在猶豫。


    徐紹尋猜到他想問什麽:“還沒結束,不過快了。”


    林餘又是沉默。


    這次,徐紹尋想不通有什麽是林餘想問,卻又覺得不合適的了。


    而林餘停頓了幾個唿吸,隻是道:“你吃飽了麽?晚上要不要做夜宵。”


    這似乎沒什麽不能說的。


    徐紹尋現在不餓,但是想想晚上出方案不知道得熬到多晚,愉快道:“飽了,要吃!”


    林餘似乎是笑了一下,說好。可能是信號不好,那一瞬間林餘的聲音有些模糊,在電波的矯飾下顯得比平日都要近,有種很親昵的錯覺。


    徐紹尋念頭這一錯,就沒馬上接話。林餘也沒有開口,隻是安靜地留在電話另一端。


    徐紹尋等了等,覺得林餘不打算把沒說的話說出來了,就說:“那……沒什麽事的話,就先掛了。”


    林餘依然說好。徐紹尋把手機拿開,恰好相親對象迴來了,徐紹尋抬頭望了一眼,掛斷鍵就沒按下去。


    再低頭,通話居然還沒斷。徐紹尋猶豫了一下,又對著手機問:“林餘?”


    那邊馬上應了,說:“怎麽了?”


    ……問題就是沒怎麽。徐紹尋覺得自己的行為不僅莫名其妙,還非常的欠打,事已至此,隻能強行道:“我要吃餛飩。”


    林餘就說好,知道了。


    這次是真沒什麽能說的了。徐紹尋掛掉電話,模糊地閃過一個念頭。


    好像……都是他掛的電話。


    而後徐紹尋和女生和和氣氣地各迴各家,心照不宣地沒提“下次”。徐紹尋想到能跟二老交差,晚上還能吃熱乎的小餛飩,隻覺神清氣爽,無事一身輕。


    這份好心情在發現家裏沒人後打了個折扣。


    徐紹尋和林餘合租著一個屋。他們本就是大學舍友,一起創業後出於經濟考慮也一塊住著,到現在房租已經不是問題了,也沒人想過搬走。兩個人要不一塊兒在公司加班,要不在各自房間幹活,來來去去都一起。


    像現在,徐紹尋也沒什麽事需要找林餘,但就是把他當成了一種習慣。像辦公桌上的小綠植,累了看一眼,撥兩下,心情就會很好。


    徐紹尋在客廳無所事事地轉悠了一圈,認命迴房。他有火燒眉毛的方案要做,但隻把電腦放到桌上,就開始拆房間裏疊著的幾個快遞。


    都是些什麽乳膠枕、白噪音儀等網紅助眠神器。


    徐紹尋當然不是給自己買的,他自己一沾床就睡著。但近兩個月裏,林餘的睡眠狀態似乎很糟糕,整個人透著股力竭的疲憊。


    他們這行本來就處於睡眠不足的狀態,再加上失眠那可是分分鍾就要猝死。徐紹尋一邊覺得那些產品都是智商稅,一邊又忍不住想聊勝於無,說不定就有用了呢,於是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


    再不濟,讓林餘開心一下也可以。那個人對別人的好意很敏感。


    徐紹尋把快遞拆完、東西放好,又在電腦麵前幹了一個多小時的活,才聽到房門開合的聲音。


    徐紹尋從房間出到客廳的時候,林餘正把客廳的燈按亮,轉過身看到他,吃驚道:“你迴來了?”


    被搶話的徐紹尋:“……”


    林餘自己也覺得這話說得很傻,補充道:“我以為你會和她散散步、看個電影之類的。”


    “我哪有空。”徐紹尋說,“打電話的時候不是就說了快了?都迴來一個小時了。”


    林餘說哦,樣子有點呆。


    徐紹尋往沙發上坐了,林餘就跟著過來,默默坐下。


    徐紹尋問:“你去哪了?”


    “我迴a大了。”


    a大是他們母校。


    徐紹尋沒過腦子:“你迴a大怎麽不叫我?”


    林餘有點無奈地看他,好脾氣地說:“我怎麽叫你。”


    徐紹尋語塞:“那……昨天,或者明天,我都可以和你一起迴去的嘛。”


    林餘輕輕搖了搖頭:“沒必要。我隻是迴去看看。”


    “所以才更應該一起迴去。”徐紹尋說,又問,“你很想a大嗎?怎麽沒聽你說過。”


    “心血來潮……去想了些事情。”


    徐紹尋聽出林餘不想多說,感覺話題到這就該結束了。卻見林餘低頭整理了下本來就很整潔的桌麵,又把疊著的兩本書換了換位置,才專注地盯著桌布的一角,低聲問:“所以……不合適嗎?”


    他話題轉得太遠,徐紹尋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嗯?”


    “你和……那位女士。”


    他莊重得徐紹尋有點想笑:“我當你想問什麽呢,原來是八卦。你好奇電話裏直接問就得了,至於憋那麽久嗎?”


    林餘抿抿唇,譴責地看了徐紹尋一眼。


    徐紹尋一下沒忍住,笑了。


    徐紹尋完全明白林餘那一眼在想什麽——是在埋怨自己叨叨了那麽長一串,沒一個字是在迴答他的問題。但林餘這種有點惱他但又拿他沒辦法的樣子,實在是太好玩了。


    徐紹尋有心想逗林餘玩,但是這實在是沒什麽好藏著掖著的,再不說就變味了,隻得遺憾道:“沒感覺,不合適。”


    林餘聽了,沒什麽反應,隻是又盯了半分鍾的桌布花紋,然後毫無征兆地站起來:“餛飩沒冷凍,做了吧。”


    徐紹尋跟著他晃蕩到廚房,倚著廚房門口看他忙活。不過一會,林餘身上那種複雜而鮮活的情緒已經消失了。徐紹尋把相親時悟出來的缺口理論說了,林餘背對著他,看不見表情,隻輕聲細語道:“你戀愛都沒談過,也算沒有缺口嗎?”


    他話說得長了,就聽得出比正常男生的語速要慢。


    施文是個急性子,大學還不熟的時候,曾經背後問過徐紹尋,說林餘天天那慢吞吞的語速,你跟人聊天不著急嗎?


    徐紹尋還真不急。林餘私下跟他說話的時候,語氣有種獨特的綿,並不軟,但和他平日裏的嗓音有種微妙的不同,徐紹尋覺得聽起來很有意思。


    林餘默默注視著滾水裏翻騰的餛飩:“是該找找喜歡的人了,總不能一直單著。阿姨讓你相親也是為你好,說不定下次就遇見合適的了。”


    徐紹尋沒當迴事,隨口道:“再說吧。”


    林餘把煮好的餛飩裝上來,轉過身,對徐紹尋笑了笑。他笑起來眉眼變動的幅度總是很小,連笑容也是靜默的,顯得溫順。


    林餘有時候給徐紹尋的感覺像起了霧的玻璃,照什麽都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可越是這樣,越讓人想擦掉那些霧氣,看到他最真實的樣子。


    徐紹尋坐到飯桌前,若有所思:“你迴a大一趟是不是決定了什麽事情?我感覺你狀態變了。”


    那種……持續了近兩個月的,拉扯著的糾結不見了。


    林餘動作一頓,說:“先吃吧,吃完了說。”


    餛飩的熱氣蒸上來,驅逐了秋夜的涼意。雖然尚有任務,卻是徐紹尋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刻。


    林餘胃口不大,吃了幾個就停下來,安靜地看徐紹尋吃完。


    等徐紹尋放下筷子,林餘才略略抬頭,罕見地主動注視徐紹尋的眼睛。


    “徐紹尋,”林餘說,“我想休息一下。”


    徐紹尋放鬆下來:“嚇我一跳——我說呢,這有什麽,你多休幾天吧。這兩年你都沒休過年假,是該休了。公司沒事,應付得來。”


    林餘一直等他說完了,才慢慢道:“不是的,徐紹尋。”


    “我是想辭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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