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沈言之睡得極痛苦也極沉,隻記得夢裏在一片荒漠中漫無目的地找尋,也不知道在尋些什麽,隻是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要走到生命盡頭的那一天。


    最後還是被不停揉著脖子的春兒叫醒,強灌了一碗粥,才又沉沉睡去。


    皇後有孕,是普天同慶的喜事,殊易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期待這是個兒子,必須是兒子,生下皇長子,他的江山後代有人,大梁永盛不衰。


    但關於沈言之的罪名,“於皇嗣不利”尚可脫罪,“魅惑君上”卻是實打實的大罪,雖罪不至死,卻也活罪難逃。殊易最終決定以杖責八十處置了沈言之,也算堵住了悠悠之口。


    那好歹也是皇上的人,從前仗著皇帝無後大做文章,如今皇嗣在皇後肚子裏好好地養著,其他罪名便都奈何不了沈言之了,皇上已經下了杖責,大臣們再敢多嘴,豈非不要命?


    殊易下這道皇命時,已經是十天以後的事情,這十天沈言之沒見過殊易,也沒聽說殊易臨幸過後宮,消息傳來時,沈言之還是有一絲的慶幸,他就知道這事情不可能結束得這麽簡單,與其擔驚受怕再等結果,杖責已是大恕。


    至於挨打……他從小到大都沒真正挨過打。


    索性行刑的宦官都是謝全囑咐過的,所以也沒下重手,他們哪裏不明白謝全的意思便是皇帝的意思,而且這位好歹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皇上前前後後為沈言之一事猶豫了多久全宮上下誰都看得清楚,哪敢輕易得罪。


    都說色衰而愛弛,男寵尤甚,可這一位年紀尚輕,又有舉世無雙之貌,他的好日子還有多久,誰說的清楚呢。


    但雖然特意囑咐過,可到底還是受了刑,該疼的一點沒少,也夠沈言之臥床養好幾天的傷。殊易安排了禦醫仔細照看,太醫院的人一天要來上好幾遍,有時來得沈言之心煩,發一通火也是有的。


    不過近日總是春兒在前忙活,依舊未見元寶,沈言之趴在床上,實在忍不住,終於問道,“元寶呢?怎麽總不見他”


    春兒道,“都是公子不管他,平日裏無法無天的,那段時間受了委屈,肯定要在這時候通通找迴來,誰知道現在又在哪兒鬼混呢”


    沈言之笑,“倒成我的不是了?我不管他,你自會管他,想來也幹不出什麽大事”


    “我哪敢怪公子,就是不懂公子為何任由他如此,公子明明不是那樣心性的人,偏慣了他”


    沈言之搖搖頭,稍微挪動了下身子,緩緩道,“人總是要活得自在些的,我不自在便由得你們自在,我在一日保你們一日,即便我不在了……還有皇後一份恩情,也不怕苦了你們,再說了——趁著這時候多做些錯事才有遺憾,等老了守著這份遺憾不舍得死,看著現在傷你心痛你骨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的死去,才是最得意的……”


    “公子……”,春兒跪在床邊,細聲細語,溫柔旖旎,“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公子定會得償所願,不負公子癡心”


    沈言之淡淡笑著,殊易不懂他,元寶不知他,到最後最懂他最知他的,竟是這個小丫頭。


    在宮裏養了一個月的傷,等出去時,外麵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枯樹白雪,寂冷寒涼。


    要說這一個月以來有什麽大事,也就屬妃嬪新晉,終於來了些新人。聽說這次大選最終留下了二十七人,其中嶄露頭角是一晉為妃的兵部尚書之女溫素和,聽說舞藝極佳,相貌出眾,就連殊易也曾讚許過她的翩翩舞姿。


    雖到了寒冬,但宮裏卻熱鬧了起來,宮人們都私下裏議論哪位娘娘性子溫和待下人寬厚或者能得皇上歡心有朝一日誕下皇子,似乎她們認為即便沈言之或者寧卿如再受寵,說白了也不過是男寵而已,老了變醜了皇上就不會再喜歡了,又不可能誕下子嗣,何以在宮中立足?不過是風光一時罷了。


    沈言之無心搭理外麵的言論,他的宮裏一直也沒有再添新的宮人,春兒元寶已是貼心人,那些粗活也自有人去做,人手剛夠,新人隻能是麻煩。


    再過不久,將近年關,宮裏簡直歡鬧得不像話,各宮都掛起了紅燈籠,就連元寶也忙進忙出地手裏全是些紅彤彤的玩意兒,一會支使人掛這個,一會支使人貼那個,鬧得沈言之在屋裏連書都看不進去,裹著狐裘站在門口,勾起一個極具危險的笑容。


    元寶竟還沒發現,笑盈盈地道,“公子您怎麽出來了,外麵冷,還是趕緊進屋吧”


    沈言之微笑道,“你再去拿幾個‘喜’字來”


    “拿‘喜’字做什麽?”,元寶不解其意,旁邊幾個宮人倒是聽懂都笑了,春兒這時也走過來,笑罵他,“公子的意思是,咱宮裏再貼幾個‘喜’字就可以做洞房了,你看看你貼的,到處都是,快摘下來幾個!”


    “不行!不能摘!”,元寶義正言辭,“咱們公子這一年不太順,可得趁著新年好好熱鬧一番,除夕夜那天咱們宮裏燈火通明,好好陪公子守個歲,把黴氣通通趕走才好”


    沈言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又不想掃了他們的興致,隻好由著他們去,忽又想起一事,問元寶,“我前些日子命你準備的東西準備好了沒有,眼見著日子就要到了,你整天忙這些,要是耽擱了,就掃長街去!”


    元寶聽罷嘿嘿一笑,心虛得很,小聲道了句,“是那幫玉石師父手太慢,公子求的都是精細活,可不得費點功夫嗎……”,眼見著沈言之臉愈來愈黑,元寶立即轉口,“可催總是要催的,仆馬上去催!馬上去!”


    立馬轉身跑了出去,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


    年關前的一件大事——殊易的生辰。


    在那日往往會宴請百官,普天同慶,雖是生辰,但也忙得很,一早要接受百官的朝賀和壽禮,接著宴請群臣,歌台舞榭,鍾鼓齊鳴,一般要到傍晚才會結束。


    往年,殊易總是會來一趟溫德宮,不為別的,隻為沈言之準備的壽禮,雖然和百官敬上的壽禮並無不同,有一年也不是什麽珍貴東西,但看著那孩子坐在自己身邊,小心翼翼眼帶笑意地遞上壽禮時,殊易總是很受用。


    不知今年,殊易還會不會來。


    或許殊易更期待雲起宮那邊的壽禮,如果寧卿如精心準備了些什麽,殊易大概會更受用。


    說起寧卿如,沈言之已經有好久沒有見過他了。倒是養傷期間,聽春兒提起他曾來過,隻留下一句“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諷刺之意昭然若揭,他自是無關風與月,卻來嘲笑自己用了心。


    四年相伴,若無半點真心,才真的是無情。


    可再轉念一想卻隻剩下悲涼,春兒看得清楚,元寶看得清楚,就連寧卿如也看得明白,殊易卻不察。


    殊易的生辰在臘月十七這日,黃昏時分,百官即散,沈言之卻坐著轎輦去了雲起宮,到宮門口,通傳一聲宮人便迎了他進去,走進院內,隻見零星幾個宮人,寧卿如坐在亭下,賞梅煮酒,愜意非常。


    “天這麽冷,你倒有心思在這兒賞梅?”,沈言之麵上笑著,心下卻一緊,他記得去年他曾在這宮牆外聽到陣陣琴音,餘音繞梁,蕩氣迴腸,或許那日殊易和他也就是如此,賞梅、煮酒、聽琴、一雙人。


    他總是多餘的,在這一年裏,他終於認識到自己是多餘的。


    當初在家中,自己也因為多餘被夫人賣掉,今日在宮裏,或許也會因為多餘而丟了性命。


    寧卿如淡然道,“古有‘踏雪尋梅梅未開,佇立雪中默等待’,今幸有梅花做伴,自然不能辜負了好景致,冷又算什麽”


    沈言之輕笑,未語,並不想和他爭辯什麽,走到亭內與他對坐,湊近聞了聞酒香,暗自搖搖頭,寧卿如注意到他的神情,不禁問,“怎麽?”


    “梅是好梅,意境也不差,隻是酒差了些,今日也是巧了,正好來送你一壇好酒”


    沈言之喚了春兒上來,手裏捧著一個酒壇,還未打開便能聞到酒香撲鼻,不同於其他任何好酒,清新淡雅之氣,別有一番意味。


    “這是什麽酒?”,寧卿如問。


    春兒笑答,“酒沒什麽特別,釀酒的水有不同,是去年梅樹上采的雪水,釀好後又埋於梅樹之下,每年梅開才取出兩壇,今年的前些日子才取了,剛熱了帶來”


    沈言之看著寧卿如驚喜的神態,便知他是愛酒之人,心想這禮倒是送對了,連忙道,“還愣著做什麽,讓寧公子嚐嚐鮮”


    “是!”,春兒立即打開壇蓋,酒香更烈,倒到酒杯裏,還是溫的。


    寧卿如毫不猶豫地舉杯而飲,惹得沈言之一怔,“你倒不怕我在裏麵下了什麽別的?”


    寧卿如聞之一愣,隨即又釋然道,“你還會下□□不成?這麽蠢的法子,若你真敢用,那我也不怕,黃泉路上還有你做伴”


    沈言之冷哼一聲,“要我與你同死,可真是上輩子造了孽”


    寧卿如毫不顧忌地哈哈大笑兩聲,催促著身旁的春兒倒酒,幾杯下肚卻見沈言之未喝一杯,剛想問,便聽春兒先道,“我家公子不喝酒,這酒釀來是專門給皇上嚐的,今年多釀了一壇才送與寧公子,寧公子可要盡興才好”


    寧卿如尷尬地笑了一聲,不免有些惋惜,看著眼前人精致麵容,如上好寶玉雕鑿而成,世上絕無僅有,他一直很好奇沈言之的身世,這樣一塊美玉,本該立於世人之上,不食人間煙火,卻偏偏墮入凡塵,行肮髒之事。


    偶有聽聞沈言之是被當朝大臣送給皇上作禮,也不知入宮之前是個什麽境況。


    “你……”,寧卿如很想問,卻終是問不出口,倒是沈言之“嗯?”了一聲,眼神中有一絲疑惑閃過,寧卿如並不知何意,也就沒有深究。


    “你自幼……”


    寧卿如依舊沒有問出口,索性作罷,然沈言之卻聽出他想問什麽,忍不住冷笑,“偏你從小錦衣玉食雍容華貴人中龍鳳,我就該自幼做這等活計嗎?”


    “不,不是”


    寧卿如又猶豫半天,還是換了個問法,“你……識字嗎?”


    “不識”,沈言之毫不猶豫。


    “那你沒讀過書?我那日托她傳給你的話,你可聽得懂?”


    沈言之有些怒,“聽得懂如何,聽不懂又如何,你自是高貴,看不上這裏也瞧不起我們這些人,怎麽,難不成你還想拉我一把不成?”


    寧卿如剛想說什麽,忽身體裏似有一把急火竄過,迅速地散至全身,臉上頓時顯現紅暈,不到一會兒便燥熱難當,像是一把火焰即將把他所有的理智燃燒殆盡。


    沈言之看著也嚇了一跳,雖然這次冒險改了藥方,但竟不知這藥比起從前更加厲害了,來勢洶洶,完全不給人喘息之機。


    寧卿如當然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麽,他大喘著氣,任由潮紅爬上臉頰,身上滾燙難忍,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手指深深扣進肉裏,爆出青筋。他看了看酒,又看了看沈言之,原本溫和的目光霎時間淩厲起來,咬牙切齒。


    “你……你給我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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