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車子開進程公館大門,張管家望見屋內仍然燈火通明,不由心生納悶:“大晚上的這些人怎麽不關燈?”程翰良眉頭緊擰,催促下車。


    他闊步入屋,站在大廳中央,張管家亮了聲嗓子,一眾下人便立馬趕到他麵前,個個臉色難看,成了一排長黴的茄子。


    “怎麽迴事?”他微眯雙眼,睃視所有人。


    下人們麵麵相覷,不敢作出頭鳥,腦袋恨不得紮進地磚裏,磨磨唧唧的樣子令人不耐。程翰良突然轉頭瞪向程蘭房裏的一個丫頭,“出來!”他厲聲喝道。


    那小丫頭差點被這一聲嚇破膽,顫著兩條軟巍巍的腿向前挪了幾步,五官皺巴巴,眼看下一秒就得哭出來了。


    “我……我不知道,小姐,找不到了。”


    程翰良心底一驚,瞋著眼目,瞳孔裏閃過厲色,“說清楚!”


    “姑爺說帶小姐出去玩,結果兩人到現在都沒迴來。”


    “去哪了!”


    “不知道,我們找了好久都沒找到……”


    張管家在一旁將程翰良的神情瞧得清清楚楚,這鐵定是動大怒了,還是幾年來沒見過的陰狠模樣,剛剛還在討論那位身份成謎的姑爺,現在就出了這種事,他不禁也提心吊膽起來,扯開嗓子罵站著的一幹人。


    程翰良沉下臉,表情冷漠,叫人不敢矚目,他忽然道:“把小葉給我喊出來。”


    小葉迷迷糊糊地眨著睡眼,被攆到大廳,見到臉色不善的程翰良後站得跟電線杆一樣筆直。


    “李琅玉去哪了?”


    “啊?我不知道啊。”他摸了摸腦袋,左瞧又瞧,再看向程翰良時,便發現對方狠狠瞪著他,那樣子簡直要將他一槍崩了似的。小葉一個寒顫,腦袋迅速恢複清明,“我,我想起來了,姑爺有信給你。”


    他三步兩步奔迴屋子,拿來李琅玉交待給他的信件,程翰良劈手奪過,無情地撕開封口,一隻婚戒滾落出來,響叮叮地在地麵上繞了三圈,邊緣亮晃到刺眼。


    程翰良展開信件,眼底迅速凝了一潑墨,那信中內容十分簡潔,不過一個時間,一個地點,分明是早有準備。他斂下眼瞼,輕輕地冷笑,將那封信揉成一團,跨步走向書房。


    大門合上,人人皆驚。


    張管家巴巴地等了一宿,直到早上七點才被叫了進去。程翰良坐在書桌後麵,案上攤著地圖,整個人伏在破敗的光線中。


    “派兩撥人,一撥把來今茶館附近的飯店旅館酒樓都盤查一遍,另一撥守住所有離京站口,特別是南站。”


    張管家點頭應聲,不經意向上一看時,發覺有血絲布在程翰良的眼中。唉,這李少爺隻能自求多福咯。


    “還有一件事。”程翰良頓了頓聲,“你趕快去趟上海,查一下我上次跟你說的那位富商。”


    刨根挖底,他倒要看看,這小狼崽子到底是誰家養的。


    交待完後,張管家小心離開屋子,就在他走到門邊時,突然發現垃圾桶裏躺著天津那盒糕點,外包裝上是位當紅女星,如今被□□得慘兮兮,至於裏麵可想而知。他愣了愣,隻一秒,心底便突然明了,慢悠悠地下樓去。


    還能是什麽道理。


    縱我有心惜玉,你卻一心向亡。


    那位小狼崽子也是挺能耐的。


    小葉接到一同外出的命令,仍處於半糊塗之中,遂問即將赴滬的張管家:“姑爺到底怎麽了?”


    張管家意味深長看他一眼,戳了戳他腦袋,似笑非笑道:“小葉啊,你可長點心,都這個時候了還叫什麽姑爺。”


    李琅玉將程蘭安頓在長安飯店客房裏,她睡得很平穩,昨日那杯水中摻了點安眠藥,半途他又喂了一次,挨到午後應是沒問題的。現在是九點,差不多快走了,他收拾好行李,又轉頭看一眼床上的程蘭,微微沉思後,替她掖好被角,然後將脖子上的圍巾取下來,放在枕頭邊。淺灰色針織毛線料,很暖和,他確實喜歡,可是喜歡也不能帶走。


    來今茶館是李琅玉與程翰良約定碰麵的地方,他專門在飯店和車站之間選了個折中點,以便迅速離開。這家茶館在北平小有名氣,一共兩層,李琅玉在二樓擇了處隔間,叫了點心與茶。


    這個位置觀感很好,正巧能將下麵的情況盡收眼底,來今茶館以雅致聞名,一樓正中央搭了個小台子,一把木椅,一張紅案,俏美人轉軸撥弦,琵琶聲錚錚鳴脆,唱的是李叔同先生的《憶兒時》。


    李琅玉輕輕扣動小指,伴著節奏敲打黃木桌麵,“噠噠”聲緩慢有序,黏著悠揚曲調浮在半空中,他看上去愉悅放鬆,臉頰撐在左手上,腦袋半歪,輕聲跟著歌女哼唱起來,完全不像是與仇人會麵的樣子。


    程翰良不動聲色地坐在了他對麵。


    “歲月如流,遊子傷漂泊。”


    “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


    這兩句被俏美人唱得柔情入骨,任是鐵石心腸者也不由為之一動,李琅玉浮起嘴角,轉過頭,眼裏明光靚靚,“好聽嗎?”他問程翰良。


    程翰良端詳他,一眉一目皆是無邪,幾秒過後,他答道,好聽。


    李琅玉仰起鼻尖,眉毛可愛地揚了揚,“說起來,咱們在某些事上還挺一致的,廣州那會兒,我曾問你,這世上可有絕境,你說沒有,隻要敢走下去就不是絕境。這句我現在還記得。”


    程翰良露出不可察覺的笑容,道:“所以你是打算走下去了嗎?”


    李琅玉看著他,眼底掠過一絲鋒銳,“不然呢?”


    程翰良笑出聲,側過身子正對他,“可你有沒有想過,你走的這條路也是絕境?”他注視著這個驕傲無畏但又蠢透到家的年輕人,說不出是同情還是嘲諷。


    李琅玉聳聳肩,用一種輕鬆的語氣答道:“那就試試看。”


    良久,程翰良將審視的目光挪了迴來,一樓小台子上已經換成說書老叟,街亭失守,諸葛亮揮淚斬馬謖,從風聲鶴唳到悲愁垂涕,經由那老叟的演繹全都曆曆在目起來。


    “蘭蘭在哪?”他壓低氣息問道。


    李琅玉正在給盤子裏的一隻水煮蝦剝殼,頗為細致,他隨口道:“程師姐目前很好。”“目前”倆字咬音略重。


    程翰良眼底冰冷,五指緊緊蜷在一塊,“琅玉,我自認自己算不得什麽好人,脾氣向來暴戾,也就這些年稍稍收斂了點。你告訴我,蘭蘭在哪,我可以放了你,既往不咎。”這是他能做的最大讓步。


    那隻蝦已經被剝得幹幹淨淨,鮮嫩肥軟的白肉像玉一樣剔透,李琅玉鉗著蝦尾,蘸了蘸醋,遞到程翰良麵前,一雙眼笑得單純。


    程翰良皺著眉,似在思量。


    “怎麽,你不敢嗎,怕我下毒?”他作勢收迴去給自己吃,程翰良在這時抓住他的手腕,就著那骨節修長的手指咬了下去。


    浸了酸的蝦肉嚐起來倒是酥嫩,隻是那半碟醋惹得過多,舌頭有些發澀。李琅玉往兩盞杯裏倒滿茶,飲了一口,程翰良稍稍遲疑,也做了同樣動作。


    樓下傳來看客的掌聲,李琅玉不慌不忙道:“我第一次與師姐說話是在圖書館,當時她一個人看書,外麵下大雨,所以我故意拿走她的傘,等到時間差不多了再迴去,謊稱一時急用,她對我的說辭毫不懷疑,然後為表歉意我就送她到宿舍門外。當然,我沒跟她說過,其實我很早就知道她每天何時去圖書館,也知道她每次都很晚離開,更知道她教養甚好,不會拒絕人。”


    程翰良聞言,冷冷開了口:“你真是夠忍心的。”


    李琅玉眯了眯眼,將狠絕的目光迎向他,“這話你應該對自己說。”


    他繼續迴憶與程蘭有關的事,絲毫不在意揭露過去那些帶有目的的相處,或者說,他覺得將這些事說給程翰良聽更有一種報複快感,他無所畏懼,即使惡毒。


    事實上,程翰良臉色突變,不僅僅是恨窮發極的那種,還有痛苦漫上麵龐,他捂住胸口,陰冷地盯著李琅玉,喉骨大動,連聲說了三個“你”字。


    李琅玉迅速拉上隔間布簾,窄小的空間一下子詭暗起來。這便是了,蝦沒毒,醋沒毒,毒在茶裏,那是他不喜歡的東西。桌上的茶壺是他特地準備的,“兩心壺”,用在這裏最好不過。


    他看著麵前男人垂死掙紮,踉踉蹌蹌想站起來,身姿搖晃。可是這都沒有用,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他不斷退後,保證自己處在安全距離中,兩眼像入木的鐵釘一樣,死死揪著對方。


    終於,一陣過後,沒了動作。


    簾幕外是熱鬧的吆喝聲,簾幕裏一片死寂。


    李琅玉僵在原地,竟有種恍惚,他甚至忘記了該如何邁動雙腿,肩膀微微起伏,窒氣感梗在胸腔中。他向前一步,腿都不是自己似的,然後兩步、三步,來到程翰良身邊。男人伏在桌上,確實不動了。


    所以,程翰良是死了嗎?他終於一解心頭大恨了嗎?


    李琅玉不由地顫了顫,急促地喘氣吸氣,仿佛自己也中了毒。


    過了很長時間,還是沒有動作。


    他終於放開膽子,伸出手去碰程翰良的臉,還是溫熱的。盡管難以置信,但他有點踏實了,氣也順過來了。


    就在他準備撤迴手的時候,無意低頭一瞥,地麵上一灘水漬,突兀的灼眼。他猛提心髒,腦袋裏閃過白光,暗叫糟糕時,那“死掉”的男人忽然睜開雙眼,一個迅速的爆發,將他壓在桌子上。茶壺碟杯滾落滿地,碎得極其徹底。


    程翰良扼住他的喉嚨,拿槍抵著他的腦門,惡狠狠道:“你這遭瘟的小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兩心壺,裏麵能盛裝兩種液體的壺,有的根據壺蓋方向,有的根據住口閉合,可以針對性地倒出想要的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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