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老住的屋子是個臨時地,自被趕出鼓樓街後,便隻好去天橋擺攤為生,那位姑娘,也是他女兒,名喚齊薇男。據她說,雖然這些年生意愈發難做,但她家祖上做這手藝也有幾十年了,前幾屆的藝展中一直都有機會參加,今年卻非得整個莫名由頭拒了他們。


    張管家在旁邊解釋道,上麵和洋人那邊有合作,北平藝展又是遠近聞名的大事,他們便打算往中國進些舶來品,專門設了幾家攤位做長期發展。


    “所以這是打著藝展的名義辦西洋展?”李琅玉皺眉道。


    “當然不能做得這麽明顯,所以北平一些老特色都還保留了,另外就是給審委會塞錢送禮的也留下了。”


    官商互惠,各取所得,被孤立的便是齊老這樣的人。


    李琅玉走到一張木桌邊,上麵擺滿了各式工具材料,以及做好的成品,這些毛猴機敏活潑,手藝者一般通過擬人方式來展現民俗生活,有養鳥聽戲的,有娶親入學堂的,以及一些有名的電影場景,都被活靈活現地還原出來。


    這個臨時住處甚是簡陋,簡直可以說是破鍋破鑼,窮得響叮當,也就這些東西給這小房子增了色。


    齊老臥在床上咳嗽不止,李琅玉和齊薇男一個打水,一個順氣。齊老長年有哮喘,李琅玉將水杯遞過去時,瞅到對方一雙顫抖的長滿老繭的手,根骨仍是修長的,可見年輕時的靈巧有勁,他突然想到一些久遠的畫麵,愣了幾秒鍾。


    齊薇男心疼道:“爸的病也不好,而且視力下降了許多,做活兒時手都在抖。他一直想招些徒弟,隻要能繼續做下去便行。”


    李琅玉問:“那參加藝展得要什麽條件?”


    “據人說,最好得找個有名的人幫你推薦,這樣就有撐腰的了,爸上次去找馮班主,可他不肯。另外就得看審查組那幫人的決策了。”


    張管家插了句:“其實就是關注度問題,你在北平名氣大了,是人也得賣你三分薄麵,不然為何有些企業剪彩還專門請歌星來呢?”


    說到歌星,李琅玉想起這個月倒是有很多明星來北平看藝展,報紙上的娛樂專版經常看到此類消息。他又問齊薇男:“終審是在什麽時候?”


    “兩個星期以後。”


    那就還有時間。他眨了眨黑睫,端著晶亮的眼看向張管家,無比期待的樣子。


    張管家連連擺手,道:“姑爺,這忙我可幫不了,一來四爺不準我插手,二來我也沒那能耐去請個歌星。”


    李琅玉道:“誰說讓你去請歌星了,我想找個人,你幫我在報社裏登份尋人啟事。”


    一天後,《和平日報》的民生版塊上出現了一則不尋常的尋人啟事,說不尋常,一是因為刊登人佚名,二是因為尋的人無名無圖,且文字篇幅也比普通的啟事要長,三則是啟事內容,像個小夥子在自說自話,講的是他在天橋上看到了位姑娘,姑娘長得十分漂亮,洋洋灑灑寫了一大段,生動盎然,從發型衣著到身高神態,非常詳細,他說他不敢上前,便也不知道這姑娘姓甚名何,末了附上一段舊體詩,很有點早期文人做派,還說若有好心人告知那姑娘信息,必以巨金答謝。


    文章寫得十分有趣,讀來像是一個單戀的年輕人在告白,而這種事比起一些雞毛蒜皮的報道,自然很快引起老百姓的關注。大夥兒瞧著挺樂嗬,都在猜這寫的是哪家姑娘。


    而隔了兩天,這則啟事又變了個花樣,還是找那位姑娘,敘述人說她總出現在一個賣毛猴的小攤前,每次都要待許久,然後又是一番天花亂墜,將那姑娘描述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最後的詩還挺感傷,頗有種“我意識君君不知”的意味。


    第三篇,開頭便是一句“她又出現在那家攤位前了”,吹捧的力度不減反增,漂亮到何種程度,比周璐霞還美。


    這迴,老百姓更好奇了。周璐霞是這兩年大火的一個影星,公認的美人,這段時間也來了北平,住在長城酒店裏。大家心忖著這到底是哪位姑娘,竟美得過周璐霞。也有人說,莫不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說歸說,但天橋這些日子著實熱鬧了好幾倍,有許多人專門蹲在攤位附近等著那位姑娘出現,有時蹲累了,於是順便看看齊老家的毛猴攤,倒是讓生意好做起來。


    而接下來的幾篇,更是直接將當紅的明星溜了一圈——比陶小玲秀婉,比孫茹清純,朱可瑩沒她靈氣,江若盼沒她慧雅……這可了不得,大家夥兒說不信,不信的後果就是得要一探究竟,於是去的人更多了。


    這事一來二去,傳得神乎,剛巧有許多女星住在北平各大酒店裏,那則啟事點名道姓,結果還真有兩三位喬裝去了天橋,這對老百姓來說就更驚喜了,雖然姑娘沒瞧見,但瞧見了真的明星。緊接著,記者也來了,一通照片拍下後,齊老的小攤位跟著上了鏡。


    李琅玉對齊薇男道,若有人問起姑娘的事,隻說人多記不住,然後將話題轉向因藝展被趕出鼓樓街一事。李琅玉教她如何過渡,如何添油加醋加以潤色,並說:“那些記者們既然來了,就必然不想空手而歸,這事你就透給他們,咱們廣撒網,多投餌,總有魚會來。”


    齊老的事情如願登上報紙,李琅玉想著,在這個當口,任何跟藝展有關的□□都會被控製,隻要上麵派人來私談,那就順水推舟,讓齊老得到參選機會。若是反響沒這麽大,他便去找馮尚元,借其中好處來說動他幫齊老推薦。


    但兩天過後,一位花白頭發的老爺子來到攤位前,拿著報紙,不問姑娘,隻問一句,寫這啟事的人是誰。


    這位老爺子姓黃名衷,年逾七十,來頭響亮,是電影協會的前輩級人物,他第一次看到這則啟事時,便斷言道:“假的!”內容太不真實,巧合太多,文采太好,更像編的,隻是不知道投稿人的最終目的,等又看了幾篇,發現指向性十分明確,意圖煽動人去那個毛猴攤位。


    黃老爺子是土生土長的北平人,成名後去了海外一段時間,李琅玉與他見了麵,兩人一談便是一下午。


    齊薇男擔心這事影響不好,怕招架不住,但沒想到李琅玉出來時,告訴她,這事成了。意思是推薦人有著落了,就是那黃衷老爺子。


    “你怎麽說服他的?”齊薇男不可思議道。


    “我們就聊了下電影及北平舊事。黃老爺子是北平人,對毛猴也有了解,找他更合適。”李琅玉簡單道,似乎不想就此談太多。


    事實上,黃衷在屋裏問他:“這事與你無關,為何要摻和?”


    他說:“我小時候有段日子過得很不痛快,卻有個沒血緣關係的姨娘願意照顧我,那時我山窮水斷,馬束橋飛,沒人幫忙估計也撐不到現在。至此一直有個‘壞’毛病,最怕遇到顛沛落魄的人,看了難受。齊老近年多病纏身,人活下來尚且不易,若沒點盼頭豈不是如同行屍走肉,所以為什麽不幫?”


    他持著笑,說起那段往事也麵不改色。但另一個原因,他卻沒有告知。


    齊薇男舒了一口氣,這事總算有了轉機,她得趕快完成做工,終審是個關鍵。


    而李琅玉反倒一直蹙著眉頭,不知在想什麽,張管家問他,這事你打算怎麽收場?


    “還有什麽事?”


    “報社的事啊,聽說電話都被打爆了,徐主編私下可沒少找我。”


    “這不難。”李琅玉掏出早已備好的稿子,“最後一份,謠言止於智者,輿論止於悲劇。”


    張管家接過來,一看,這迴倒不是什麽尋人啟事,而是一篇寄君書,敘述口吻變成了那個姑娘,大意是自己平平相貌,感君賞識,當不起殊榮,且因已為人婦的緣故,隻能匿名,結尾引用張籍的一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至此終結。


    李琅玉看著張管家將之收起來,漫不經心問道:“你不覺得事情很巧嗎?”


    “什麽巧?”


    “黃衷老先生出現的時機,還有我說服他並未費太多力氣。”


    張管家一愣,道:“這事傳得挺廣,他知道也不奇怪。”


    李琅玉隻盯著他,饒有興致,且不再發問,等到良久,才開口說了句,也是。


    之前他想過兩種結果,要麽借機與上麵私談,要麽去勸服馮尚元,但都不是很可靠,黃衷的突然到來倒像天降良機,他便順這水,推了舟。可是細細想來,太巧了,與那篇捏造的啟事一樣,巧合太多,像是刻意編排的。


    然而能請動黃衷老爺子的人有誰呢?


    李琅玉想到這裏,緊蹙的眉頭舒展了,他自嘲似的輕聲笑了。


    而馮家那一邊,李琅玉也沒閑著,他上次用指甲從馮乾那裏摳了點粉末交給賀懷川,出來的結果如他所料,他暗想馮乾這小子也是膽大,為了謀財幹起這走夜路的勾當,於是時不時透點假口風與馮乾,讓對方將他當成半根救命稻草。


    這日上午,李琅玉在院中跟著弟子練招式,看到馮尚元衣著講究要外出的樣子,據說喬司令要來北平暫居一年,他可是馮家的大恩人大靠山,馮尚元自然得備好厚禮赴宴。


    喬司令這個名號讓李琅玉緊鎖眉頭,他之前在程翰良口中聽過幾次,也知道當年的事情是他下的令,即便那人不知道實情,但還是心有芥蒂意難平。他思忖著,既然馮尚元被邀請了,那程翰良必定也在其中,何不去瞧瞧,看一看這三人戲。


    待馮尚元離開後,李琅玉當即出門找了輛車,一路跟著坐到長城酒店。


    長城酒店是北平數一數二的招待場所,入住的都是明星官員級人物。早前去廣州那會兒,程翰良留給李琅玉一張各大酒店會員卡,幸好他隨身帶著,前台人員才跟他說明具體包間號。


    七拐八拐上了幾層小樓梯,李琅玉遙遙看到遠處三人身影,再走近就不合適了,於是差了個侍酒師,給程翰良捎話。


    果不其然,程翰良抬首望向他這邊,與喬司令他們打了個招唿,便向他走來。


    李琅玉上前,想好的借口還未來得及說,程翰良一把抓住他胳膊,阻止他再進一步。高大的身形將他完全擋住。


    “你來這幹什麽?”


    李琅玉注意到他麵色略有緊張,不似平時,愣了愣才開口:“找你。”字音吐出來都是笨拙的。


    “迴去!”程翰良不等他解釋,直接將他往樓梯處帶,而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道頗有威嚴的聲音,如刀割麵——“翰良,這孩子是誰啊?”


    問話的正是那位喬司令,李琅玉瞧過去,對方身體硬朗,但已有華發,差不多五十餘歲的樣子,可惜他沒看清全部麵容,程翰良擋住了他的大半視線。


    “一個小輩,司令先進去吧,我這邊一會兒就好。”


    而馮尚元探了探頭,疑惑道:“這不是琅玉嗎,怎麽來這了?”隨即又向喬司令解釋說:“他是四爺家的女婿。”


    喬司令一聽,微微驚訝道:“蘭蘭竟然結婚了,翰良你怎麽沒跟我說過,快讓我瞧瞧。”


    話既說到這份上,程翰良也不好再做阻擋了,李琅玉這迴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來人,版刻畫似的五官,深邃地貼在褶皺生長的麵皮上,眼瞼是蒼老的突出狀,即是如此,這人依舊不怒自威。


    喬司令眯起雙眼端詳著他,如同一把鋥亮的鋼刀,這刀出了一半護鞘,卻又就此停住。喬司令收盡先前的談笑,沉默好一陣,問向李琅玉:“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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