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服務人員送來一套換洗衣物,李琅玉揀了件襯衫重新換上,程翰良讓他今天穿得不用太過正式,花俏點更好,還給了他一條新領帶,黑底帶刺繡。李琅玉對著鏡子整理領結,粉光油麵得讓他很不舒服。那晚的事情他確實惱了一陣,但氣歸氣,他心裏也有數,身在曹營百忍成金,這種小事犯不著計較。就不知今天晚上,程翰良帶他去的又是什麽刀山火海。


    出發前,小葉意外地不在酒店,似乎被差去幹事了,程翰良提前叫了車,朝“特若伊”舞廳的方向開去。在車裏,程翰良拿出一個精巧禮盒,拆開後是枚男式胸針,他給李琅玉別在領帶上,意味深長道:“晚上不管發生什麽,不要衝動,隻需信我。”李琅玉撫上那枚藏藍鑲鑽胸針,若有所思。


    “特若依”是一座建在水上的娛樂舞廳,背後老板是個叫“秦佰”的人,據說跟黑道有點聯係。程翰良很多年不在廣州,猴子蝦蟹全都爬出頭來,水至清則無魚,他睜隻眼閉隻眼,隻要不觸及底線暫可不管,但這個秦佰以經營舞廳為名,實際上幹的是暗娼□□。放眼下環境,此類業務比比皆是,官商之間明嚴暗鬆,各讓一步,李琅玉不知他為何這時打起這出頭鳥。


    “其實是受馮尚元所托。”程翰良似猜出他心中所想。


    李琅玉好奇問:“跟馮家有什麽關係?”


    “是他兒子。馮家在廣州這邊的貨運監管是交給馮乾來辦的,我前幾日接了個電話,馮乾惹了點事情,被那秦佰扣下了,讓我幫幫忙。”


    “有了新恩忘舊仇,他們有求於人倒是熱情的緊。”李琅玉歪頭輕笑。


    程翰良不置可否,“別人看你不順眼,卻又不得不欠你人情,這才是技高一籌。學著點。”


    二人下車後來到舞廳三層,秦佰已經在那等待多時。門口樓梯上都是穿黑服戴墨鏡的保鏢打手,屋裏也有幾個。李琅玉一進門便聞見吞雲吐霧的刺鼻味,馮乾被兩人按趴在地上,鼻青臉腫,受了點教訓,一見到程翰良,便急聲大喊:“程叔叔,救我!救我!”


    程翰良在秦佰對麵坐下,悠閑道:“我可不記得我有什麽侄子,馮少爺別亂認親。”


    秦佰笑了笑,他這人看上去四十有五,穿著件暗棗色中式大襟衫,倒沒有兇神惡煞,隻是麵露陰善,惻惻的讓人不適。他客客氣氣地與程翰良打招唿,表達點欣賞意味,就是不知真假。


    程翰良長話短說,身份在那,不用虛與委蛇,直接點明來意。秦佰抬眉抽了一口煙,似是歎息道:“雖然我一向久仰四爺風采,但這要求卻是很難辦啊……”


    程翰良點頭,表示理解,但沒退讓。


    “他在我這邊玩死了一個男孩,鬧得人盡皆知,對我家生意很是不好。”


    “報個數字。”


    “不是錢的事。”秦佰故作嫌棄地嘖了一聲,“那男孩是我幹兒子之一,招客喜歡,能說會道,我到現在都還為這事心痛,想了想,欠錢還錢,欠人還人,他隻能用身體還債了。”


    李琅玉聽人說,秦佰一向思路詭譎,不按常理出牌,讓這馮乾留下不怕趕客?而另一邊,馮乾慌神嚷道:“我不要當鴨!”聲音刺耳,秦佰不耐地讓人給他堵上嘴。


    “我也不想讓你當,小子別太抬舉自己!”他轉過頭與程翰良繼續道,“前日`你差人跟我談這件事,我便說了,放人可以,你得給我送個人來,否則免談。”


    程翰良微微低頭,輕鬆地撣了撣衣角,“秦老板辦事很有意思。馮乾,你放了,人,我給你,絕對比之前的好。”


    “那人呢?”


    “就在這。”程翰良朝後靠去,一縷發絲隨意搭在眼角邊,瀟灑的笑意抽絲般滲出來,“琅玉,還不上前給秦老板瞧瞧?”


    李琅玉突覺耳尖刺痛,跟針紮一樣,他僵硬地將頭轉向程翰良,沒聽錯,不是開玩笑。房間裏煙味濃重,充滿了一股子牛頭馬麵煮著人肉鍋的腐爛氣息。李琅玉朝秦佰方向走過去,帶著戒備的神氣。


    他把側臉留給程翰良,去湊秦佰的視線,黑眼睫毛在暗沉沉的燈光下眨了眨。秦佰將煙蒂夾在手指間,送出左手來,狠狠捏住他的下頷,左右擺弄,像在觀察一件白釉瓷器。兩頰生出紅色指印,他皺著眉別開目光。秦佰又將拇指伸進他的嘴內,不知使了什麽招,讓他不得已打開口腔,撬了幾下便有嘔吐感從喉骨裏鑽出來。秦佰放開了他,道:“牙口不錯,能幹很多事。”


    牙口好能幹什麽,他懶得去想。


    “人給你看了,我要的呢?”程翰良問道。


    秦佰揮了揮手,讓那兩個保鏢解下馮乾身上的捆繩。程翰良指著其中一人道:“你帶他下去。”秦佰這時也叫了一個人上來,“程中將介不介意我當麵對他檢查下?”


    程翰良比了個請的姿勢,一場狼狽為奸的交易就達成了。


    新上來的是個年輕男人,端著一盤酒,個挺高,瘦長的臉上帶著痞笑。他坐到李琅玉的身邊,一陣俗豔的香調撲了過來。


    “先喝點酒,放鬆下。”男人笑著對他說,眼睛裏閃露著捕食的精光。


    李琅玉將冷漠的目光投向程翰良,對方衝他露出一個笑容,難以捉摸的笑容,需要你去猜、去揣摩、去體會,將之化於腹中,其實還是賭博,李琅玉隻覺五感閉塞,他喝下了那杯酒。


    很快,男人有了動作,他將臉湊了過去,追隨著晃動的鼻尖,非常近,但是沒吻,更像在聞香,然後一隻手從襯衫下擺伸了進去,摸上緊實的身體。李琅玉忍下不耐,胸膛裏被丟了一根擦燃的火柴棒,不到片刻便熱得發慌,還有絲嗜睡的醉意。他躲避著對方如影隨形的臉,仿佛有一地的爛泥灰土全濺上身來似的。


    秦佰和程翰良開始說起生意,氣氛甚好如老友。男人解了他的領帶,目光似火道:“這種事一迴生,二迴熟,我保證讓你忘乎所以。”


    領帶,也就是程翰良送的那根,棄之如敝履般丟在沙發上,那枚寶石胸針還在,發出幽幽藍光冷冷瞪著他,李琅玉臉龐熏紅,努力把它抓在手心裏,開口道:“可惜,我並不想二迴熟。”


    “什麽?”


    也是這時,樓下一聲槍響,所有人臉上一滯,秦程兩人雙雙抬頭,一個保安闖進來驚慌道:“秦叔,有人扮成我們的人,底層都被控製了!”


    電光火石間,李琅玉將胸針的刺端紮進男人的頸肉裏,對方慘痛地叫出聲,秦佰反應過來,眼裏冒出陰鷙的毒光,作勢要擒住他,程翰良極快地抓住秦佰的手臂,忽地,房裏一片漆黑,有人將燈關了。


    霎時,大門被人衝開,然後就是一陣混亂的幹架聲,誰也不知道是誰,一層砰砰砰的槍響絡繹不絕地傳到樓上,整個舞廳在黑夜裏晃動起來。李琅玉陷在沙發上,腦袋裏是天搖地動的眩暈,無法感知具體方向,手臂上似乎被什麽劃了一道,呲呲的疼痛又讓他清醒了幾分。突然,一雙手將他拽了過去,李琅玉感覺自己貼上了一個厚實強大的胸膛,黑暗裏,四麵八方的聲音妖魔般猖獗起來,玻璃破碎,酒瓶迸裂,斷了腳的椅子,棍棒相擊啪啪作響……可是唯有他這裏是戰亂中的避難堡壘,安靜得出奇。


    他被那人半抱半拖,走了一小段距離,不長,卻異常艱難,周圍都是阻撓,但最後都被那人隔開了。


    他不自覺地抓緊了對方的衣角。


    又忽地,房間裏閃了閃,燈重新亮了起來。程翰良帶著李琅玉來到窗台邊,秦佰也毫不示弱地掏出槍支對準程翰良的腦門,周圍人擺出鼎力之勢。李琅玉掃了幾圈,有幾個身影很熟悉。


    “叫你的人先撤。”秦佰將手向上抬高一段,表情狠厲。


    程翰良不慌不忙,低聲對懷中的李琅玉道:“一會兒我說跳,你就自己從這裏跳下去。”


    李琅玉向後一瞥,下麵是一片死水湖,大概十米的距離,跳下去不會出人命,留在這裏反而會成為累贅。


    不到一分鍾的時間裏,地上已是一片狼藉。每個人都繃緊神經,耗在這場惡鬥裏。程翰良迎向槍頭,不怒反笑:“我專程送來這些,秦老板太不給我麵子了。”


    秦佰冷哼道:“你的大禮我確實擔待不起。”


    兩人劍拔弩張,互為牽製,無形的僵持張力在空氣裏結下一張巨大的蛛網。程翰良突然瞥向秦佰身後的一個保鏢,目光掣動,隻見那保鏢舉起手中棍子,向前砸去,秦佰即刻便察覺到,迅速側身。就是這個時候,程翰良發出指令:“跳!”


    然而,他到底沒注意到李琅玉的不對勁。李琅玉卯起積蓄的狠勁,用身體壓著他,雙雙從窗邊跳了出去。


    “咚”!


    巨大的一聲,湖麵上掀起不小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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