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護士頭一次來熊就醒了。


    急診室的早上,吵得跟菜市場一樣。熊碼著臉,老大不爽地用意念抻了個懶腰。


    他媽的……


    昨晚被死人肖嘉映捂在被子裏,一整夜差點窒息,想逃還逃不了。


    透過被子的開口,它看向頭頂那位。


    某人還在睡,細碎的劉海垂下來,遮擋柔軟的眼皮。白白的臉五官不夠分明,所以看上去毫無攻擊性,甚至有一點好欺負。


    他朝裏側躺著,骨感的手腕搭在枕頭上,身體蜷得像隻蝦米,很沒安全感的睡姿。


    又瘦又懶,體質差還不鍛煉。


    熊在心裏罵了幾句,氣順過來了,本來想叫醒他的,但莫名其妙沒張嘴。


    嘉映的唿嚕聲不大,軟和和的像貓說腹語,讓人很想揉一下他光滑的肚皮。


    除了打唿嚕還說夢話。


    昨天晚上熊就聽見了,不止一句。肖嘉映在念某個人的名字,不是念經那種念,是兩片嘴唇輕輕碰一下,說出來的話低低的,淺淺的,像羽毛一樣輕。


    現在又開始了,又在念。


    到底是他媽誰啊。


    “再念,再念。”熊低聲威脅,“小心我鑽到你夢裏去,邦邦給你兩拳!”


    “?”


    下一秒嘉映就動了動眼皮。


    “唔,幾點了?”


    熊挪開視線,慢吞吞地咽了下口水:“不會自己看啊。”


    “剛才……是你在說話嗎?”


    “沒有。”


    “說了吧。”


    “沒有沒有沒有。”熊轉移話題,“告訴你,現在九點多了!”


    手機屏幕顯示9點40,嚇得嘉映連滾帶爬掀開被子:“糟了,我今天沒請假。”


    結果剛動一下頭就又沉重起來,整個人暈乎乎地向後倒。


    路過的護士把他摁迴去:“亂動什麽?說了讓你再觀察一天,快躺下。”


    沒辦法,他隻好哆哆嗦嗦地發消息請病假。沒想到上司還挺像個人的,聽說他在醫院還慰問了兩句,囑咐他好好休息。


    【謝謝老板,明天我就準時迴去上班。】


    打完這行字,他收起手機自言自語:“病假明明是我的權利,為什麽每次請都會有負罪感呢……”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到午飯時間,他帶著熊下樓覓食。


    醫院附近的小館子眾多,那種便利店和小超市也不少。他找了家最近的,進去買了飯團和牛奶,打算熱熱帶迴病房吃。


    把飯團放進微波爐,突然聽到熊問:“肖嘉映你手腕上的疤是怎麽迴事?”


    他一愣,匆忙把手縮迴去。


    “呃,小時候不小心劃到的。”


    熊對自殘這事沒概念,伶牙俐齒地恥笑他:“這都能劃到,真是個笨蛋。”


    “笨蛋就笨蛋吧,以前我媽經常嫌我笨。”


    說是這麽輕鬆,但他表情還是黯淡了一點。


    “喂肖嘉映,”熊看著他的臉,嗓門小了些,“你是不是——”


    過得不開心?


    後半句沒來得及問出口,因為嘉映看到某張熟麵孔,就是鄧啟言的老婆。


    她剛從門診樓出來,拎著漂亮手包走到跟前,才想起肖嘉映是誰:“啊,你是啟言的同學,天哪好有緣,居然這麽快就又見麵了。你也來看病?”


    “嗯,你呢?”


    “我來做產檢。”


    她露出幸福的笑容。


    “鄧啟言沒陪你來?”


    “他啊,他忙得很,能抽空跟我結個婚就不錯了。”


    肖嘉映點點頭,禮貌地跟她道別,往迴走。


    路上熊問:“你討厭這個女人?”


    “怎麽可能。”


    “那你幹嘛歎氣。”


    嘉映又歎了一口。


    誰看到前任家庭事業兩得意還能高興?又不是聖人,何況前任還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


    常聽人說計較就代表還沒放下,肖嘉映覺得不應該啊,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釋。


    吃完飯該午休了。


    嘉映躺在床上無聊,就又想起早上的事。


    “所以你真的能進我夢裏?”


    上次就沒弄明白,為什麽自己能去小熊的夢裏,而且裏麵還有姥姥的樣子。


    “上迴我們去的,到底是你的夢還是我的夢?”


    嘉映不拐彎抹角,直接盯著熊的眼睛問:“還有,你以前到底認不認識我?”


    熊說:“當然不認識,想什麽呢。而且你問我我問誰去,夢裏發生的事我又不記得,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你夢到的就是我咯。這話熊又不肯講了。


    “不跟你囉嗦。”熊撇開眼,“趕快養病,趕快帶我迴去,這裏的味道難聞死了。”


    *


    午休嘉映睡得不好。


    周圍人來人往,腳步聲很紛雜。


    奇怪,同學們都不睡覺嗎?為什麽會一直走來走去。


    恍惚聽到有人叫:“肖嘉映,裴老師找你。”


    他從課桌上醒過來,發現身上披著一件寬大的校服,不禁低下頭微笑。


    路過其他班級都很安靜。


    到老師辦公室外,頓住腳步想了想,還是想不出老師找自己會有什麽事。抬手敲門,裴老師的嗓音比平常還要嚴肅:“進來。”


    推開門的瞬間就愣住了,因為老媽在裏麵。


    “這件事會不會搞錯了。”劉惠的臉色極其難看,“我們孩子很乖很聽話,不可能幹出那麽沒臉沒皮的事,一定是同學們瞎傳的。”


    班主任穩坐在那裏,斜了不明所以的肖嘉映一眼:“是搞錯了嗎?”


    很快,鄧啟言也被叫過來。


    兩個人當著三位家長、班主任的麵,中間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像兩根未經風雨的幼竹插在那裏,惶惶不可終日。


    裴老師潤完嗓開了口:“啟言,別說老師不給你們留麵子,出了這種事老師第一個沒麵子,知道吧?你是我班裏的尖子生,嘉映學習也不差,老師還指望你們有出息,有大出息,所以這種事更不能姑息,這種苗頭一旦發現就要遏製在搖籃裏,你們還小,被電視上、漫畫裏那些東西一帶,思想就長歪了,那很危險!後果不堪設想……”


    肖嘉映起初還糊塗著,後麵聽懂了,臉開始發燒,頭越來越低,臉都快垂到腳背上,雙手也在褲縫兩邊攥得死緊。


    他沒想到老師竟然會把家長叫來,更沒想到一位經驗豐富的人民教師,拿出的辦法竟然是讓他們承認錯誤,保證以後再也不犯。


    他嘴唇抖動著,太陽穴脹得發酸,人也在發顫。


    假如現在是在樓頂,他會毫不猶豫跳下去。


    裴老師說完了,劉惠轉過臉來,深深地、怨恨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麵無死灰。嘉映側開頭,一眼都不敢跟媽媽對視。


    當著所有人的麵,鄧啟言的爸爸大發雷霆。鄧啟言開始一言不發,後來他爸要動手,他被他媽一把扯進懷裏,眼鏡從鼻梁上滑下去半截。


    “我沒有。”


    “聲音大點兒!”他爸忍下一口氣,指著他的鼻子,“給老子一五一十說清楚,否則老子讓你知道厲害!”


    “這事誰傳的?可以把他叫來對質。”鄧啟言胸膛輕微起伏著,“我跟肖嘉映就是普通同學,傳那種話的人腦子有問題。”


    肖嘉映本來都有點東倒西歪的了,這一秒身體突然變得僵直。


    他聽見鄧啟言用一種隱忍兼屈辱的語調說:“嘉映確實一直在替我記筆記,打飯,那又怎麽樣,普通同學而已。而且我說過不用,是他堅持那麽做。他說他願意。同學都這麽說了我也不好拒絕,畢竟嘉映的朋友一直不多。”


    辦公室安靜了兩三秒,然後嘉映清楚聽到來自自己母親的一聲蔑笑。


    裴老師意味深長地問:“你的意思是,這全是誤會?”


    “也不全是,我不否認我們關係好。”鄧啟言扶起眼鏡,“我跟很多同學的關係都不差。”


    裴老師點點頭:“你人緣確實不錯。”


    下午肖嘉映還有課,但他媽不讓他上了,讓他收拾書包迴家。


    等公交車的某個瞬間,一直一言不發的劉惠突然發作,迴過頭來用尖利的嗓音喊:“高興了?滿意了?老娘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然後掄起挎包就往兒子頭上砸。


    “我怎麽養了你這麽個不要臉的東西。”


    “辛辛苦苦掙幾個錢,不是讓你在學校裏談戀愛的。”


    “整天像個娘娘腔一樣,跟在男孩兒屁股後麵轉來轉去的獻殷勤,人家能看得上你?”


    “去,上你爸那兒吧,以後別跟著我,我伺候不起!”


    肖嘉映一下也沒躲,縮著肩膀頭昏腦漲地承受,眼淚流到衣領上了自己都沒發覺。


    他們家在一幢五層小樓的四樓,樓道很昏暗。


    劉惠一邊爬樓一邊喘氣,樣子像是要把嘉映大卸八塊,掏鑰匙開門時狠狠地捅進去。


    但她進門以後還是不跟嘉映說話,就連燈也不開,徑直坐到沙發上,脫了鞋往地板上一摔,命令嘉映滾進房間,不準出來吃飯也不準上廁所。


    像隻喪家之犬,嘉映擰開自己的房門,不敢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響。


    他想不明白鄧啟言為什麽要那麽說,哪怕隻是沉默呢,隻是沉默也會讓他感覺好受一些,而不是說得……說得好像是他一廂情願。


    盤腿坐在床上,四肢像被車碾過一樣,挨過打的額頭也火辣辣地在灼痛。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幾點了,身上一陣熱一陣冷的,又是害怕又是難堪,甚至還有對未來的恐懼。


    書包裏突然冒出陌生的聲音。


    “肖嘉映,你在哭?”


    他嚇得差點從床上摔下去。


    左看右看,以為是鬼,少年的臉色慘白更像鬼。


    可是嘉映從小就膽子大。


    真的,鬼片他最愛看。


    他屏息,兩根手指捏住書包拉鏈,一點一點把它拉開,發現裏麵多了隻髒兮兮的小熊。


    “你——”


    “別說話,聽我說。”


    熊都在書包裏悶半天了。


    望著十七歲的、尚未成年的肖嘉映,穿著校服的、稚嫩的肖嘉映,還有哭得眼紅鼻子紅的肖嘉映,很多髒話攢到嘴邊又罵不出來。


    “你現在在做夢,”它沒好氣地解釋,“我是你以後的朋友,愛信不信。”


    長長的睫毛打著卷,嘉映眼睛眨動了一下,像聽天書似的望著它,“啊?”


    傻瓜。


    笨死了。


    為什麽要為那種爛人哭啊!


    骨架還沒完全長開的嘉映抬起手,當它的麵掐了一下自己的臉。


    “嘶……好疼,不是夢啊。”


    熊恨不得給他一拳:“不信我是吧!”


    “。”


    好像是有種詭異的熟悉。


    嘉映非常拘謹地搖了搖頭,小聲問它的名字。


    “無所謂,不重要。”反正很快就走了。


    “呃,還是需要稱唿你的吧。”


    熊暗自翻了個白眼,“好吧好吧,叫我繁繁就行。”


    “煩煩?”嘉映破涕為笑,“好……的名字。”


    “…………”


    你給我記住。


    “你說你是我以後的朋友,所以你來自未來?”


    “可以這麽說。”


    “那我未來是什麽樣?”這人倒是不全傻,還知道瞎打聽,“考上大學了嗎,過得、過得好嗎?”


    熊噎了一下。


    “當然。”


    “唿。”少年嘉映鬆了口氣,揉著紅腫的眼笑了笑,“還以為我會自殺呢。”


    早熟的他,上高中就察覺自己有抑鬱傾向,也曾有多次自殘經曆。


    不知道多強大的人才可以直視這雙眼睛。


    熊避開視線,含含糊糊地說:“自殺哪那麽容易,像你這種膽小鬼才不敢死。”


    “說得也是。”


    膽小鬼隻敢傷害自己不敢傷害別人。


    熊觀察他的房間,果然很無趣。嘉映的房中沒有球星海報,也沒有遊戲機,隻有一摞一摞的輔導書和課外習題。


    書呆子。


    剛想問他平時就沒有什麽愛好嗎,迴頭看到嘉映的臉,無語在原地。


    他又在哭。


    不像有的人哭起來那麽醜,少年嘉映哭的時候沒聲音,甚至雙手還在找別的事情做,比方說整理書包什麽的,隻有眼睛在忙著流眼淚。


    他忙忙碌碌地把書拿出來,理一理,又放進去,掩蓋自己在哭的事實。


    “我沒事。”


    他悶著頭,啞聲啞氣的,十幾歲的小可憐。


    熊覺得自己來對了。


    “沒事還哭個不停。”它撇開眼,低聲吐槽,“婆婆媽媽的,動不動就讓人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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