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懷風的模樣很是淒涼,頭發亂耷拉著,西裝外套不知哪去了,白襯衣和外頭罩的一件羊毛白背心,黑一塊,黃一塊,火燎過似的,脖子後頭,老大一塊半幹的烏黑血跡。白雪嵐一見,腦裏嗡一聲,渾身毛發都豎了,身體陡然僵硬一下,不作聲地朝宣懷風走去。


    白天賜才向他爺爺報告了一句,「您不知道這姓宣的幹的什麽事,真是殺他十次也不夠……」,忽然就見白雪嵐筆直地走過來,那眼眶睜得幾乎欲裂,像要擇人而噬。


    白天賜心膽不禁一顫。幸而他知道這位堂弟的脾氣,進門前已有一番思考,這時趕緊實行起來,趁著白雪嵐未近身,掏出一把手槍,對著宣懷風的腦袋一指,厲聲喝道,「別過來!過來我就崩了他!」


    這一招果然很有效,白雪嵐一聽,衝鋒般凜冽的腳步,頓時硬生生刹住。


    白天賜早恨透了白雪嵐那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款兒,如今自己一句話,卻嚇得他不敢動彈,真是今生未有之快意雨兮団兌。雖然失去廖翰飛這個盟友和日本買家,但如今抓了白雪嵐的軟肋在手,將白雪嵐狠狠製住,看他卑躬屈膝地求饒,也就值得。


    他心裏著實得意,命令白雪嵐,「你給我跪下。」


    為了表示命令的堅定,拿槍的手往前再伸了伸,槍口原是指著宣懷風,現在是直接抵上了宣懷風的額頭。手槍的槍口是鐵鑄的,又冰又硬,這樣狠狠戳在額頭上,宣懷風吃疼地皺了皺眉。


    白雪嵐的神經,竟仿佛和宣懷風的神經連在了一起,宣懷風一皺眉,他全身的肌肉也猛然扯緊,胸口劇烈起伏,那起伏裏甚至帶著可怕的顫抖,像裏麵藏了一顆炸彈,他要用盡所有力氣,才能不讓它炸開來。


    白天賜看著他的臉僵硬如鐵鑄一般,倒覺好玩,笑著說,「你聾了?我叫你跪下,你要不聽嗎?」


    說著,便又把手槍對宣懷風額上連連戳著。


    白雪嵐高大的身軀又是猛然幾顫,仿佛白天賜這些輕微的動作,每一下,都是拿著明晃晃的刺刀,往白雪嵐心髒紮了一個血口。他顫抖如一座經曆地震的沉默的山巒,筆直的膝蓋似乎承受不住,被壓得吱吱作響,開始微微彎曲。白天賜盯著他的膝蓋,暢意地瞧著那彎曲,隻道它很快就要軟下來,跪在自己麵前。然而白雪嵐本就是支上了弦、拉滿弓的爆箭,當著他的麵蹂躪他的愛人,就如對受傷的猛獸又冷不防地狠抽了幾鞭子,白雪嵐身軀那樣激烈的幾顫後,理智的弦驟鬆,爆箭離弦,下意識拔出槍,野獸反撲的本能似的,對準白天賜眉心就是一槍。


    白天賜前一眼還盯著他的膝蓋,準備看他怎樣下跪,下一眼就瞅見他閃電般掏出了槍。白天賜還在發懵,自己控製了宣懷風,這小子如何敢動手?猛然就聽砰一聲巨響,一股大力湧來,撞得裂骨般疼。白天賜慘叫一聲,倒在地上。他隻以為自己中了槍,摸摸身上,卻不大像,這才去看自己身上伏著的那人,不正是他父親嗎?


    原來五司令剛才見白雪嵐朝白天賜走去,早已經趕緊跟了過來。他對這個自己很看重的侄兒,頗有幾分了解。是人的時候,很有個人樣,然而一旦瘋起來,豁出去,那就是個完全控製不住的瘋子。一個瘋子,沒有了理智,哪還知道什麽血肉親情,挾製忌憚,得失衡量?所以白天賜盯著白雪嵐的膝蓋,五司令卻繃緊了皮,盯著白雪嵐的手。他再恨白天賜不爭氣,也是白天賜的親生父親,見白雪嵐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槍打向白天賜,為父的熱血,卻讓他以快過迅雷的速度,撲在白天賜身上,替兒子受了一槍。


    在場的許多人,都以為白天賜拿了宣懷風做要挾,白雪嵐再撒潑蠻橫,也要暫時服一點軟,到時好談條件。不料白雪嵐卻是一頭發瘋的野獸,毫無預兆地拔槍就射,電光石火間,眾人驚得紛紛站起,大叫「住手」,可惜為時已晚,五司令倒在白天賜身上,肩膀多了一個血洞,湧著鮮血。


    三司令見此場景,腦子好像被人狠狠搗了一下,嘶吼了一聲:「小畜生!」


    幾乎是趔趄地向白雪嵐衝過來。


    白雪嵐一槍沒打死白天賜,卻打中五叔,心裏也震了震,第二槍便打不下去。眼睛迅速一瞅,兩個看押宣懷風的士兵,也被這一槍打懵了,目光不再盯著宣懷風,而是轉到自己身上。再一轉頭,父親已經血紅著兩眼衝到麵前,揮拳就打。


    換了別人做下這種大逆不道的事,自己父親打過來,總要生出些畏懼。然而白雪嵐不是別人,他剛才因為被刺激太甚,完全沒了理智,現在愛人的腦袋沒被槍口抵住,理智又驀然迴來了,明白這絕不是認打的時候,因此三司令拳頭打過來,他順勢抓住三司令的手腕,轉身就是一個犀利的擒拿手,把他父親一扯,再很用力地一推。三司令多年來打兒子,早打成了習慣,沒遇過一次抵抗,今天猝不及防,被推得站不住腳,連續後退幾步。


    大司令正連聲叫人看看五弟的傷,眼瞅三弟要跌倒,一個箭步上前才勉強扶住,抬頭不敢置信地對白雪嵐吼道,「雪嵐,你真瘋了嗎?」


    他往常也是對這個侄兒很欣賞,現在是失望到了極點。


    白雪嵐鐵青著臉答說,「對!我不但瘋了,我還瞎了眼,真以為我們是一家人!」


    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副黑眼鏡戴上,竟真成了一個瞎子似的。


    眾人不知他這種時候,怎樣還有閑情演這種滑稽劇,隻是不管他怎樣胡攪蠻纏,家裏是絕不容他逃脫嚴懲了。大司令正要說話,不料白雪嵐戴上黑眼鏡,動作一點不歇,馬上又變魔法一般,從外套下掏出一個手雷。


    白家都是打仗的軍人,一眼就認出他手裏的是個外國貨。大家都知道外國手雷厲害,在空曠的戰場尚且殺傷力驚人,在這飯廳裏空間有限,更能一鍋端。眾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破口大罵,「白雪嵐,你他媽的!」


    「你這是同歸於盡!自己不活了?」


    「這都是你的長輩,你真敢炸?」


    白老爺子早氣得僵住了,這時把拐杖往地上用力一擲,發出很大的聲響,大喝一聲,「都閉嘴!讓他炸!就當白家活該栽在這畜生手上!」


    眾人都知道老爺子說的是氣話,白雪嵐畢竟姓白,白家就是他的根基,如今又不曾真殺了他的愛人,哪能瘋到這種地步。不料白雪嵐聽了白老爺子的話,馬上冷冷地答道,「聽您的。」


    毫不猶豫地手雷一扔。


    那手雷啪嗒一下,掉在飯桌上,左邊是紅燒魚翅,左邊是雞湯海參,正前方就是坐在主位上的老爺子。大家猶自不信,以為白雪嵐終不至於這樣喪心病狂,大概沒有拔拉環,不料定睛一看,手雷上的拉環已經被拔出來了,心裏剛叫一聲糟了!電光石火間,手雷已經炸開,聲響極大,幾乎掀翻屋頂,天地一片炫目刺白。眾人眼前極為璀璨的一亮,便是完全一片漆黑,腦子被震成了稀糊,耳裏嗡嗡大響,但又什麽都聽不清。


    幾位司令畢竟是孝子,聲音不成調地紛紛吼著,「父親!」


    「老爺子!」


    眾人如受了驚的瞎子一般,都摸索著往印象中老爺子的位置撲去。


    白雪嵐戴了美國的飛行員黑眼鏡,丟了一顆美國歐瑪集團最新製造的閃光彈,是場中最鎮定的人。第一顆手雷出手,唯恐宣懷風身邊的士兵有異動,轉身又朝那兩個士兵丟了第二顆。其實他這個舉動,完全無益。剛才那顆閃光彈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別說看守宣懷風的兩個士兵,就連宣懷風本人,也已經受到強光的刺激,兩眼一抹黑。再來一顆,固然還是看不見,但爆炸產生的氣浪,卻要讓耳朵吃更多苦頭。


    宣懷風站在那兒,什麽也看不見,耳朵嗡鳴得厲害,似乎所有人在吼叫怒罵,但無法仔細聽清。忽然一個人猛地撞在身上,宣懷風趔趄退了一步,又撞了另一個人,仿佛身邊發生了打鬥。不知從哪裏伸來的一隻手,把他的右胳膊緊緊抓住。宣懷風不知抓住自己的是什麽人,下意識一掙,那隻手老虎鉗子似的,牢牢地抓住他,不知在他耳邊大喊什麽,他卻一個字也聽不清楚,趕緊又是用力一掙。


    那抓住他的人似乎也急了,原本湊在他耳邊大喊的,這時含住他的耳垂,生氣地一咬。


    宣懷風頓時明白,抓住自己的人是白雪嵐,心裏大定,十二分配合起來。那隻手抓著他的胳膊輕輕一扯,他就順著這隻手的動作轉身,再一扯,他就順著這隻手的動作往前跑。


    一個看不見的人,不知道前麵是怎樣的環境,動作起來是害怕的。可是宣懷風一點也不怕,既然白雪嵐拍著他的背,拉著他的胳膊跑,就算前麵是刀山火海,那也不大要緊。所以他竟是跑得飛快,一點也沒拖白雪嵐的後腿。


    和白雪嵐一起跑的還有宋壬和張大勝。原來抬金子進門前,張大勝就把黑眼鏡給了宋壬一副,把白雪嵐叮囑自己的話,也向宋壬說了一遍。因此宋壬也知道,瞎了眼三字,就是總長要發動的暗號。他和張大勝原本快要被老爺子派人抓去槍斃,白天賜押著宣懷風出現,倒給他們解了圍。等白雪嵐開槍打傷了五司令,更沒人注意他們兩個小角色了。所以他們兩個掏出黑眼鏡,並沒有受到阻攔,就算有人看見,大概也不以為這有什麽威脅,沒有去理會。


    飯廳裏大多數人都成了睜眼瞎,分不清東南西北,亂成一團,隻有白雪嵐和他們兩人尚能視物,完全占據了優勢。三人很快就解決了宣懷風身邊的看守,往飯廳外跑。


    飯廳外頭,小姐們受不住冷,已經都走了。隻剩幾位太太和四五個老成點的姨娘在外麵等著。前頭見白天賜押著宣懷風進去,接著裏頭就傳來一聲槍響,三太太眼皮一顫。她看看守在外頭的幾個護兵,大概他們沒有得到裏頭命令,是不敢擅自進去的,便說自己要進去看看。


    大太太攔住她說,「去不得。我知道你既擔心親兒,又擔心幹兒。隻是剛才這槍響,如果是打在這兩孩子身上,現在去也晚了。如果不是打在他們身上,你更不用進去了。你進去,隻會惹老爺子生氣。到時他存心給你一個教訓,當著你的麵,更要狠狠教訓他們,你豈不懊悔?我們白家的男人們,向來習慣用槍嚇唬人,大概他們是放個空槍,嚇唬雪嵐呢。」


    話剛說完,就聽見裏麵的吼罵聲隱約傳來。正想聽清楚在罵些什麽,忽然裏頭轟地一響,飯廳那樣厚實的兩扇大木門,竟震得擺了兩擺。


    三太太身為大軍閥家的媳婦,自然有點見識,駭然色變道,「這聲響,聽著竟像手雷炸了。不好,我非要進去看看不可!」


    才走到門前,那厚重的木門猛地被人拉開,裏麵的叫罵嘶吼的髒話,立即浪一般湧出來。三個戴著黑眼鏡的瞎子似的人飛快地跑出來,其中一人挽著宣懷風。宣懷風雖然沒戴黑眼鏡,瞧他的行動,竟也像看不見似的。


    三太太當然認得那戴著黑眼鏡,挽著宣懷風的就是白雪嵐,忙攔住問,「這是怎麽了?」


    白雪嵐卻沒空答她,見五太太望見自己,又氣勢洶洶地衝過來,大概要為她兒子討公道。白雪嵐不怕五太太,此時卻絕不容自己被任何人耽擱,嘴裏迅速提醒三太太一句「閉上眼」,翻手就拿出一個閃光彈,拔了拉環,向五太太麵前一扔。


    五太太驟見一個東西半空飛來,兩手一伸,居然接住了,還沒瞧清楚是個什麽玩意,閃光彈炸開,她竟生生被聲浪震暈了過去。在場的其他人也是東歪西倒,幾位姨太太更是恐懼地尖叫個不停。


    白雪嵐知道事不宜遲,把黑眼鏡摘了隨手一丟,對宣懷風吼了一句,「跟我走!」


    也不管宣懷風聽見不聽見,拉著他穿過尖叫的女人們,飛快地往外跑,宋壬、張大勝緊跟在後麵。


    這夜團年飯,老爺子雖打定了主意教訓孫子,卻絕沒有想到孫子敢如此大逆不道,瘋狗一般地動槍,還在衣服底下藏了幾個美國製閃光彈。是以宅內護兵不多,大半都是伺候的雜役和丫頭。宅子外麵的守衛聽見裏麵隱約的槍響、轟鳴、人吼,大為驚詫,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負責的軍官趕忙帶著士兵進來,剛走到一半,忽見白雪嵐拉著一個人,領著兩個護兵匆匆地從裏頭出來,忙問「十三少,裏頭發生了什麽事?我恍惚聽見了槍聲。」


    白雪嵐神色凝重地說,「廖家在家裏安插的奸細,打了我們一個偷襲,五叔受了傷,裏麵亂成一團了。你快進去,把爺爺和叔伯們護衛好,我去通知甄家姐夫,恐怕廖家也要趁著年夜飯,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那軍官能被派來守衛大宅,自然也是白家軍隊裏的老人,隻要是白家軍隊裏待久的,一定在戰場上被廖家卑鄙的偷襲過。別的他也許不信,但白雪嵐一說廖家偷襲,立即就信了個十成,大聲罵道,「媽的王八羔子!我就知道廖家信不過!」


    領著手下就往裏麵衝。


    白雪嵐等人趁機往大門走。他向懷特要求購買閃光彈時,隻以為是讓人暫時失去視力,不料這玩意威力很大,竟還能讓人一時失了聽力。往壞的方麵說,白雪嵐丟閃光彈時,已經盡量丟得離自己遠些,可是哪怕這樣,此刻聽東西也不大清楚,所以剛才和三太太還有那軍官說話,他自然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麽,至於對方說了什麽,就不大清楚了。


    往好的一麵說,他離得遠些尚且如此,老爺子和大司令他們離得近,更要有一段時間恢複不過來。看不見,聽不清,也就下不了追擊的命令。


    他必須抓緊這點寶貴的時間,趕緊逃出去。


    一路上又遇見幾波士兵,白雪嵐用的同一套說辭,居然都奏效了。到了大門外,看見幾輛家裏的汽車停在那。白雪嵐對宋壬、張大勝使個眼色。兩人此時耳朵都還有些嗡嗡,接受眼神的命令倒很及時,馬上挑了一輛汽車坐上去。白雪嵐也趕緊挑了另一輛,打開車門,把宣懷風塞到副駕駛的座位上,自己坐上司機的位置,一踩油門。門房和護兵雖覺得他們行動詭異,可是不知底細,誰敢攔白家這位出了名的煞星,眼睜睜看著他們把兩輛汽車開走了。


    白雪嵐雖靠著一些小伎倆,逃出白家大宅,可他心裏明白,自己今天這一鬧不比往常,把最不能得罪的,都得罪狠了,家裏絕不能再將就他。如今濟南城裏四大家,白廖韓家都得罪了,僅存的一個甄家是大商家,有錢卻沒軍隊,就算甄修言對自己存著一點同情,此時也絕不敢插手。


    城裏是不能待了,白雪嵐把汽車開得一個飛沙走石。這個時分,天上稀稀落落地下起了雪,兩輛汽車就如兩條黑龍,卷著白雪在大街上狂飆,幸好許多人都在家裏暖暖和和地吃團年飯,又未到飯後看花燈的時間,不然,非撞死幾個人不可。


    宣懷風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又看不見前麵的路,汽車一個急轉彎,就猛地往前一栽,頭撞在汽車麵板上。白雪嵐聽見咚的一聲,心疼極了,一手握緊方向盤,勉強騰出另一隻手來扶了扶他,問,「撞疼了嗎?」


    伸著手要撫他的額頭,隻是一隻腳正踩油門,眼睛又要盯著前麵飛快的路,實在顧不過來,那手摸索著,卻隻在宣懷風臉上抓了一把。


    宣懷風說,「你專心開車罷。這是往哪裏去?」


    白雪嵐說,「出城。要趕在老爺子他們恢複過來,把電話打到城門守衛之前。」


    一頓,好像才反應過來似的,忙問,「你能聽見了?」


    宣懷風,「比剛才好多了,雖然還有些嗡嗡,你的話,大略還聽得明白。隻是眼前還是模糊。」


    白雪嵐說,「不好。他們大概也要恢複了,我們要加緊些。你坐穩了。」


    說完,一腳把油門踩盡。


    汽車狂風一樣穿過幾條大街,再拐一個彎,遠遠望見城門上的燈光。刺目的紅燈閃耀,大喇叭裏傳出的震耳欲聾的警鳴聲,這是隻有外國敵機轟炸時才用的警報,竟在大年夜打破了天空的平靜,引得許多在吃年夜飯的人們驚慌失措。


    白雪嵐猛地煞停汽車,望著關得死緊的城門,看見許多拿著槍的身影,在一閃一閃的紅光下快速移動。


    白雪嵐皺眉道,「晚了。」


    單人匹馬闖戒備森嚴的城門,那是小說裏才能成功的事,白雪嵐在戰場上見過的屍首不在少數,很明白硬碰硬的勝利,都是用人命堆出來的。如今自己隻有兩輛車,四個人,上去隻能白白送死。白雪嵐自然極為悍勇而且膽大包天,然而他並不是送死的莽夫,何況宣懷風就在車裏,更不能帶著宣懷風往那最危險的地方衝殺。


    白雪嵐毫不猶豫地一轉方向盤,朝著遠離城門的方向迅速遠離。


    剛開入長福街,迎麵就見一輛軍車正快速地開來。白雪嵐知道這是老爺子的命令已經發布,白家在城裏的勢力全部動起來,展開大搜索了,連忙急打方向盤,衝進一個街口。那軍車也跟進來,在後頭緊追不舍。白雪嵐發著狠的踩緊油門,見著一個街口就來個急拐彎,想盡快甩掉這狗皮膏藥,不料剛從長壽街出來,對麵又撞見一輛軍用大卡車。白雪嵐猛一換檔,汽車疾退,輪胎吱吱地劃過地麵,車屁股轟地撞在後麵追來的軍車前頭。白雪嵐和宣懷風都震得往前一衝。白雪嵐不敢歇一口氣,又踩油門,汽車掉一個頭,朝著街尾逃去。


    可是此時城裏已經成了一個老鼠籠子,他們雖逃過一處,卻還有無數處堵著他們,往往汽車從這條路上出來,就撞見追捕的軍車,鑽進那條路,又撞見另一輛軍車。四麵八方,都追著他們來。張大勝開的那輛汽車,原本跟在他們後頭,因為局勢實在危急,早在焦頭爛額的躲避中分散開來。


    宣懷風經過這一點時間,耳朵聽得更清楚了些,就連視力也慢慢恢複,眼前雖仍有些霧蒙蒙,大致也能看見路上的建築和車。見自己所坐的這輛汽車,像蒙頭蒼蠅一樣亂撞,險境環生,一手緊緊抓著車裏扶手讓自己保持坐穩,一邊咬住唇,唯恐自己泄露一點聲息,要影響開車的白雪嵐。


    雪夜的天氣裏,到處都是尖銳的警鳴,軍車轟鳴的引擎聲,輪胎急刹,轉彎,在柏油馬路上發出的刺耳的聲音。兩人的車廂裏卻是沉默的,在沉默中,又能聽見白雪嵐的唿吸,一出一進間,帶著急迫和沉重。


    宣懷風想,這個日子,別人都在高高興興地一家團圓,這人卻為了我,把自己的家庭徹底背叛了。我本就是個被家庭不屑拋棄的人,如今害他也到了這個地步,真是我的過錯。


    嘴唇動了動,很想說一句對不住。


    但是這話說出來,不但無益,反而恐怕要惹他生氣。可要是什麽都不說,心裏這樣岩漿似的翻騰湧動,憋著不能漏出來,真要把自己活活燙死了。他淩亂而糊塗的想著,大概剛才閃光彈那聲浪的震動,又在腦子裏影響起來,也不知怎麽驅使著兩唇一張,脫口來了一句,「我好愛你。」


    白雪嵐一怔,汽車差點衝到路旁一個理發招牌上去。他急忙打方向盤,還是逃命似的踩油門,轟轟地朝前開,嘴裏問,「你說什麽?」


    宣懷風見害他差點撞上,又羞又悔,又是內疚,說,「我說這樣不成,汽油也會消耗完。要不然棄車,找個地方躲起來?」


    白雪嵐說,「不行。」


    宣懷風還想問為什麽不行,話未出口就咽了迴去,自己大概也明白了。


    白家在濟南城經營了上百年,關係盤根錯節,耳目無數。白雪嵐長期不在這裏,難以經營自己的根基。他往日能在城裏得到許多幫助,大部分該都是看在白家這塊金字招牌上。如今最大的助力,成了最大的對頭,情況逆轉過來。這城裏還有誰靠得住,還有誰敢頂著白老爺子的壓力把他們藏起來?就算有人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實力。


    宣懷風想到白雪嵐這鐵打般的剛毅之人,竟也有虎落平陽,如過街老鼠般遭人追逐的一日,心裏說不出的難受,隻恨沒有可幫助他的辦法,便沉默下來。


    白雪嵐卻問,「你怎麽這樣安靜?難道受傷了?」


    宣懷風說,「沒有受傷。你看著前麵的路。」


    白雪嵐說,「撒謊。沒有受傷,脖子上怎麽流的血?」


    宣懷風心想,城外那段故事,說起來長篇大論,實在不宜在逃命時討論,便說,「隻是一點擦傷。現在別問。等你安全了,我一點不隱瞞,完完整整的告訴你。」


    白雪嵐說,「好,等你安全了,我們再談。」


    這段對話發生的時候,汽車還在快速地開著,左衝右撞,避過了好幾輛追捕的軍車。宣懷風並不熟悉濟南城,此時更不知汽車開到了哪條路上。忽見白雪嵐踩了刹車,匆匆說,「下車。」


    宣懷風忙從車裏下來,腳才沾地,後頭一輛軍車已追了上來,許多士兵從車上跳下來,衝著他們過來。白雪嵐喝一聲,「跑!」


    一隻手拉著宣懷風,飛快地跑進一條巷子。


    宣懷風見他的行動很堅定,仿佛知道逃跑的終點,心裏詫異,剛才他以為白雪嵐在城裏,是無人可投靠的。如今看來,難道是自己想錯了?白雪嵐跑得那樣快,宣懷風也來不及問,隻是緊緊跟著他跑。


    後麵的士兵也是下了死力在追,腳步聲始終響在腦後。偏在這時,天空上轟的一響,炸開一朵煙花,也不知哪個沒心沒肺的人,滿城警報嘶叫不停,他倒慶祝起新年來了。片刻,又是轟轟幾響,夜空裏五顏六色的煙花綻放起來,雪花紛紛揚揚,撒在前麵拚命奔跑的兩人身上,也撒在後麵滿身大汗追趕的士兵們身上。


    宣懷風一邊跑著,一邊喘息著,偷空往天上瞥一眼,忽然想起此刻牽著自己手的男人,也曾和自己在首都一起看過煙花。那一次是輕鬆而甜蜜的。現在自己在陌生的城市裏,和他一起逃命,被敵人們覬覦著,追兵近在咫尺,很是不輕鬆,但竟然也還是甜蜜的。


    要命的逃跑的時候,很不該這樣胡思亂想,隻是腦子裏想什麽,從來不受主人的控製。


    宣懷風感覺著白雪嵐握住自己的手,那掌心極高的溫度,微微汗漬的濕潤,居然覺得這樣的半夜逃命裏,也有一種難能可貴的安心。


    畢竟這人停,自己就停;這人跑,自己就跟著跑,這是完全不用思考的事哪怕看不清前路,哪怕朝著刀山火海和地獄奔去,絲毫不要緊。


    何謂安心?


    不問安危,隻求同行,此即人世間,最大的安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金玉王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風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風弄並收藏金玉王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