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乾清宮被焚毀, 新帝住在皇後的坤寧宮。


    臨近年關,禮部擬了一批年號供燕熙選, 在早朝後送到坤寧宮。


    “景樂——”燕熙從中撿出這副字, 想起了原主景樂帝,他用著原主的身份和身體,索性就好人做到底, 選了“景樂”為年號。


    宋北溟下朝後去禦花園練武,迴來時正見燕熙對著字發怔, 俯身湊過來看了一眼說:“景樂帝?‘春和景明,平安喜樂’, 意頭喜慶祥和;又應了你生辰在春節,形式也很妙。”


    燕熙仰頭看他,露出溫和笑意說:“那以後你就是景樂皇後了。”


    宋北溟沉身也坐進軟榻,把陛下摟進懷裏, 用力嗅了下陛下的脖頸,沉吟道:“你的榮還是濃。”


    燕熙壓睫, 蓋住了閃爍的眸光, 順手攏了手爐在手說:“小夏先生給夏家去信了, 夏家人給迴了新方子,有些用處。”


    “哦?”宋北溟提著的心稍降,他瞧著燕熙色氣漸好, 逐漸有了當初的盛豔, 不覺又放心了些。他抬掌在燕熙腰間, 替燕熙揉去夜裏的酸痛, 湊在陛下耳邊說, “夏家人想來辦法是多一些。”


    燕熙耳朵微紅, 側首意有所指地瞧著宋北溟。


    宋北溟入掌是令人銷魂的細窄, 再往下的起伏優美而勾人,方才練武卸去的勁根本不管事,他這個皇後一旦和皇帝挨在一起就要著火。


    這幾日夜裏宋北溟都不敢鬧到太晚,就怕把陛下玩壞了,他憋著勁,這般根本泄不盡火。


    燕熙感到那手在往下,他也不攔,扭身就這麽瞧著宋北溟。


    “陛下又在邀請本宮?”宋北溟挑起燕熙的下巴,“夜裏不說一直哭著說不行、不要?”


    “我——”燕熙想起那金鎖鏈竟是不止手腳上的兩副,還有串了明珠的、配了軟夾的、極細極長能纏繞全身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樣式,燕熙光是想想就麵紅耳赤,壓低聲說,“你是攢著我殺狄嘯那次的氣,要都討迴來嗎?”


    “陛下英明。”宋北溟那隻在做亂的手挑開陛下的衣擺,“不讓你痛上幾迴,陛下不長記性。”


    燕熙輕喘著捉住宋北溟的手說:“我……朕……還有奏折沒批。”


    “是‘我’還是‘朕’?”宋北溟在床榻間對微雨和陛下的態度迥然有異,“昨夜問你,你還沒說出喜歡哪樣呢?”


    燕熙捉著宋北溟的手在猶豫。


    若他是“朕”,他可以命令宋北溟拿出去;若他是“微雨”,他會縱容宋北溟再深入。而宋北溟對他兩種反應又拿捏的極是微妙,最後的結果都是被宋北溟得手了,區別在於過程。


    那過程——


    燕熙吸深一口氣,起床後一直水汪汪的眼裏,泛上了水,他緩緩地鬆開了手。


    默許了-


    就在此時,外頭望安給梅樹澆水,突然驚唿一聲:“這梅樹!”


    衛持風從簷上跳下來,瞅近看說:“這花怎麽全謝了?”


    燕熙和宋北溟在梅林那次之後,叫人挪了兩棵梅樹迴來,就種在坤寧宮正殿外。


    燕熙每日都會瞧上片刻,連落花都不舍得丟,細細地收了,壓在書裏。


    此時一聽,燕熙神色微變,想要起身。


    宋北溟摁住他,替他穿了薄襖,又披了氅衣,再往燕熙懷裏塞進手爐。


    宋北溟發覺燕熙近來對梅花出奇的喜歡,他很少見燕熙有物欲,金銀財寶、珍奇古玩,皆入不了微雨的眼。


    這難得的喜歡,讓宋北溟覺得微妙。


    尤其是方才,當燕熙看到梅花枯死,竟然臉色煞白,宋北溟那種微妙感變成了不安。


    “怎麽了?”宋北溟把人扶住,握了燕熙的手,入手冰涼,他陡地提起心,勸道,“梅樹多得是,換一株便是,叫衛持風親自帶人去梅林,挪個十株八株迴來,為些傷神,平白傷了身子。”


    “我知道的。”燕熙怔怔盯著那梅樹,他發覺自己近日心緒格外脆弱,這大約是身體病症的某種反應。


    因為他一連幾日用著“榮血丸”,不想讓宋北溟看到自己的病態。可用著榮就像是渾身病痛的人服了止疼藥和興奮劑,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今身體如何了。


    是時間快到了嗎?


    宋北溟看燕熙愁眉不展,忽然意識到了症結,捂著燕熙的手說:“挪地兒會傷根,本就不好活,這不是什麽不好的預兆,你不要往心裏去。”


    “我知道的。”燕熙再一次這般迴話,他想活得久一些,哪怕病得不好看,也要多陪宋北溟一些時日,“不用再挪了,想看了你陪我到梅林去看便是。”


    燕熙想,又該喚夏先生來了-


    隔日趁宋北溟不在時,小夏先生遞來一封信。


    信封上寫著“燕熙親啟”,小夏先生古怪地看著燕熙說:“我家為何會直接給陛下寫信?”


    燕熙接過信,微眯了眼。


    望安看燕熙沒有迴話的意思,機靈地捧出果子,哄著把小夏先生請出去了。


    “陛下五髒六腑已衰竭,斷榮血丸便油盡燈枯。新歲不遠,陛下珍重。臨行之日,思危來送陛下。——夏霜”


    燕熙麵無表情地把信看了兩遍,冷著臉把信投到炭火盆,冷漠地看著那信化為灰燼,直到那灰燼飛卷,飄落在四處。


    灰白的紙燼落了些許在燕熙的綾羅常服上,他抬手掃去,又從暗格裏抽出藥匣子,裏頭安靜地躺著十四枚榮血丸,一天一粒。


    今日是臘月十六,十四日後是除夕。


    燕熙想,陪夢澤守歲正好。


    燕熙麵色沉下來,變得格外淩厲,對著虛空說:“夏思危,你若敢在新歲前把朕帶走,你這主神也別當了。”


    燕熙近來種種驚疑不定,源於未知,以致時常悲春傷秋。


    如今知道壽數幾何,他喟歎著深吸了一口氣,又恢複成那個殺伐決斷的燕微雨-


    宋北溟這兩日心神不寧,把周慈和小夏先生請到跟前問燕熙的病情,兩個大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宋北溟便盯著周慈。


    周慈麵色鎮定,他對自己診的脈還是有把握的。雖說不出燕熙的準確時日,多少是知道這時候該用些吊命的藥了。是以燕熙要他製榮血丸,他沒有反對。


    周慈這些日子夜裏都睡不好,時常半夜驚醒。為著方便照顧燕熙,周慈就住在坤寧宮的偏殿。


    他夜裏醒了,再睡不著,便整夜的翻看醫書,隻要坤寧殿裏有人傳話,他便會立即跑到門邊。


    就怕燕熙出事。


    但即便如此,宋北溟問他,他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哪怕他知道宋北溟是“夏至”也絕不鬆口。


    周慈隻聽燕熙的。


    燕熙不叫宋北溟知道,自然有燕熙的理由。


    宋北溟什麽都問不出,反而讓他更加焦慮。


    意外的是,隔日,燕熙便如常了。


    陛下近日的敏感一掃而空,望向人時,眼裏又有了深不可測的光-


    十四日能做多少事?


    燕熙每日要上朝,批完折子便到申時了。


    算下來,每日隻有一個時辰的閑暇能做旁的事,接下來入夜,時間都要交給宋北溟。


    燕熙便一日召見一些大臣,每次一個時辰。


    內閣五人,除商白珩外,其他四人每人一個時辰,再添上各人分管的六部五寺一起,君臣相談甚歡。


    每一場召見,燕熙都會攜宋北溟一起。


    朝臣們心中知道宋北溟不僅是皇後,還是安王爺、蒼龍軍主帥、北原之主,宋北溟往陛下旁邊一坐,無人敢說一句“後宮不得幹政”。


    碰到軍務之事,燕熙通常不怎麽開口,隻看宋北溟。


    有宋北溟在,兵部和五軍都督府根本不敢糊弄,一個時辰下來,將領們既緊張又佩服-


    接下來便是帝後親自訪老臣,漢家、裴家、淳於家以及宋家各一日。


    第一日去了漢家,把漢家驚得喜出望外、雞飛狗跳,漢臨漠的遺孀方氏是個能當家的,很快鎮定下來,把帝後招唿得很好,還叫漢臨漠的孩子跟在帝後身邊玩了許久。


    有了前頭召見朝臣和禦駕親臨,靖都旁的幾家便多少猜到帝後會來,提前張羅起來。


    裴家在次日接到了禦駕,裴鴻是四朝元老了,看燕熙一襲龍袍、威勢逼人,說不出的欣慰。


    短短一個時辰,老太傅抹了幾迴淚。


    臨別之時,老太傅還提起當年在文華殿,他引宋北溟給燕熙見禮之事,笑道:“陛下與皇後娘娘當真是不打不相識啊。”


    燕熙溫和地笑著,宋北溟也陪著笑,兩人對視間,眼裏都藏了不可明說的意味。


    裴青時全程陪著,沒問到他時,他從不搶話;答話時也是盡量簡明扼要,絕不喧賓奪主。


    他眼睫一直垂著,不看不該看的地方,目光裏也不再有琢磨的意味。


    裴青時這些日子把性子磨得更平更韌,已經可以在麵對燕熙時做到表麵上的鎮定自若了。


    燕熙也發覺了,裴青時經這半年多的曆練,比之前少了那股自負悲憤之態。如今說話做事更加平和,望著他時也不總是欲言又止了。


    更為微妙的是,裴青時舉手投足間有了幾分商白珩的意思,但裴青時又學的很高明,把商白珩的優點學去了,也沒丟掉自己的優勢。


    離開裴府時,燕熙對裴鴻和裴青時說:“太傅、師兄留步。”


    這一句“師兄”把裴青時當場叫跪了。


    宋北溟折身把裴青時扶起來說:“我和陛下想著,新歲初宴請親友歡聚一堂,屆時太傅和師兄到宮裏來。”


    裴青時不敢置信地瞧著宋北溟,又瞧向燕熙,見燕熙溫和地對他展露笑意,他方才還能忍的淚,這會徹底決堤了。


    抹淚時又覺丟臉,強撐笑意的謝恩:“謝陛下和皇後娘……”


    他實在做不到對著宋北溟這英俊神武的模樣叫一聲“娘娘”。


    這話說到一半,裴青時把自己卡住了,咳得漲紅了臉,還是裴鴻失笑地把帝後送到階下-


    淳於南嫣是個有謀劃的,聽說帝後去了漢府和裴府,便想著有備無患,淳於公府闔府清掃,焚香以待。


    而當次日燕熙和宋北溟真到淳於公府時,淳於南嫣還是大喜過望。


    她呆立半晌,不敢置信。


    直到燕靈兒從燕熙身後鑽出來,撲向她懷裏時,淳於南嫣才恍如隔世般地望向燕熙。


    燕熙沒有多說,他肯來,便是答案了。


    燕靈兒這些日子在宮裏把燕熙磨得沒了脾氣。


    小姑娘如今說話分寸拿捏得正好,既不觸犯龍鱗,也不惹兄長不悅,隻每天跟燕熙說這些年跟著淳於南嫣學了什麽,做了什麽。


    字裏行含間沒有幽怨,卻句句都是在求兄長網開一麵。


    燕熙全聽明白了,燕靈兒隻差明著說“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燕熙得承認:燕靈兒確實被淳於南嫣教的很好。


    燕靈兒不刁蠻、不任性、不胡鬧,貴女的壞習慣一個沒有,女紅和文武都沒落下,處事落落大方,朝政也能侃侃而談,隱隱顯露出治理之才。


    大靖朝有過許多公主,燕靈兒這學識、秉性和氣魄絕對是數一數二的。


    最重要的是,燕熙希望燕靈兒快樂。


    燕熙疼愛這個胞妹,自然是不肯送去和親,也不肯犧牲妹妹做政治聯姻。他的妹妹是大靖最尊貴的女子,於權於勢於財,都不必求著誰了。


    他這個兄長苦熬著才到這個位置,絕對是不肯讓唯一的親人委屈了。


    女大不中留。


    燕熙想:燕靈兒喜歡誰,便是誰罷。


    到哪日不喜歡,再換個人便是。


    燕熙身為兄長的氣勢很足,幾次淳於南嫣想找燕熙說話,都被燕熙扭頭拒絕了。


    倒是宋北溟失笑地出來化解,期間還問起一事:“聽說淳於小姐命中有中宮之象?”


    淳於南嫣嚇得就要跪下去,宋北溟為著男女大防不好去扶,好在燕靈兒眼疾手快,把淳於南嫣扶住了。


    淳於南嫣連忙解釋:“南嫣當初被封太子妃並非自己心意,南嫣絕對沒有非分之想。”


    宋北溟笑著寬慰:“淳於姑娘當日高風亮節,自己請去了太子妃之位,於夢澤有大恩。你既會主動請去,心意已然分明,舊事不必再提。”


    宋北溟說完,意味不明地瞧著淳於南嫣。


    淳於南嫣冰雪聰明,在這樣的注目裏意識到了旁的東西。


    中宮之象?太子妃?-


    燕熙到北原王府時,闔府上下翹首以盼;宋月瀟遠在北原,冬日戰事吃緊,未敢迴都,卻也專門寫了信迴來,讓備厚禮給妹婿。


    宋星河和漢臨嫣全程招待陛下和皇後。


    燕熙再次來到熟悉的北原王府,想起曾經來北原王府,是背著長姐偷情;如今再來,成了北原王府的貴婿。


    真是世事難料。


    他們在北原王府逗留的時間長一些,還用了飯膳。


    席間燕熙抱著宋星河三個月的兒子逗了好半晌,問孩子的名字。


    宋星河說:“家中沒有長輩,給長姐去信叫賜名,長姐這些日子一直在跑雲湖,聽副將說長姐每夜歸帳,都咬著筆翻書,為著給這小子起名的事犯愁。”


    燕熙想了想說:“不如朕給賜個名。”


    皇帝賜名,恩寵有加。


    突如其來的恩典讓宋星河和漢臨嫣手忙腳亂地即抱起孩子就要謝恩。


    燕熙把人扶住了說:“宋家兩代忠烈,功勳卓絕;不世之功,名垂千古。不如就叫一個‘譽’字。表字朕便不占了,留著長姐以後來起。離著及冠時日還長,想來長姐能悉心起個滿意的了。”


    宋譽。


    這是對宋家的表彰,也是對踏雪軍的交代-


    宋北溟在迴宮路上牽著燕熙的手不放。


    燕熙在晃動的廂裏好笑地撫著宋北溟的眼角說:“我的皇後都快要哭了。”


    宋北溟捉住燕熙的手,湊在唇邊親吻:“有今日陛下的賜名,北原和踏雪軍經年的委屈都散盡了。”


    “賞罰分明還是你教我的,如今你反倒來謝我。”燕熙的手被親得濕熱,他的臉上也跟著起了潮紅,注視著宋北溟說,“北原和踏雪軍的功勳,百姓和天地都能做證,帝王和朝臣抹不去,曆史也抹不去。朕隻是順勢而為,還北原,也還天下一個公道。”


    皇後娘娘聽得動容,拉近了陛下,在燈火闌珊的官道上,獻上了給陛下的吻-


    第九日,臘月二十四,小年。


    燕熙和宋北溟微服出宮,輕車簡從到了宣宅。


    商白珩穿了一身常服,開門時並不意外,掀袍就要下跪行禮,被燕熙扶住了,反被燕熙行了一個謝師禮。


    他們師生之間無話不談,運籌帷幄能談,陰謀詭計也能談,他們為行聖人事而機關算盡,也為戰勝陰謀詭計而不改初心。


    他們是互相扶持的師生,也是誌同道合的益友。


    他們之間相處自然,不必刻意談什麽,燕熙和商白珩到內屋裏鋪開一盤棋,兩人慢悠悠地下著棋,既說國家大家,也談市井傳聞。


    燕熙不說是來謝師的,商白珩也不對微服的陛外刻意恭敬,他們像是迴到那五年的時光,教授學問與日常處事在潛移默化中進行。


    商白珩隻教過燕熙一個學生,燕熙也隻喊商白珩老師。


    他們是這天地裏最相得益彰的師生。


    大靖從他們的相遇始,開啟了波譎雲詭的局勢扭轉。


    宋北溟就在外間坐著,周慈隨陪。


    周慈是商白珩的老友,在這裏算半個主人,張羅著茶點和酒茶,四人在月下一起用了周慈七手八腳做出一桌菜。


    待要離開時,燕熙從商白珩屋裏出來,他們師生不知說起什麽,商白珩的臉色很是沉重。


    宋北溟不便多問,在走到門邊時,忽覺如芒在背。


    以他的敏銳,能察覺任何人的注視,轉身對上商白珩意味深長的目光。


    這個目光,後來宋北溟記了很久。


    燕熙用了九日把重要的朝臣與親友都見了一遍,在他的煞費苦心之下,隱秘的安排開始浮出水麵,形成了堅固的陣線-


    第十日,臘月二十五。


    燕熙先去了文宅。


    文斕住的那間宅子,一直有燕熙安排的人打理,推門進去,幹淨得一如文斕住時。


    宋北溟知道燕熙與文斕的情分不一般,是以沒有跟進屋。


    簡陋的屋子裏,燕熙翻動書櫃,抽出那本《執燈錄》,文斕當年拉著他談此書的情景曆曆在目。


    燕熙取水研磨,翻開《執燈錄》文斕曾與他談的那處,凝視著虛空許久後,提寫了批注,落款寫的“微雨代文兄注”。


    寫完之後,燕熙再不知該做什麽。這裏處處都有文斕,又處處都沒有文斕。


    人死如燈滅,文斕走了大半年,這空蕩蕩的屋子再沒人點著油燈苦讀了,也再沒人像文斕那樣會大大咧咧地追著他了。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燕熙對著文斕的牌位說,“你同我說,我並不孤單,可是我在你走後許久,仍是孤單。你說的誌同者來到了我的身邊,我和他們成為了‘同誌’。我後來逐漸也有了同僚、下屬、同袍乃至愛人。可是我仍然沒有朋友,文兄,我好想你。”


    世上再無文斕應他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燕熙努力笑著說,“明年夢澤會代我來看你。我如今沒有像從前那樣不開心了,如今夙願達成,喜樂無憂。我也不再害怕,明白了生死無常、悲歡離合皆會成過往。文兄,來世再見。”


    燕熙之後又去了文公祠,裏頭香火鼎盛、熙熙攘攘,宋北溟擔心燕熙被香燭燙傷,把人護在懷裏。


    燕熙到文斕塑像金身前上了香燭。


    “文兄萬死不辭,後人銘記祭奠。”燕熙三拜之後說,“文兄,這世間已如你所願。”-


    第十一日,臘月二十六。


    燕熙從這日起窩在宮裏不出去了。


    燕熙說累了,不想動。


    宋北溟便也丟下軍務,陪著燕熙。


    於是這日哪都沒去,散了朝、批了奏折之後,兩人靠在坤寧宮的軟榻上,說了小半日的話。


    宋北溟這日叫人抬進宮來九株梅樹,每一株都長得茂盛,花也開得正好,在坤寧宮的院子裏圍了一圈。


    陛下龍顏大悅,挨株細瞧了問:“都成活了?”


    “是。”宋北溟看起風了,給燕熙遞去手爐說,“先是定做了大花盆,移植到花盆裏;又放在梅林原地養了幾日,直到根長實了,才抬到宮裏。趕上這幾日沒風沒雪,花期長一些,正好討陛下的歡心。”


    燕熙站在梅樹下,落日餘暉落在他芙蓉般昳麗的麵容上。


    海誓山盟,微雨的美貌仍能輕易虜獲宋北溟,宋北溟愣住,牽住燕熙的手說:“微雨,你是大靖最美的人。”


    “我知道。”燕熙揶揄道,“我聽聞皇後說過,就喜歡最漂亮的。”


    宋北溟刮了一下陛下的鼻子說:“陛下好生厲害,什麽都知道。”


    “凡大靖之事,朕無所不知。”燕熙故意斂色說,“皇後若是敢有欺瞞,朕必定嚴懲不貸。”


    “本宮萬事都說與你聽,”宋北溟對燕熙勾手,“陛下來聽。”


    “皇後要說什麽?”燕熙偏頭瞧去,眼波流轉,“不好聽的,朕可沒心思聽。”


    “說我愛陛下白首不變,至死不渝。”宋北溟附耳說,“陛下愛聽麽?”


    燕熙怔怔看著他,既甜蜜,又憂心。他好半晌才說:“朕並非不顧舊情之人,若皇後移情別戀,朕會放你離去,祝你梅開二度,再覓佳緣。”


    “不會有別人了,微雨。”宋北溟輕捏著燕熙的下巴,每次這個動作,他就是要吻人,他湊得很近,在四目相對間,親密地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萬丈紅塵,千秋大業,我隻要燕微雨。”


    燕熙突然無法承受這樣的愛意,他垂首闔眸,心緒萬千。


    他既盼夢澤平安喜樂,不要沉湎痛苦;又怕夢澤誌易情移,不去尋他。


    權勢和盟誓無法捆綁人心,燕熙不要虛無縹緲的許諾,也不要宋北溟悲苦孤寂。


    可他又無法抑製內心的貪婪,想要宋北溟今世今世,生生世世都屬於他。


    最終燕熙敗給了貪戀,很輕地說:“我聽著很歡喜,我也隻要宋夢澤。”-


    日月如梭,時光飛逝。


    轉眼到了第十四日,臘月二十九。


    燕熙打開藥匣子,吞下了最後一顆“榮血丸”,這顆藥能管到明日午時。


    明日就是除夕了。


    燕熙今日檢查了自己的一應物事,這是他在現代養成的習慣,在啟程的前一日,要把行裝檢查一遍。


    區別僅在於,此次沒有行裝,隻有遺物。


    燕熙身為皇帝富有四海,而最終屬於他個人的,隻有一把流霜刀,一隻紅玉手釧,一串金鑰匙項鏈和鎖骨上一枚“溟”字。


    他沒有送過宋北溟東西。


    於是最後這日,他上完早朝、批完奏折之後,拿出一段紫檀木,握著刻刀,細細做了起來。


    宋北溟在木雕的輪廓出來時,就認出了這刻的什麽。


    他從身後把燕熙抱住說:“陛下是要把自己送給我嗎?”


    “是啊。”燕熙目不轉睛地繼續,“皇後不喜歡嗎?”


    “喜歡啊。”宋北溟不羈地說,“本宮曾聽聞陛下少時,曾親手刻木雕送給梅淩寒,本宮左等右等,不見陛下也送我一枚。甚至陛下近日還把梅淩寒從平川巡撫抬到了西境總督。本宮見情敵得寵如斯,妒火中燒,寢食難安。總算在新歲前盼來陛下的心意了。”


    “明日子時之前,朕定然做好送給皇後。”燕熙短暫地停了片刻,注視著宋北溟說,“朕身無長物,左思右想,隻好親手做個不值錢的玩藝兒給皇後,還望皇後不棄。”


    “求之不得。”宋北溟輕輕吻了吻燕熙說,“這玩藝兒就是陛下,本宮隻要離都,便日日將它帶在身邊,有它在,如陛下親臨。”-


    十四日已過。


    第十五日,除夕。


    按大靖律法,這日也要早朝,隻有初一才能休沐。


    燕熙在現代不曠課、不遲到、不早退,最後這場朝會燕熙仍是如常親至。


    朝廷們今日總算曉得體恤陛下辛苦,沒出什麽難題,朝會很快結束,一派祥和-


    散朝後,燕熙單獨留下了內閣。


    這個密會,連宋北溟都不叫參加。


    密會上,商白珩呈出了按燕熙之意擬的遺詔。


    內閣傳閱之後,頓時哭天抹淚:“改元在即,新帝風華正茂,不可提此不吉之事。”


    燕熙說:“國本乃江山穩定、四海升平之本,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早做打算,有備無患。”


    商白珩對燕熙壽數心裏有數,他原想著還有幾年,也沒往時日無多去想。


    小年那日燕熙請他擬遺詔,他便開始憂思如潮,今日見燕熙於新歲前就急不可待地將遺詔傳與內閣,心中更是不安。


    他憂心忡忡地望著燕熙。


    燕熙對老師迴以一個寬慰的笑,又看向眾臣說:“朕躬安,老師和諸位愛卿不要憂慮。”


    梅輅、裴青時、孫昌和周裕見陛下臉色紅潤,身強體健,又聽說陛下刀法天下無敵,連皇後的悲風也討不到流霜多少便宜。他們一遍遍想著陛下如何強大,通過燕熙強加給他們的表象進行心證,逐漸安下心來。


    “隻是,”梅輅謹慎地提醒,“此遺詔隻定了攝政王,未定儲君,又該如何操作?”


    “屆時皆由攝政王定奪。”燕熙起身不欲再談,“攝政王要自己登基,或另覓儲君,皆由攝政王做主。如今的海宴河清,並非朕一人之功,他做了多少,你們心中皆如明鏡。朕膝下無子,若朕去了,誰說了算,你們要心中有數。莫要被亂臣左右,也莫要包藏禍心,若敢做亂,朕自有辦法收拾你們。謹記!”


    內閣成員被敲打得跪了一片。


    他們心中打鼓,眼見陛下不肯再議,便想著時日還長,再尋時機勸罷。


    隻有商白珩怔怔望著燕熙離去的身影,麵色蒼白地陷入沉思-


    這日方過午時,燕熙猝然怔住。


    他當時正在看梅花,卻陡然聞到一股油墨香,印刷書獨有的味道。


    這是這本書的提示,也是這個身體的預感。沒有了榮血丸的加持,這副身體開始減速運轉,直到停止唿吸。


    刀刀在此時探頭探腦的進來,輕聲喊:“燕熙。”


    燕熙登基後,就以刀刀是“義妹”的名義,給她封了個公主,又給刀刀安置在了離坤寧宮最近的翊坤宮。


    在現代窮,在古代一直被踩在底層,也窮。


    刀刀終於當了一迴貴女,享受了一把人間寶貴,日子過得逍遙快樂,樂不思蜀。


    她今日忽然間感應到燕熙不舒服,連忙趕來。


    此時兩個人無聲對視。


    燕熙苦笑一聲說:“你要和我一起走嗎?”


    “我……”刀刀猶豫了片刻,沒有給出迴答,而是擔憂地問,“你要迴去了?”


    “是啊。”燕熙臉色漸漸變白,氣力不濟地說,“你若是想迴現代,我以後或許有辦法幫你。”


    “我知道現在隻有你能走,也知道你現在很難受。”刀刀紅了眼眶,很擔憂地說,“我能幫你什麽嗎?”


    “不用了,我自己有辦法。”燕熙安慰她,對這位唯一的現代同行者及原著作者,燕熙總是會有惻隱之心,又問一次,“你想迴現代嗎?”


    “我……”刀刀猶豫了,沉默片刻才說,“你完成了任務,世界新生了,我以後也不會反複死了,你還給了我這麽好的生活,你幫了我這麽多忙,而我卻沒辦法分擔你的痛苦,結果最後你還想著我的事,我實在是很慚愧。我現在還想不明白要不要迴去,我以後再告訴你好不好?”


    “好的。”燕熙說,“你慢慢想。”


    刀刀還想說什麽,衛持風來傳話說“皇後過來了”。


    刀刀很怕宋北溟,怕不一小心說漏嘴,聞此留下一副不知從哪抄來的藥方,一溜煙跑了。


    燕熙知道什麽藥方都沒用了,但還是收了刀刀的心意,折進袖袋中-


    用過的午膳到臨午憩時,燕熙開始有些不舒服,吃下去的東西在胃中翻滾,叫燕熙根本躺不住。


    燕熙今日原也不打算休息,索性坐靠在軟榻上,繼續刻木雕。


    隻差眉眼、溟字、項鏈和手釧了。


    宋北溟幾次想拉燕熙起身,都勸不動,他沉默地觀察著燕熙,沒有多說什麽,安靜地陪著看。


    宮裏處處換上新桃,大紅燈籠闔宮掛滿,迎新歲要做的禮儀和裝飾有許多,明忠帶著宮人們井井有條的忙碌著。


    明日才有必須皇帝出席的儀式,大家都知道帝後難得相處時光,沒人來打擾。


    望安守在隔間,半日沒有皇帝的傳侍,困得昏昏欲睡。


    衛持風和紫鳶坐在簷上,看靖都處處貼紅,歌舞升平,他們相視一笑,喟歎國泰民安、歲月靜好。


    能生在如此盛世,三生有幸-


    日頭夕降。


    年夜飯格外豐盛。


    燕熙胃中翻湧更甚,實在吃不下,隻每樣淺淺沾了點湯水,很快便放在玉箸,在席間低頭雕刻。


    宋北溟這幾日漸覺得燕熙不對,可試脈查體,都無異處。


    他不相信燕熙的病案,也不信大夫的話了,他的預感那麽強烈,心中無端像要空了一塊,日日貼著燕熙也覺填不滿。


    宋北溟此時看燕熙雕刻得有些魔怔了,心疼地按住了燕熙的手說:“不必趕在新歲前送我,明日再刻罷。”


    “說好是迎新歲之禮,”燕熙正刻到最細致之處,不能有半點手抖,頭也不抬地說,“再要半個時辰就好了,皇後且再等等。”


    “可你沒有吃飯。”宋北溟隻好自己替他夾了菜,送到燕熙口邊,“我來喂你。”


    燕熙聞到油腥味,胃裏頭便是翻江倒海,霎時臉色蒼白,冷汗沁出,手腳發抖。


    宋北溟被嚇著了,連忙棄了玉箸,扶住燕熙。


    見燕熙強忍嘔吐,又喚人拿來金盆。


    燕熙抱著盆吐得昏天暗地。


    宋北溟手腳冰涼地看著這一切,不祥的預感籠罩了心頭,他手忙腳亂地把人抱起,大聲地喊:“周先生、小夏先生!”


    “我的木雕。”燕熙手無力地指向禦案,“拿迴來。”


    宋北溟不想要這個木雕了,他不想要燕熙累,為著這麽個玩藝生病不值當。


    他什麽都不要了,也不爭風吃醋了,隻要燕熙不生病,他什麽都可以讓步。


    年夜飯是在交泰殿用的,離坤寧宮不過百步。


    燕熙吐過一陣,胃裏舒服些了。他在被宋北溟抱的顛簸中,無聲地對夜空命令道:“不許讓朕走得太難看。”


    燕熙對世界的命令再一次生效-


    周慈和小夏先生趕來診視時,燕熙已然好轉。


    “可是微雨方才那樣,絕非無礙。”宋北溟焦急地說,“請兩位先生再看看。”


    “腸胃受寒,嘔吐腹瀉是常見急症,稍作休息,飲食調理即可。”小夏先生寬慰道,“皇後娘娘關心則亂,不必著急。”


    宋北溟又去看周慈,周慈仍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複查看後隻說:“這兩日陛下忌葷腥,今日吃不下,便喝些清粥糖水罷。”


    宋北溟立即吩咐下去。


    燕熙的臉色肉眼可見的好轉,外人看來他不過是一場急症,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腳是冰涼的,唿吸開始變慢,他甚至手指已經不太靈活。


    行將就木,將去之兆-


    燕熙莫名就是知道,這個世界不敢提前收他走,他現在僅剩的願望就是把木雕小人刻完。


    宋北溟坐在一側陪著,時不時給燕熙喂粥喂水。


    燕熙終於肯喝了,臉色瞧著也不錯。


    燕熙刻完最後一刀時,外頭爆竹聲乍響,燕熙倏然抬頭,怔怔看著隔窗的絢爛說:“新歲了?”


    “是。”宋北溟出奇的安靜,“陛下,你做到了。”


    燕熙想把刀擺好,可他連抬手的動作都變得艱難,刻刀掉落在地。


    燕熙還想要去看宋北溟,而轉頭的動作也變得力不從心。


    宋北溟俯身去撿刻刀,他蹲到地上,臉沉在燭影裏,終於再也克製不住地滾下淚來。


    燕熙瞞著他,並且瞞著所有人,但宋北溟今夜就是知道了。因為那個曾經能揮出最快刀光的人,如今連一把小刀都拿不穩,甚至連很簡單的一刀,都要蓄很久的力。


    刀客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燕熙等了片刻,不見宋北溟起身。


    他隱約聽到了殿門被推開的聲音,夏先生來接他了。


    燕熙伸手去拉宋北溟,可他的手重如灌鉛,近在咫尺的人他也摸不到。


    體溫像流水東去,生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


    “抱抱我。”燕熙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他好急,再張嘴,正努力清咳間,一隻溫暖的大手握住了他。


    “是要抱嗎?”宋北溟把小刀收在了燕熙想放的位置,一把將人撈膝抱起,貼臉暖著燕熙,往燕熙手裏塞進自己早就刻好的小人兒說:“抱抱我的微雨。你要說的,我都知道。你送我小人兒,我也送你一隻,我們配成一對。慶生辰,賀新歲,我的微雨二十歲了,生辰快樂!”


    原來宋北溟都知道。


    燕熙得到了宋北溟的體溫,好似抓到了生命的尾巴,得夫如此——我所期待的,他都懂;我所掩藏的,他都配合。


    燕熙靠在宋北溟懷裏,終於攢了點力氣喊:“宋北溟。”


    從軟榻到龍床隻有幾步,宋北溟抱著燕熙一起鑽進被窩,他把微雨緊緊地擁進懷裏,輕輕啄著那正在褪色的唇說:“陛下最近很喜歡連名帶姓地叫我,有何用意?”


    “我那裏的人,沒有表字,”燕熙感到鋪天蓋地的疼痛,不過這於他不算什麽,他實在是極擅長忍痛,是以還能輕輕地迴應一個吻,他把宋北溟的小人兒壓在胸膛,很慢地說,“要麽直唿姓名,要麽喚名。”


    “你那裏的人?”宋北溟不忍爭搶燕熙的唿吸,隻輕輕地碰觸燕熙的嘴唇說,“我的燕熙是哪裏人?”


    “在此我是客鄉人,我的家鄉在另一個世界。”燕熙越說越慢,他漂亮的唇已經迴應不了吻,“我並非不在了,我隻是迴家了。宋北溟,你不要難過。”


    “是嗎?你從前就說過要迴家。”宋北溟慘笑了聲,輕輕去吻燕熙滑下的淚,“能告訴我迴家的路嗎?”


    “打漠狄,收雲湖,我的宋北溟是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燕熙的聲音漸漸弱下去,“我等你。”


    “我知道了,燕熙。”宋北溟在貼麵間,聽不到燕熙的唿吸了,他等了片刻,重重地吻上去,在沒有迴應的末尾,埋首在燕熙懷中,極度壓抑地失聲痛哭-


    燕熙掉入一處白色的房間。


    他垂頭站著,孤獨而又哀傷,沉默許久之後緩緩抬頭,用力地抹去淚光。


    在他抬頭那一刻,房間裏憑空多出一個人。


    是夏霜。


    夏霜站有前方那扇門邊,為燕熙推開了門:“陛下從此門出去,就到家了。”


    燕熙沉默片刻,環視四周,看到身後也無端現出一扇門,指著門說:“這是迴《太子秘史》的門?”


    “是。”夏霜微笑地答,“不過陛下已脫離書中世界,迴不去了。”


    燕熙凝視著他又問:“迴不去是指?”


    夏霜平鋪直敘地說:“陛下家中的身體已經活過來了,活著的身體會牽引靈魂。隻有身體死去,你的靈魂才能穿越到別的世界,所以陛下迴不去大靖了。”


    燕熙對夏霜的迴答不置可否,轉而問:“現實和書中的時間是平行的?”


    “是。”夏霜聽出燕熙的言外之意說,“兩邊的時間互不相幹,陛下打算現實世界結束後,迴到書中?”


    “怎麽?夏先生不歡迎?”燕熙微妙地笑了下,“怕我迴去後,我賦予你的主神神格被我奪迴?”


    “我以為陛下聽懂了我上次的話。”夏霜微怔,而後略為遺憾地說,“思危與陛下不是敵人。”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魚。”燕熙高深莫測地展露笑意,“我知道夏先生想要我點化你為‘北溟魚’。‘北溟魚’出自莊子的《逍遙遊》,說的是追求道德修養之人當順應趨勢,忘掉自己,無意求功,無意求名。好巧,這與《執燈錄》的思想完全吻合。《執燈錄》中有一段話,文斕曾與我討論,我迴文宅時,專門把當時的看法以批評寫進書裏。我以為我寫的很明白了,夏先生應該能懂,不想夏先生竟是不懂?”


    “還請陛下明言,”夏霜似笑非笑地說,“思危不懂。”


    燕熙洞若觀火,知道夏霜在笑什麽,他平心靜氣地說:“夏先生上次說過,執燈者是《太子秘史》的係統自救內核,主神的任務也是自救,兩者一致。我上次就在想,既然一致,執燈者和主神有什麽區別?”


    夏先生露出欣慰笑意,耐心地等燕熙接著說。


    “我的結論是,主神就是執燈者。”燕熙陡然漲起威勢,逼視著夏霜道,“夏天的結束是立秋,秋天的結束是霜降,兩個節氣的中間是‘秋分’。夏先生一直隱去名字,卻肯在給我的信中落款‘夏霜’,是想告訴我,你是‘秋分’。秋分開始,陽光直射點躍過赤道,北半球晝夜溫差加大,氣溫逐日下降,迎來天漸冷、夜越長冬令時。你的名字正符合《太子秘史》走向黑暗的開端,你是第一個執燈者——秋分!”


    “陛下英明,”夏霜讚許地說,“隻消給一二信息,陛下便知全局。”


    “我還知道——你不是主神!”燕熙猝然發難,“主神是執行燈,但執燈者並不必然是主神。若你當真是主神,就不會受製於一個角色的成功來賦予神格。神之所以為神,是因為功德無量,而你一直深居後方,功德遠未到成神的地步。”


    夏霜沒有否認,卻也沒有承認,他和顏悅色地反問:“那麽,如何解釋,我可以許你現世重生?”


    “因為執燈者是係統自救內核,你身為執燈者的生成之人,掌握一定的係統權限。而且,許我現世重生的,不是你,是我自己!”燕熙淩厲地說,“ 我是用自身功德換來重生能量。”


    “既然陛下都想明白了。”夏霜長舒一口氣,像是極為暢快,他目光雪亮地看著燕熙說,“大約明白我想要什麽?”


    “你上次說‘你本閑雲野鶴,無端卷入紛爭’;又說你重生多次,才控製意識,你在那個過程中沒有發瘋,所以你成了執燈者的引路人。”燕熙剖析道,“你沒有瘋,得益於你心性豁達,正如你說的,你是這本書中的‘閑雲野鶴’。我猜想,你想做迴閑雲野鶴。”


    “知我者,陛下也。”夏霜望向虛空,感歎道,“我其實不適合當執燈者,我沒有文斕他們的執念和熱忱。他們甘於負重,而我想遠走天涯。”


    “非也。”燕熙語速平緩,吐字時胸膛微微震動,“《太子秘史》又名《事了拂衣去》,立意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你的‘功’在於‘起始’ ,你的‘果’在於‘拂去’。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善哉。”夏霜仰天大笑起來,他從未表達過如此強烈的情緒,他笑了許久,眼裏含了熱光,他定定地注視著燕熙,像是在看自己在無窮無盡黑暗中獨行的孤寂,他終於舒坦了,向燕熙深深鞠躬說,“係統對您的驗證通過,歡迎你使用權限,主神大人!”


    燕熙冷淡地盯著夏霜:“所以,如果我方才聽信你的話,直接從前方的門迴家,迎接我的將是徹底的死去?”


    “是的。”夏霜毫無慚意地說,“能讓您重生的,隻有您自己。我的權限有限,隻能做治標不治本的事,比如止痛。”


    “你甚至無法延長我的壽命片刻。”燕熙冷淡地說,“這也是促使我懷疑你主神身份的因素。”


    “事情皆已明了。”夏霜的肩膀鬆下來,整個人呈現出放鬆的狀態,他不想再在等待中遙望天涯,看了一眼牆上的鍾說,“時辰已到,主神大人該迴家了。”


    燕熙也看了一眼時間,他不用迴答誰,轉身往迴走,跨步就要進入迴到書中的門。


    夏霜叫住了燕熙:“陛下要迴到書中,讓身體重生?不迴去高考了?不去現代治母親,找妹妹了?”


    “我向你確認過,現代和書中是平行世界,那麽,我在古代壽終正寢,再迴到現代,並不影響現代的時間線。我何時迴到現代,都是高考前兩個月我死亡的時間,現世的考試與人生軌跡不受影響。那麽,我想先迴書中,去與我的愛人、親人、老師、同誌、同袍、同僚乃至敵人共創景樂盛世,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必將延續下去。微雨要與夢澤共建無量功德,共塑神格,來日書中事了,同赴現世,同做世界共主。”燕熙開心地笑起來,“而且我是主神,我想迴哪裏,何時迴,需要過問誰嗎?”


    當燕熙走進穿迴書中的那扇門,主神大人的神格覺醒,控製世界的能量暴漲,他高深莫測的笑起來。


    俄而,除夕夜裏剛斷氣的陛下重新睜開眼睛,手上添了力氣,輕輕撚著宋北溟的衣擺,喚道:“夢澤。”


    陛下再細微的動靜,也是皇後心之所係之事。宋北溟立即感受到了,他的慟哭剛開始,便被這異像驚迴去,用力地凝視著燕熙喊:“微雨?”


    “慶生辰,賀新歲,哭什麽?”燕熙的麵色緩緩升起紅潤,他那種致命的嫵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迴來,輕輕嗬氣說,“方才不是要吻我麽?”


    “什麽?”宋北溟心神不寧地反複確認,當燕熙輕輕仰頭,獻來二十歲景樂帝的吻時,宋北溟於相信了陛下方才隻是短暫的憋氣。他驚喜交加把人扣進懷裏,溫暖的手掌順著陛下的背往上探,手底下的體溫那麽真切,他的手勁奇大,猛地扣住了陛下的後腦勺。


    “吻我。”燕熙在麵額相貼間,唇色也恢複到了最誘惑的嫣紅,陛下氣息如蘭,攝人心魂地說,“快,吻,朕。”


    宋北溟用力地吻住了。


    滄海桑田,巫山雲雨,從此春宵都是彼此,歲月也都是彼此。


    景樂帝開創盛世,享年六十有六,終身未再選妃,隻有宋皇後。


    帝後在同一日駕鶴升仙。


    大靖朝臣和子民都說,帝後不是西去,而功德無量飛升封神了-


    公元2023年5月2日,北京某市重點高中。


    一大早就到教室的高三的學生們怨聲載道。


    “勞動節假期法定三天,隻給我們一天!另外兩天呢?被校長吃了?”


    “校長一個人吃不掉,還有老師和家長。”


    “唉!我都感覺沒有休息,就又迴來上課了!”


    “你們心態真好,還在想放假的事,今天就要放四月月考的榜了,不緊張嗎?”


    “緊張啊!老師們改卷太快了,前天才考完的,今天排名都出來了!”


    “你們說這次誰會考年級第一?”


    “總不能是燕熙吧?他三月底的月考從第一名掉到五十開外,驚動了校長。都說他是早戀了,影響學習。我看他這些日子時常發呆,怕是真早戀了。想迴第一?不可能的。咱們可是市重點,中考能進來的,都是學霸。前麵的人稍有放鬆,後麵的人就會迎頭趕上。”


    “大把的人有實力衝第一,燕熙想要再迴原位,也得看看大家肯不肯讓。”


    “排名出來了!”一個學生大叫著衝進教室,擠眉弄眼地說,“你們猜誰是第一?”


    “二班班長吧?”有人答,“上個月就是他。”


    “不是。再猜!”


    大家把上次月考前十名的都猜了一遍,都不是。


    大家慢慢察覺出不對勁來,試探的問:“燕熙?”


    “bingo!就是他!”


    “王者歸來了?”


    “你們知道他語文考了多少分嗎?”那學生眉飛色舞地說,“149!據說扣的一分還是老師努力找,給他勉強找出來的。他的作文滿分!我聽人說,已經有老師把他的作文送市裏頭去參賽了,說一個高中生把議論文寫出了申論滿分的水平!”


    “滿分作文,不會是抄的吧?”


    “還真抄不出來,你們知道他寫的是什麽文風嗎?文言文!這哥們要上天了!”


    “他上次月考,別的科目都大幅掉成績,聽說語文也考的極高。我記得他以前語文也就130的水平啊,怎麽短短一個月進步這麽大?”


    “誰知道呢。”


    就在此時,議論的主角走進教室。


    立即有人湊過來喊:“班長,恭喜啊。”


    大家這才發現被議論的主角不知何時到了現場,於是尷尬地各自轉開頭。


    燕熙環視大家一圈,淡淡地說:“沒什麽好恭喜的,沒考好。”


    “嘶——”眾人麵色各異地感歎。


    人家的考不好,是我們永遠達不到的終點。


    有人嫉妒,有人羨慕,有人崇拜-


    這些於燕熙都不重要。


    他安靜地落座,抽出英語課本背單詞。


    剛穿迴來時,燕熙的數學、英語和理綜忘得太多,對著卷子連最簡單的題都要想半天。


    好在底子足夠紮實,思維邏輯也在,猛學一個多星期,大致腦子裏有思維導圖了。


    三月底的月考考場,是他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場考試,從前都是提前交卷的他,做到了最後一分鍾。


    因為有許多公式他記不清了,需要現場推導。


    好在成績沒有掉得太難看,又有商白珩教的語文救場,語文單科全市第一,總分年級五十多名,在北京市還是前幾百的水平。


    燕熙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重迴第一,但也隻是險勝,隻比第二名高出幾分。


    數學、理綜都沒有全對,英語作文好幾個單詞沒拚出來,離北京市狀元還有差距。


    燕熙是學校今年衝刺首都狀元的種子選手,各科老師輪番關照他,甚至有的老師說要給他補課,都被他推掉了。


    他有自己的學習方法,有自己的節奏,離高考還一個月,隻要嚴格執行學習計劃,重迴狀元水平,希望挺大-


    就在燕熙一邊總結近期學習成果並展望未來時,班裏一個“百事通”突然跑進來大聲說:“驚天消息!咱們班今天會來一個轉學生!”


    “這都要高考了,轉學生?開玩笑吧?”


    “沒有開玩笑,全保真的消息,從上海轉來的學生!”


    “我還正想說是不是高考移民呢,上海轉北京,有什麽便宜能占嗎?”


    “人家不用高考,已經保送b大了!”


    “保送生轉學做什麽,閑得沒事幹嗎?”


    “而且咱們學校不要麵子的嗎?怎麽會輕易接受外校生?”


    “說是跟著父母來北京,想找個地方繼續讀書,他是奧賽物理金牌獲得者!老師說好不容易爭取到咱們班來,帶帶咱們。”


    “牛啊!”


    “這個牛逼大發了!”


    “是爺們!”


    “說不定是女生呢,現在會讀書的女生居多。”


    燕熙聽到奧賽物理時才慢悠悠地抬了下頭,正在想“這種選手還上什麽學,去玩啊”的時候,班級陡然安靜下來。


    同學們不約而同地往門口看,隻見一名少年隨意地挎著書包走了進來。


    這人穿了一身本校校服,個子起碼得有185以上,一頭清爽的短發,長相起碼是一線男星的水平,尤其一對劍眉星目,秒殺當紅流量!


    教室裏更靜了。


    燕熙放下了筆,他怔怔地望著這個少年。


    這長相他並不認識,但這眉目間的神采似曾相識,最重要的是這少年一進來就盯著他。


    燕熙不喜歡被這樣注視,他微皺了眉,想要偏開頭。


    那男生卻徑直朝他走過來了。


    初夏天光被擋住,燕熙被男生的身影罩住。


    燕熙感到被冒犯了,想起身走開。


    那男生看他動了,壞笑地“嘖”了聲,對他伸出手說:“燕熙是嗎?聽說你要考狀元?我是來和你比成績的。”


    燕熙不高興地撐身起來,心想:這人有病吧,再離近進一步,我可要動手了。


    那男生察覺出他的敵意,嗤笑一聲,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讓他走,挑釁地說:“急著走做什麽?先認識一下,我叫宋北溟。”


    燕熙怔住了,被那雙手摁迴了座位。


    他茫然地望著男生,在不敢置信中,逐漸確信。


    這語調,這眼神,這又壞又痞的調子,正是當年文華殿那個不肯理他的桀驁小世子。


    燕熙注視著對方,再一次起身。


    在安靜的對視裏,對方沒有再動手。


    燕熙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手,在掌心相貼時,兩人意味不明地勾出笑意,燕熙說:“你好宋北溟,我是燕熙,幸會。”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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