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嘉映理所當然被他說服了。


    本來就打算接談默迴家住,隻是早或者晚的問題。不過他的病還沒好徹底,現在租的房子又是個一居室,到時候兩人住空間肯定不夠用。


    要不然換一處?


    還是算了吧。


    經濟負擔是一方麵,剛搬來就又要搬走的辛苦又是一方麵。最近肖嘉映工作很忙,同時還要看顧談默,很難再分神處理搬家的事。


    第二天看完電影送談默迴去。


    周末的醫院比平時要熱鬧,一路上他們遇到了好多病人的家屬,有的是父母來看孩子,有的是來看朋友,總之病人是年輕的多,家屬是年長的多。


    迴到病房,談默的表情沒什麽變化。


    “談默!”


    一聽說他迴來了小劉就衝進來,臉上笑嘻嘻的,手裏捧著一小盆多肉:“你看這像什麽?我新養的喔。”


    談默眼皮半掀:“肯定養不活。”


    “誰說的,我可是養多肉的高手。快看它像什麽。”


    兩根肉肉的耳朵向上豎著,綠油油生機勃勃。


    “不知道。”


    “要不要這麽不給麵子,這一看就是兔子啊,反應熱情一點會死嗎……算了算了,老娘我大人不計小人過,就放在你窗台上,讓它做你的朋友吧。”


    “不用了。”


    真夠絕情的。


    昨晚精神很累,此刻談默倒在床上蒙頭補覺。


    “談默,把毯子蓋好。”


    聽到肖嘉映的話,他翻了個身,不情不願地照辦,一臉冷漠。


    “不合理啊,他怎麽這麽聽你的話?”小劉極不平衡,“我讓他吃藥他都以為我是害他。”


    肖嘉映開玩笑:“大概懶得跟我作對吧。”


    一起離開病房,小劉小聲對他講:“一到這種時候談默就心情不好,因為別人都有訪客就他沒有。”


    “以前沒人來看過他嗎?”


    “有倒是有,學校裏的老師來過一兩次,還有個年紀挺大的男的也來過。”


    估計是老餘。


    “有對情侶來得最多,據說談默是他們的救命恩人。”小劉聳聳鼻子,“不過談默每次都會把他們趕走。”


    “為什麽?”


    “這還用說,單身狗看他們不順眼唄。”


    “……”


    相信談默應該沒這麽無聊。


    “肖先生你是談默的哥哥嗎,感覺你對他的事很上心。”


    “我不是他哥。”肖嘉映把臉轉迴,看似平淡地盯著腳下台階。


    “那你是他的長輩!”


    “……”


    “猜錯了?”小劉歪頭盯他,“但你看著是要比他大一些,而且穿衣風格也挺熟男的。”


    “……”


    幸虧白主任叫肖嘉映去辦公室。


    談默離開了一天一夜,作為主治醫生需要了解他的狀況。


    “你是說昨天晚上他又犯病了?”


    “嗯。”肖嘉映把昨晚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又講了心裏的疑慮,“他好像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包括談阿姨的死。我想這是他很大的一個心結,沒能陪談阿姨走完最後一程。”


    “那是當然。所有的後天心理疾病都有對應成因,談默也不例外。而且他的性格太沉默,凡事喜歡悶在心裏,遇到小事還好說,遇到人生的大坎,內心消化不了,慢慢的就會變成心結。”


    “那下一步怎麽做?”


    “引導他把其餘的房間也展示給我們。”白主任給他看談默這段時間的診療記錄,“封閉的牆在被打破,但離心理障礙被徹底拆除還有多遠,不好說,畢竟咱們都沒進去看過,隻知道有兩間房分別住著他父母。”


    辦公室裏安靜了一會。


    肖嘉映:“我還知道一間。”


    “哪間?”


    “關於我的。”


    白主任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他沒有迴避白主任的眼神,但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怎麽把事情講清楚又不至於顯得自己也瘋了。


    “我們很早之前就認識。他知道我有抑鬱症,還看過我的遺書,所以一直擔心我會自殺。所以我想,他也許會有一間房間是關於我的,我是說那也算是他放不下的事之一。”


    “你怎麽現在才說。”白主任沒往更深層想,隻譴責了他一眼,“既然如此,你對他的病情就會更有幫助。這樣吧,我們約個完整的半天時間,到診療室去試試能不能喚醒他這部分的記憶。”


    肖嘉映答應了,也定好了麵診日。


    結果那天他遲到了。


    公司臨時派他到外地出差,要求當晚就坐火車去離臨江一兩小時車程的鄰市,所以中午他不得不迴家收拾幾件衣服。


    風風火火趕到醫院,談默卻拒絕見他。


    “談默?你在裏麵嗎。”


    隔著病房的門,怎麽敲都沒反應。小劉好心把他拉到一邊:“你沒看出來?他生你氣了。”


    看是看出來了,但不知道為什麽。


    “就因為我遲到?”


    小劉向後一仰,誇張地瞪眼:“這還沒夠?他可是有嚴重精神疾病的病人,情緒相當敏感的,你爽約他當然以為你拋棄他。”


    ……這種說法會不會太聳人聽聞了。


    “我敢跟你打賭,”小劉說,“他現在肯定又變迴流浪熊了,忘了自己是個人。”


    在走廊徘徊了一陣子,肖嘉映終於硬著頭皮敲門道歉。


    “談默,對不起,是我來晚了。你能原諒我嗎?”


    立刻隱約聽到一句“滾開”。


    “又沒禮貌是不是。”


    安靜。


    安靜就是絕不原諒的意思。


    肖嘉映隻好去找白主任商量。迴到病房外,他對裏麵說:“收拾兩件衣服,跟我去外地旅遊。”


    靜止三秒,門唰地就被拉開。


    他的熊眼眸微恨。


    “要走就動作快點。”肖嘉映摁亮手機看了眼時間,“火車還有四個小時就開了,一會兒路上肯定會堵。”


    “誰稀罕去。”


    “喔。”肖嘉映旁若無人地走進病房,“背包有嗎,是這個?牛仔褲不用帶了,穿一條去就行,內褲帶兩條,短袖帶四件換洗。”


    談默瞪著他:“我說我不稀罕!”


    “那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


    衣服被憤怒地塞進挎包裏,一件又一件。


    也不知道他哪弄來的包,垮垮的,又巨大,黑色,微微反光的麵料,像流浪漢用來裝垃圾的那種。


    把人帶上火車,肖嘉映奔波大半天的心才算是安定下來。


    “餓嗎?”


    談默動動下巴表示拒絕。


    他坐在靠過道的位置,懷裏抱著那個裝垃圾的包。肖嘉映讓他把它放到頭頂的架子上,他掃了眼,手都懶得抬。


    真是越來越分不清他是人還是熊了,又或者他跟熊本來就是一體,所以根本就不分彼此。


    “到了那邊別亂跑,有很多我的同事,他們都是跟我一起工作的,要是你不見了我們會很麻煩,我還有可能丟飯碗。”


    談默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聽見了嗎?”


    肖嘉映伸手,兩根手指撐開他上下眼皮。他後撤躲開,眉心煩躁地擰緊,喉嚨裏重重地壓下一聲嘖。


    “啞巴嗎你,都不說話的。”


    肖嘉映微笑著調侃,結果被談默一把抓住手腕,身體距離瞬間拉近。


    雙眸緊盯著他,他一臉冷若冰霜,喉結卻用力動了一下:“別碰老子。”


    “為什麽不能碰?”


    “因為老子還在生氣!”


    手腕被握疼了,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談默突然靠近,拿鼻尖狠狠蹭了蹭他的臉。


    “你他媽都不給我打電話。”


    “因為我在上班,在努力賺錢啊。你隻是一隻熊,但我是個比你大也比你懂事的成年人,我要為我們的將來考慮。”


    這番話多少有點太鄭重了,熊閉著嘴巴木了會兒,然後才低聲咒罵髒話,再然後鬆開他的手咬牙反駁:“養我又不花錢。”


    “……你最好是。”


    轉了轉泛酸的手腕,肖嘉映讓談默起來一下,他想從上麵拿電腦。結果剛說完旁邊的人已經先他一步,輕而易舉就把頭頂的包取了下來。


    個子高還是有好處的,拿東西方便,下雨還能幫忙撐傘。


    瞎想完,肖嘉映進入工作狀態。


    窗外的陽光烘著他半張臉。


    他三十一歲了,眉尾已經出現淺淡的紋路,皮膚也不像讀書時那麽緊繃。但他有種與世無爭的謙和,以及停止自毀之後,格外穩定的情緒。


    談默先是看了會他的臉,隨後又盯著他疤痕明顯的手腕。


    那裏被自己掐紅了。


    “肖嘉映。”


    “嗯?”


    他把鍵盤敲得很有節奏。


    直到嘴角突然被襲擊了一下。


    談默不打招唿,不講前因後果,上來就找準他的嘴。


    敲擊聲戛然而止。


    肖嘉映大腦中斷了思考。


    談默把頭用力轉向另一邊的車窗,耳朵悄然卻迅猛地變紅,“對不起!”


    “?”


    “我說我錯了。”悶頭甩下這句話,談默幹脆利落地站起來,走到兩個車廂的連接處看風景。


    ……


    沒見過這麽理直氣壯的致歉,仿佛在說,我下迴還敢。


    十多分鍾後人迴來了。


    雙手插兜,一身的日曬。


    肖嘉映看他,他視線平移,滿臉鎮定地拿起礦泉水,擰開之後又無所謂地遞給肖嘉映。


    “喔,謝謝。”


    喝掉一半,肖嘉映遞迴給他:“你喝嗎?”


    目光從濕潤的瓶口帶過,談默平聲:“不喝。”


    好吧,那就是不渴。


    肖嘉映也有點詞窮。


    他們之間的關係以前是隔著層紙,現在是隔著堵牆,雖然不是堅牆,但起碼是談默心裏的那堵牆。在情感上對肖嘉映越重視,越在乎,談默就越不知道應該怎麽正確處理這份感情,畢竟人熊殊途……


    這種尷尬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到站。


    其他同事有的先到了,有的還在路上,大家訂的是同一間酒店。


    因為事先通過手機知會過要帶朋友,所以大家也沒有很驚訝,反而還對這位在公司出現過一次的年輕人有印象。


    辦入住手續時肖嘉映迴頭,見某兩個很愛開玩笑的同事在找談默聊天。


    “你就是談默?聽說你是肖副的弟弟,怎麽長得一點兒也不像,你隨誰啊這麽帥,肖副跟你比都差點兒意思。”


    另一個說:“你別湊那麽近說話好不好,人家弟弟都怕你了。”


    “弟弟抽煙去不去?”


    “不去。”


    “會打保齡球嗎,地下一層有個球館,晚上我帶你玩玩兒。”


    “不會。”


    “年輕人怎麽一點兒愛好都沒有,遊泳你去嗎。”


    談默說:“肖嘉映去我就去。”


    兩位同事長輩似的笑起來:“多大了。”


    “不知道。”


    “啊?誰會不知道自己多大?”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談默!”肖嘉映喊他,“過來把身份證給我。”


    談默過去掏證件,一個多餘動作都沒有。


    肖嘉映壓低嗓子:“不是讓你禮貌一點嗎?”


    “他們煩我。”


    “那是對你感興趣,不是煩你,你起碼笑一笑。”


    談默小熊一般不耐煩,連一煩躁就抖耳朵的動作都一樣:“嘖,囉嗦。房間在幾樓?”


    “六樓。”


    他把包往肩上一甩就走了。


    “哎,你等等我。”


    “腿短嗎?比烏龜還慢。”他往後撇了眼,表情還是那麽欠收拾,但腳步明顯放慢。


    進房間以後肖嘉映默默後悔。


    幹嘛要帶談默來啊,簡直就是自打麻煩。


    因為浴室是透明的……


    擱好行李,肖嘉映還是覺得很難以應對,但談默已經在旁若無人地換衣服。他甚至還把換下來的t恤聞了聞,皺皺眉。


    “……”肖嘉映說,“晚上我們同事聚餐,你跟我一起去吧。”


    “不想去,他們話很多。”


    “不想去就沒飯吃。”


    “媽的。”談默把髒衣服扔床上,“肖嘉映我後背癢。”


    “是不是火車上不幹淨?過來。”


    肖嘉映朝他伸手,他僵了兩秒,就木著臉認命地乖乖走過去。


    “轉過去。”


    讓他背對自己站好,寬闊的背肌赫然就在眼前。


    “是蚊子包吧。”


    “不是。”


    “你自己看不見怎麽知道不是。”


    他扭著脖子迴頭瞅,左手越過肩往後麵夠,肖嘉映說:“好了好了,是蚊子咬的,我打包票,抹了花露水就會好。”


    “……”談默露出不滿的表情,明晃晃地在譴責某人話裏的敷衍。


    肖嘉映微笑,摸摸他的頸。


    “低頭。”


    “嘖,幹什麽。”


    但還是照辦。


    接著臉頰被扯開,五官變形。


    好好一張帥臉變得很卡通,什麽冰山冷酷都瞬間全無。


    “夠了沒。”


    “捏疼了?”


    肖嘉映問完含笑望著他,微微仰著下巴。


    他低著頭,眼眸深深地盯著肖嘉映,見肖嘉映還想朝自己頭發下手,剛想說一句“還來?”,喉嚨卻突兀地收住。


    剛剛那幾句對話,以前是不是曾經聽過?


    因為似曾相識。


    短短數秒,他卻有種強烈的直覺,那是以前曾經發生過的情節。


    他甚至覺得那是——


    那是迴聲,從記憶深處而來。


    那裏有屬於他和肖嘉映的房間,那裏他們或許曾住過很多天,曾說過很多話,曾有過起承轉合,晝夜往複,被或平淡或濃烈的迴憶填滿過。


    所以此後至今,再發生什麽,不過是房間的迴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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