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闊人少的街道上兜了幾圈, 最後停在了景山前街,柔軟的柳條絲絲垂下, 筒子河對麵,便是紫禁城的朱牆碧瓦。晚上遊人散去,隻有零星幾個附近的居民出來遛彎或是遛狗。


    夏嶽晚上還沒來過這裏, 趴在圍欄上左右張望, 臉頰忽然一冰,卻是遲立冬拿了罐可樂貼在他臉上。


    他接過去, 又看遲立冬,說:“今天沒背包啊,從哪兒變出來的?”


    遲立冬得意地把空了的那個衣服口袋給他看, 說:“這衣服兜兒特別大,倍兒實用。這邊還有巧克力, 等會兒想吃了跟我要。”


    夏嶽道:“我蛀了顆牙, 不能老吃甜的了。”


    遲立冬有點失望, 說:“瑞士的巧克力, 我爸朋友給的, 一共也沒幾塊, 我全給你拿來了, 真不吃嗎?”


    夏嶽道:“專門給我拿的嗎?”


    遲立冬道:“是啊。”


    夏嶽笑起來, 說:“那給我一塊。”


    遲立冬:“不怕蛀牙了?”


    夏嶽:“我迴去好好刷牙。”


    遲立冬拿了一塊出來, 看夏嶽的手被可樂占著,就剝開才遞到夏嶽嘴邊。


    夏嶽張嘴咬了一半。


    遲立冬道:“好吃嗎?”


    夏嶽:“不是太甜,有點苦。”


    遲立冬:“不甜啊?我還沒嚐過呢。”


    他把剩下的半塊巧克力塞進自己嘴裏, 很快道:“挺甜的呀。”


    夏嶽笑道:“誰讓你吃了?我都咬過了。”


    遲立冬:“……”


    昏黃的路燈下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但夏嶽能感覺到他這刹那的羞澀和慌亂。這令夏嶽感到極大的甜蜜。


    河麵倒映著星光,星星落在了夏嶽的心裏。


    同學和朋友都發現了夏嶽的變化,這變化並不是指他身邊多了一個超大號的尾巴,而是他突然不愛玩了,接近滿級的傳奇法師號送了人,包括滑板動漫在內的社團幾乎全退了,書桌上多了一摞cfa教材。


    好像一個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少年遊俠,突然決定要考功名了。


    被眾人調侃了幾次,夏嶽也都調侃迴去,有點小驕傲的他,現在還沒有辦法和他的知己良朋們分享自己的內心。將來有一天,他必須要麵對世俗常規的小懲大誡,他希望到那時,他能有足夠的底氣。


    他在為了愛情使自己變得變好。他覺得遲立冬也在這樣做。


    有一天中午,他們在圖書館裏各自看書、寫論文。因為犯困,夏嶽隨便找了一本書來換腦子,坐在他對麵的男生注意到了他手裏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很感興趣地主動和他攀談。對方是本校哲學院的博士,懂得很多,夏嶽是半瓶子醋,都有涉獵但都不精,能和真懂的行家討論也是心存敬畏,兩人從尼采談到希臘哲學,又談到弗洛伊德,繼而提到深受弗洛伊德理論影響的張愛玲,而後自然而然討論了幾位中國近現代文人,顧城、海子、王小波……直到午後圖書館裏人漸漸多了起來,不好影響別人,他們才停下。


    夏嶽繼續學他的cfa,遲立冬卻把筆記本丟在一旁,把夏嶽剛才看的那本尼采拿過去翻看起來。


    夏嶽:“……”


    遲立冬:“……”


    傍晚要離開圖書館時,他扯了扯夏嶽的袖子,小聲問:“我要看些什麽書,才能和你也像那樣聊天?”


    夏嶽以為他不過說說,誰知後來他當真每天抱著王小波在看,還認認真真地做讀書筆記和摘抄。


    一切都很好,隻差一點點。


    夏嶽也說不明白是哪裏差一點,他能感覺到遲立冬喜歡他,可卻感覺不到遲立冬很想要和他戀愛。就好像隻現在這樣每天見見麵,在一起玩,就已經很滿足了一樣。


    難道是運動員總是封閉訓練,才這麽晚熟嗎?


    他故意當著遲立冬的麵,和偶遇到的係花聊了很久,對姑娘表現出平時沒有的熱情,完全把遲立冬晾在一旁。


    係花姑娘和他私交很好,覺得他反常,但也沒有戳穿他,配合地演了十幾分鍾的追求者和被追求者戲碼。


    等姑娘走了,他問遲立冬:“漂亮嗎?”


    遲立冬一副神遊的樣子:“……漂亮。”


    夏嶽道:“是我們係的係花,好多人追的。”


    遲立冬:“嗯。”


    夏嶽:“我也在追她。”


    遲立冬:“……”


    夏嶽:“你覺得怎麽樣?”


    遲立冬:“……別人不行,你肯定能追到。”


    夏嶽簡直要氣炸,不想學習,又說要去打遊戲,遲立冬還不知道他已經把遊戲號送人,陪他去了網吧。


    兩人挨著坐在兩台電腦麵前,遲立冬也不開機,一臉呆滯地坐在那裏。


    夏嶽察覺到了他的情緒低落,一不做二不休,打開係花姑娘的qq空間,一副癡情種的樣子,刷屏留言表達對姑娘的“喜歡”。姑娘很快打來電話,問他:“你在搞什麽啊?”他趕忙起身到旁邊,小聲解釋一通。


    遲立冬遠遠看了一會兒,才轉頭把自己那台電腦開了,戴上耳機,點開一個散打比賽的視頻看。他不太玩遊戲,以前陪夏嶽來網吧,陪夏嶽打的次數也不多,經常是夏嶽玩,他在旁邊看視頻,多數時候是看些搞笑不費腦子的電影電視劇,夏嶽推薦他看《老友記》,他後來就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幾乎沒有看過散打視頻,不管是比賽還是技術解說,都沒有。他有次對夏嶽說過,因傷退役以後,總覺得不甘心,自己打打沙袋還行,再看專業的東西,就很容易傷心。


    可是他今天看了。


    夏嶽偷偷觀察他,他的確是不開心,就不知道是因為視頻,還是別的。


    這個傻子。


    夏嶽擠過去,裝模作樣也要看,遲立冬把耳機拿下來要給他戴上,他又不要戴,說:“我也想學散打。”


    遲立冬:“改天教你。”


    夏嶽:“我要買什麽裝備嗎?”


    遲立冬:“不用,我家裏多得是,你挑著用。”


    夏嶽:“那現在就去挑啊。”


    遲立冬:“……去我家嗎?”


    夏嶽:“不可以去玩嗎?”


    遲立冬眼神複雜地看著他,猶豫很久,最終道:“沒有什麽不可以。”


    那天遲立冬帶他迴了家,他不但得到一副新拳套,還得到一個男朋友。


    這是他人生中無與倫比的一段青春,短暫,又光芒萬丈。


    他在這裏得到過最大的溫柔,付出過最大的勇氣,得到與失去的,都是這一生最極致的存在。


    以至於蒼涼落幕,人去台空,隻留他自己,每次想離開,又總被眷戀牽絆著迴頭,到後來腳下生了根,動一動都很難,隻能認命的長在這裏。


    再後來,年輪轉了一圈又一圈。


    他始終對遲立冬恨不起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知道,遲立冬沒想過要騙他,不然不會是在他主動了無數次以後,才終於坦白性向和喜歡。


    即使確定了戀愛關係,遲立冬也始終很克製地沒有越雷池半步,他那時不懂,以為這不過是晚熟運動員的害羞,分開後他才明白,遲立冬也隻是笨拙的、想給“誤入歧途”的他,留下還能抽身而退的後路。


    如果說完全沒有恨過,也並不確切。隻是他那本就微不足道的恨意,隨著越洋包裹在運送途中的不知所蹤,也消散在了天地之間。


    那個他從英國寄迴國內的包裹裏,裝的也並不是他的恨。


    出國時他從國內不遠萬裏托運到英國的沙袋,在機場打開時就已經因為高空氣壓爆掉了,裏麵的沙子漏得到處都是,他在機場跪地大哭。為什麽到最後他什麽都沒留住。


    所幸沙袋外的皮革並沒有完全破碎,他送給遲立冬時,在上麵簽的名字和畫的q版自己都還在。冷靜下來後,他以為沙袋爆掉也許是個好兆頭,自己可以開始新生活了,不如幹脆就和過去徹底道個別。他給遲立冬寫了封信,和沙袋的外皮革一起寄迴了國內——信裏幾乎全是髒話。


    後來他讀書、工作,從英國到香港,又從香港到上海。也有人追求他,他也想過要試試接受,可總是剛剛抬腳,還沒走上一步,他就被心底的牽掛扯了迴去。


    認真說起來,遲立冬不是最英俊的,更談不上聰明,性格也沒有多好。但就有這樣的怪事,這個絕不能算最出色的人,偏偏就像是造物主為了他的喜好量身定做,縱有千般不好,他也隻能被這個人吸引。


    如果不是這個人,和誰在一起都一樣。有的人也許會選擇放下,但他做不到,他隻想要這一個。


    父母和姐姐,還有很多朋友都不能理解,為什麽要把大好時光浪費在一個人身上。他也無法對所有人解釋清楚,他以為時間的意義,是當和那個人在一起,人生才苦短。否則時間於他而言,隻是走近衰老和死亡的一天又一天。


    再後來,故事的最終,也不能算是什麽happyending,他不過是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


    在顛沛流離了十幾年後,他找迴了內心的安寧,這就已經很足夠了。


    有一年秋天,一家人去香山玩,晚上沒有迴去,住在了遲家在附近的一棟舊房子裏。


    夏斯年已經長成一個十歲的少年,比小時候調皮了些,很有夏嶽少年時的樣子。他在後院的玻璃花房裏玩,從牆角堆著的雜物裏,翻出一個破破爛爛的包裹,隻能依稀能看出單子上的部分字跡。


    他獻寶一樣唿喚父親們來看:“快看我發現了什麽!一個從倫敦寄來的包裹!”


    夏嶽:“……”


    遲立冬誇張地配合兒子:“倫敦寄來的!這麽神奇!我們快打開看看是什麽!”


    夏斯年從包裹裏掏出沙袋皮革的瞬間,遲立冬就變了臉。


    少年很快發現了上麵的簽名和q圖,詫異地看看父親們,意識到情況不太對,道:“我突然想上洗手間。”扔下東西就跑了。


    遲立冬蹲下,把包裹完全打開,放置了近二十年的皮革已經褪色泛白,馬克筆留下的簽名和繪畫也變淡了很多。包裹裏還有一封信,信紙也已變了顏色。


    夏嶽記得那幾頁髒話,尷尬道:“我勸你別看。”


    遲立冬置之不理,打開了折著的信紙,年輕的夏嶽寫給他的信,信裏字跡工整漂亮,寫髒話都像在寫情詩。


    遲立冬蹲在那裏,看了很久。


    夏嶽道:“還沒看完嗎?那些話有什麽好看?”


    遲立冬一動不動。


    夏嶽道:“別看了,做飯去,等下你兒子沒飯吃要拆房子的。”


    他突然覺得不太對,慢慢走過去。


    遲立冬竟然在哭。


    夏嶽:“你幹什麽?罵你幾句怎麽還哭起來了?”


    遲立冬哭得越發兇了,手裏還攥著那幾頁信紙。


    夏嶽莫名其妙,把信紙劈手奪了過來,在一連幾頁串禍及祖宗的髒話攻擊以後,信的末尾,“你對我這麽壞,我也還是愛你,如果你也有一點舍不得我,能不能來找我?我會等你,但不會太久。”


    夏嶽已經不記得自己寫過這樣的話。


    遲立冬哭得十分兇殘,夏嶽無可奈何,像哄家養大狗一樣摸著腦袋哄他:“好了好了,等下被你兒子看到,丟臉不丟臉。”


    遲立冬:“我這種人,哪有臉怕丟臉?”


    夏嶽道:“那你要哭到什麽時候?”


    遲立冬站起來,滿臉淚水,說:“我什麽都沒做好過。”


    “你總是在等我。”


    “還總是等不到。”


    “你做到了九成九,隻等我做最後那一分。”


    “我也從來沒做到。”


    “這麽多年,你不值得。”


    夏嶽看他良久,道:“我等到了最重要的那一次,一切就都值得。”


    在這間四下搖曳著可愛野花、長滿野草與藤蔓的廢舊玻璃花房裏,夏嶽第一次明白地告訴他愚鈍的愛人,在那個對他們具有重要意義的夜晚,他已經讀懂了對方的口是心非。


    迴家以後,遲立冬把破掉的沙袋重新灌了沙子,又笨手笨腳地一針一線把它縫補好,用來做沙袋練拳自然是不行了,就放在了他和夏嶽的臥室裏做擺設。每天早上起床,拉開窗簾,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就照在這個失而複得的沙袋上,夏嶽當年送他時簽下的名字和畫的小人都還是清清楚楚。


    一如他們的愛情,從來沒有如此清晰過。


    (完)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和番外就此全部結束,謝謝所有人,下個故事見,最近兩天會先掛新文的文案,六月開坑,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收藏專欄關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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