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麽說,家裏算是多了位不速之客。


    雖然這位不速之客一來不用吃飯,二來還能幫忙做點事,但僅僅才過去兩周肖嘉映就感受到跟人合租的痛苦。


    比如他白天出去上班就夠辛苦的了,晚上迴來還得陪一隻熊聊天,因為熊生寂寞,一整天不說話它憋得慌。比如熊雖然能幫著幹點家務,但它特別不專心,老是幹著幹著就被什麽電視新聞之類吸引走注意力。


    兩周後嘉映實在不堪忍受,買了台智能音箱迴家。


    “平時要是想聊你就跟它聊吧。”他正兒八經地教它用,“可以用語音發指令,讓它放歌或者打開電視機都行。”


    高科技!


    “這玩意有什麽了不起的,能給你打電話?”熊用一種不在乎的口氣。


    “能是能,但為什麽要給我打電話?”


    “無聊不行啊。”


    嘉映無奈:“說實話你到底幾歲,成年了嗎。”


    “你猜。”


    好惡趣味的一隻熊。


    不過偶爾也會忍不住猜想它要是個人,大概會長什麽樣。想來想去再把目光移到熊身上,莫名就有種違和感——總覺得它個子不矮長相也不賴,不應該是現在這樣傻呆呆的。


    “你要真是個人該多好啊。”


    肖嘉映把熊拎起來,兩隻手捧住熊臉揉了揉。


    “喂放開我!”


    “救命!”


    “變態啊你!”


    熊掙紮無果。嘉映把笑臉埋它懷裏蹭來蹭去,招得它大喊大叫半天才放手。


    早起出門前他跟熊說拜拜,熊迴得不鹹不淡仿佛毫不在意。結果到公司沒多久,手機就在開晨會時震了好幾下。


    【音箱發送:喂,有快遞。】


    【音箱發送:無聊,在看電視,你呢。】


    【音箱發送:裝死?】


    “……”


    話癆又沒禮貌的高中生。


    開完會上司特別把肖嘉映留下來。


    “這周末是你生日吧?”


    肖嘉映錯愕兩秒才點頭:“是。”


    “三十歲了?”


    “嗯。”


    “不錯,而立之年,人生翻開新篇章。”上司笑著拍拍他的肩,“人事發的購物卡,放你桌上了。”


    員工福利每人都有,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被通知。迴到工位他拍照發短信:【這是公司發的兩張生日購物卡,有效期一年,媽,你記得用。】


    【老媽:公司還有這種福利。】


    【嗯領導剛給我的。】


    【老媽:給你你就拿?智商有問題!人家這是試你呢,看你懂不懂人情世故!】


    解釋的話還沒打完,他媽又急匆匆追來一條。


    【老媽:什麽事都要我教你,多大的人了一點腦子都不長,還不趕緊拿著這卡請領導和同事們吃點東西拉近拉近關係。】


    肖嘉映沉默良久,斂眸迴了個“好”字,不想爭辯。


    晚上迴到家,他拿鑰匙打開門。


    客廳地板上散落不少玻璃碎片,水也灑得到處都是。熊還在沙發那個老位置坐著,因為不能動所以是側對玄關,看起來非常無賴。


    一瞬間他的心情差到穀底。


    “你又搞什麽破壞?不是讓你別亂動東西嗎,聽不懂話是不是。”


    熊振振有詞:“誰亂動了,不小心而已。”


    “你還有理了?”


    肖嘉映把外套丟開,一言不發地進了衛生間。站在鏡前他沉著臉,看著自己想發火又發不出的模樣,兩隻拳頭攥得很緊。


    等他再出來,地上的碎片少了一小部分。


    他沉住氣,從冰箱裏拿喝的。熊可能看出他情緒不高,在他身後隔著一段距離,幹巴巴開口:“喝水啊。”


    嘉映沒搭理它,轉過身的一刹那熊又嚷嚷:“小心!”


    “喊什麽?”


    “我怕你踩到啊。”熊一動不動然而嗓音有點急,“你那麽沉,摔倒了我又移不動你……”


    嘉映想發火又想笑:“你才沉。”


    “喂,你不吃飯啊,說你沉你就搞減肥?”


    不知道為什麽嘉映心情好了些。他往沙發上一靠,慵懶地轉過頭:“給我變一桌好吃的出來。”


    “?”


    “要清淡點的。”


    “……”


    “沒用的小家夥。”


    他寵溺地開著玩笑。


    熊喉嚨裏咕嘰了幾聲,挺悶挺低:“你哄小孩啊,我成年了。”


    那還這麽幼稚。


    “我先睡了,你看電視聲音調小一點。”


    “等等,”熊叫住他,“之前答應幫忙的事,你還記得吧。”


    這個肖嘉映倒沒忘。


    熊悶聲:“我又想起了一些。”


    “比如?”


    “白天有一陣我的頭特別疼,身體也有點不對勁,好像要掉到什麽漩渦裏去。”


    它的語氣聽起來不像騙人,但肖嘉映還是得用力克製住嘴角的上揚:“喔?什麽樣的漩渦,是不是長得跟垃圾桶差不多。”


    “沒跟你開玩笑!但我確實說不出來,總之是個虛無縹緲的大洞。”


    確實是夠虛無縹緲的。


    “那等它變得有模有樣咱們再聊吧。”嘉映打了個嗬欠,像之前那樣把它拎到床上,剛關掉燈蓋好被子就聽到熊難受的聲音。


    “肖嘉映肖嘉映,我的頭又開始疼了。”


    他閉著眼把它往上拽了拽,“別吵,睡著了就沒事了。”


    “喂、喂……”


    熊聲變得有些模糊,而且由近慢慢變遠,最後落入他耳中就隻剩下兩個字——


    “救我。”


    下一刻身邊的世界天旋地轉,嘉映在睡夢中被一股莫名力量纏住,無知無覺卻又異常迅速地被吸進漆黑漩渦,房間、床、書桌等等全都不翼而飛,他像是夢遊一樣經曆了真空般的幾秒鍾,然後才轟然一下——


    從高處跌落。


    在巨大的失重感當中,他驚恐地睜開眼,眼前卻並不是自己的臥室,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高樓大廈通通消失,夜晚也變成了白天,他跟他的熊一起躺在不知道誰家的小院裏,旁邊停著一輛三輪,擺設看起來比城市落後起碼十年,遠處還有群山藏在朦朧的雲後。


    鳥鳴,微風,清新的霧。


    ……


    這是在,做夢?


    肖嘉映轉頭看向四周,出神片刻才把目光收迴,看向懷裏的熊。


    “啊啊啊!”


    是熊在大叫。


    “就是這裏,這就是我想起來的地方!”


    “……?”


    肖嘉映強迫自己冷靜,開始分析這究竟在搞什麽。


    首先,他應該是在睡覺,還沒醒,所以這是夢。但這看起來不像是他自己的夢,倒像是熊的夢境。


    不過管它是誰的呢。這段時間肖嘉映已經練就處變不驚的本領,畢竟沒什麽比生活中出現一隻話嘮熊更奇葩的,夢遊就夢遊吧。


    “你確定?”


    他起身,左胳膊夾著熊,右手拍了拍腿上的灰,“確定這就是你打過乒乓球的地方?這裏也沒球桌和操場啊。”


    熊想動動不了,隻能任他夾著。


    “搞不好是我長大的地方!”


    “……”


    不像。


    這麽純樸的地方長不出你這麽沒禮貌的小孩。


    他環視四周,平房周圍沒什麽人,老舊的木門也緊閉著。正想說要不要出去轉一圈,忽然有人從外麵進來,是個小學生模樣的姑娘。


    “請問——”


    她本來低著頭,聞聲嚇了一跳,抬起紅得像兔子的眼。


    “你是誰,怎麽會在我家?”


    這很難解釋,而且這夢也太真了吧。


    “對不起我剛好路過。”肖嘉映盡量不把她嚇到,“請問,你們這裏有打乒乓球的地方嗎?”


    抱著對陌生人的警惕,女孩遲疑一會才答:“有是有,不過在學校操場,今天周末不開門你們進不去。”


    喔,看來沒準還真是這裏。


    “問問她有沒有見過我。”熊著急地說,但嘉映低聲道:“可我也不知道你長什麽樣啊怎麽問。”


    “當時我用的是一副打了補丁的球拍,”努力迴憶半晌,熊加了條特征,“灰色補丁!”


    出乎意料的是,肖嘉映把這話一轉述,女孩卻說:“沒見過人用這種拍子,但我有一副差不多的……補的是水泥,就在屋裏,你們要看嗎。”


    也許是夢境的緣故,她沒再繼續追問原因,對他們的警惕心也放鬆了。


    被領進去看到拍子,肖嘉映頓時沉默。


    還真有灰色補丁。


    搞什麽,熊記錯了?它以前總不能是個小姑娘吧。嘉映坐在吱呀響的木椅上,一時之間沒想出能說點什麽緩解尷尬,轉頭卻發現身邊的小女孩下巴上全是淚。


    一般的小朋友哭是有聲的,但她不是,她像個大人一樣,無聲無息。


    “這是你的熊嗎哥哥。”


    “嗯,”嘉映以為她喜歡布娃娃,就把繁繁放到她手裏,“告訴哥哥你怎麽哭了?”


    熊低低地喂了聲表達不滿。


    “我以前也有一隻這樣的熊。”女孩的兩隻手輕輕做了個摟的動作,但可能是怕破壞別人的東西,沒敢使勁,“別人送我的,跟這隻很像。”


    她背過身抹了下眼淚:“上個月被同學扔了。他們搶我東西,搶我錢,不讓我告訴老師。”


    就這一個動作,肖嘉映發現她手腕上遍布青紫的傷痕,出於成年人的警覺問:“他們是不是還打你?”


    女孩起初不肯說,在他的追問下才艱難又膽小地嗯了聲。


    “你父母呢?”


    “他們在外麵打工,好幾年沒迴來了。”


    “學校也不管?”


    “管過的。”女孩低低地啜泣,“前年我傷得有點重,住過一次院。那次學校讓他們給我道過歉。但是我出院以後……他們就變本加厲。”


    肖嘉映臉色鐵青地站起來,要帶她去找學校理論。他甚至都不確定在這個夢裏自己能走多遠,夢境中又還有沒有其他人,不知道女孩是不是真實存在。


    “我不去我不去……”


    他把女孩手腕牢牢握著,嘴唇用力抿在一起又驀地鬆開:“你越怕他們越欺負你!”


    以他謹小慎微的性格很少這麽大聲說話。女孩拖著他的手,把他往後拽:“別去,我不敢去,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怕什麽?有我在欺負你的那些畜生不會有好下場的。”


    “嘉映!”熊突然喊,“肖嘉映!”


    肖嘉映渾身怔了一下,如夢初醒般看過去。熊嗓音繃得有點緊:“你怎麽了,為什麽這麽激動?就算你幫了她一次,等你走了她怎麽辦?她會被那些混混欺負死的!”


    這些話仿佛帶著不知名的魔力,沉重地縈繞在他耳邊,一陣又一陣地激宕而過,砸得他耳鳴。


    是啊,他為什麽這麽激動?


    為了幫助弱者,還是為了證明被欺負過的人不會永遠懦弱,為了修正什麽難以啟齒的過去?


    就這麽混沌了三秒,他麻木地伸手,掌心碰到熊的身體,世界像是默片電影一樣,虛無漆黑的旋渦再度出現在他們麵前。


    刹那間時空重塑,咻地一秒,再睜開眼就是臥室。


    他全身冷汗,怔怔地盯著天花板,許久後才迴過神來。


    夢醒了。


    “肖嘉映,你還好嗎?”熊的聲音從被子裏傳出。


    緩緩動了動手腳,他把熊從身側拔出來,擱在自己汗涔涔的臉旁。


    “肖嘉映你怎麽哭了。”


    感覺有兩道水痕沾濕自己的毛,熊斂聲。


    “眼睛不舒服而已。”


    “進沙子了?”


    語氣不太自然,像是嘲諷又像是關心。嘉映烏黑的眼珠裏空蕩蕩的,跟熊拉開一些距離,“繁繁。”


    熊別扭地:“嗯?”


    “我們再去一次你夢裏吧。”


    “我夢裏?”


    “對,”肖嘉映聲線恢複平穩,“你試試行不行。”


    “怎麽去,為什麽要去?”


    “能不問嗎,我現在還不想說。”


    顯然熊的記憶會在醒來的瞬間消失,但要繼續那個夢,隻能靠它了。


    熊不太情願:“可我剛做夢做得頭疼。”


    嘉映救人心切,雙手從溫熱的被窩裏伸出來,圈住熊頸,然後把臉埋進它的絨毛間,“算我求你行嗎。”


    嗓音好聽到極點,聽眾卻是一隻熊,一隻很少會不好意思的壞熊。


    “好、好吧!”它大叫著讓他鬆開,“別肉麻了!這也就是你,換了別人早就被我幾拳頭砸暈!”


    隻要再去一次。


    隻要再去一次,也許就能改變局麵。


    嘉映把臉撲到熊身上:“小孩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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