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不察。 現下才明白,什麽叫天譴。】


    申月,暑氣正盛,雨水連綿。


    山間那眼深不見底的湖是楚願垂釣的去處,湖通過山穀的凹陷處與山外的河水相連,因著不絕的山雨和上遊淌來的水,更顯幽深。


    湖麵不浮荷花,僅有水草根植在湖底,日光折射下,湖泊中草色泛濫,水麵也由藍轉深青,一眼往下,除卻綠得瘮人的水藻,再窺不見底部。


    但是楚願自從來這荒山,好歹在這兒垂釣了兩載有餘,當然知道下麵有最貪吃的瑩白的魚,咬住魚鉤不放鬆,撲棱著尾巴就被釣上了岸。


    楚願在這兒打發時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麽。


    日子稀鬆平常,長生帝君也被安穩的兩年打消了顧慮,經過楚願本人苦口婆心,吹枕邊風,賣身求榮等諸多計謀,終於反水。


    雙方達成了共識:楚願可以出山洞釣魚。


    大多數時候兩人都待在一起,他釣魚,帝君幫他放生。


    隻是今日逢月初,帝君慣例的采買日,他依舊不許楚願出山,楚願便孑然一身來到湖邊。


    “還是曬,”楚願一手遮在麵孔上,另一隻手收拾他木製的家夥們,自言自語道:“要是能住水裏就好了。”


    帝君要是不出去,叫帝君抱著他釣魚也會舒服一些,畢竟帝君體溫低。雖然冬日他怕冷,但是入夏後天氣燥熱不堪,他的體溫實在過熱了。


    最近尤其熱得慌。


    帝君給他盤了發,露出後頸散熱,換了輕透的薄衫,雖說正兒八經係了腰帶,但是仍然暴露,兩個人共處一室容易擦槍走火,不過涼快是確實涼快。


    日光勃發,蔥蘢的樹木成群環繞在湖邊,綠湖碧波蕩漾,楚願垂釣了會兒,暖陽曬在頭頂,說熱,沒過一會兒卻打起瞌睡來。


    他眼眸微闔,衣袂沾染了深褐的塵土,頭止不住地點。


    昨夜荒唐到天亮,晚來的疲憊不斷上湧,他丟了杆子,決計在湖邊的綠地湊合睡一覺。


    青年唿吸平緩,陷入酣暢的夢境中難以自拔,夢境中一條手腕粗細的巨蟒纏住他的身子,巨蟒吐出蛇信,發出古怪的笑聲,還會說人話。


    楚願百般掙紮都沒能逃脫桎梏。


    “叫不醒?潑水。”夢境與現實交錯,在一桶涼水潑到他臉上時重疊,水沿著鼻腔、耳廓刺痛感官,激蕩出生理性的難受,楚願拚命咳嗽,雙眼恍惚。


    “誰?”視覺還未從迷離恢複至清晰,楚願的意識陡然尖銳,他發覺自己雙手被人背到背後綁得死緊,四肢同樣不得動彈,應當綁的是死結。


    不給他機會,有人上前一步,俯下身來,掐緊他的下頜,力道大得幾乎要掰碎他的骨頭。


    楚願還喘著氣,發絲和薄衫都濕沉下來,他仰躺著,側過臉望見兩年沒見的昔日友人。


    那人一支腿曲著,另一隻腿膝蓋著地,兩年不見,眼線勾得更為妖異,腦後還挽了一個發髻,插了流墜的簪花,笑吟吟地瞧著他,一綹鬢發自耳邊垂落,說話的聲線也更尖利,再找不出以前的影子,


    “若玉,你叫我好找呢,這麽怕我嗎?都藏到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了。”


    “你有什麽好怕的。”楚願光明正大地扭頭瞧了眼,發覺方才潑他水的木桶,還是他自己削的。


    看來他們已經洗劫過他和師兄的居所了。


    想起貼身玉佩放在枕下沒帶出來,他不由心中忐忑,怕玉佩丟了,也怕師兄迴來後再也瞧不見他了。


    楚願對不祥的預兆預感超乎常人,他心裏七上八下,一籌莫展,隻好拖延時間,尋求一線生機,“大人氣量真是狹小,不過無心冒犯過大人,大人竟記恨我至今,還追到這兒,這才叫我刮目相看。”


    沐辰冷笑一聲:“無心冒犯?”


    他錮著青年的下巴的力道用的更大,痛得楚願不由嘶地一聲,斂眉瞪他,心說沐辰真是個小人。


    這沐辰發飆發到一半,神色又莫名其妙變幻一番,下垂的嘴角抿著上揚,不知葫蘆裏又賣什麽藥,他輕輕地拍了拍楚願俊俏的臉蛋,和顏悅色地說:“算了,跟死人計較什麽呢。”


    他親昵的姿態宛如長輩決定小輩的終身大事:“我待你不薄,殺你也留你全屍,好若玉。”


    拍了拍落灰的褲腿,沐辰直起身來,輕飄飄道:


    “他在拖延時辰,動手吧。”


    楚願的雙手並著,手掌邊緣在青綠的土地上摩擦出鮮紅粗糲的傷痕,麻繩依舊堅硬如初。


    兩人走向他,於是他便被抬向水邊。


    他停下掙紮的動作,事實上他也全然無法動彈。


    刀俎終為魚肉,他不再是一唿百應的帝王,連反抗也無法做到,性命握在別人手中,即將行進至消亡的盡頭。


    幽茫的綠湖下,潮濕的不僅是水草。日光漸黯,平靜的湖麵濺出水花。


    溺入湖中,天光在湖麵上灑著,微弱地像寥落的月光。


    楚願全無掙紮,所以下墜是極緩的,冰冷的湖水鑽進耳竅鼻道,帶來刺痛,他的唿吸緩慢地被剝奪,宛如抽離他鮮活的生命。


    聽見自己愈發微弱的心跳,蒼白俊美的青年仍未闔上雙目,水終於得償所願,輾轉過他薄如蟬翼的衫衣,入侵他的身體,他的肺魄。


    傳言人死之前眼前會走馬燈,可他沒瞧見旁的,也許他不算死透,不然怎會有後來?


    楚願死前在想,果然有情之人最怕辜負,他不想看見他師兄抱著他涼透的屍體哭。


    可惜他不能得償所願,因著他才咽氣的下一刹,魂魄出竅,他便又化作縹緲,到了長生帝君身側。


    帝君竟就在湖的不遠處,親眼見他被投入湖水,溺斃而死。


    楚願飄在一邊,心情說不出的沉鬱。


    帝君的周身層層鎖著繁紛複雜的金色繩索,繩索圍出一個隱形的牢籠,而牢籠從天而來,抬頭也望不見盡頭。


    帝君目眥欲裂,雙眼僅剩麻木,視線直得分不出焦距,他試圖扯開繩索的左手鮮血直流,再度以恐怖的速度愈合。


    在他徹底咽氣後,金色繩索漸漸消弭於無形。


    帝君身形一閃,已至湖中,他小心翼翼攬住湖底冷透的沒救的屍首,傾身上前,偏頭以唇渡氧,不顧青年的臉龐顯出冷得發青的可怖血管,不顧一具屍體冰冷不會有絲毫迴應。


    “無極?”帝君茫然地撫摸他的臉龐,吐息間水中的氣泡翻滾,修長的指尖間鎏金色的法力和真氣不斷渡入麵前的身體,可依然不奏效。


    天道所為,再無轉圜之地。


    楚願沉默地看著帝君攬著他的身體上了岸,跪在岸沿將他放平,右手觸及他的眼皮,慢慢闔上他的雙眼。


    他凝視著宛如安眠的青年,無言許久。


    楚願在一旁坐立難安之時,帝君握住了青年的手,與之十指相扣,勉強勾唇笑了,憔悴地好似刹那老了幾百歲。


    “你說我們未曾入過洞房,合歡酒免了,起碼要有個紅褥子。我都挑好了,那條褥子花紋很漂亮,拿迴來你肯定會很喜歡…你怎麽也不等等我?”淚水毫無預兆地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背上,原是帝君眼眶紅了,他將兩人交握的手遞到自己麵前,輕緩地吻青年的手背。


    忽地,他似乎終於忍不住了,伏身在青年冰冷的懷抱中,寬闊的肩背不停地發抖。


    楚願站在自己的屍首邊緘默不語,不一會兒,帝君收放不住情緒,哽咽起來,喉音濃重。


    “無極……”他的手指攥在青年薄如宣紙的輕衫上,衣袂洇水皺出一道道褶子皺紋,像水麵生出的波紋,像以卵擊石。


    楚願心裏不是滋味,蹲在帝君和自己的屍首邊,虛無的手放在帝君頭上,忽然明白了沈斐之口中的“遭天譴”、“我們才是最疼的”,那時他不察。


    現下才明白,什麽叫天譴。


    他看懂了。


    天道為懲戒長生和無極,不僅要他們生死別離,還要無極忘卻一切,而長生不僅記著,還要記得清清楚楚。


    它不剝奪長生恍如無邊的法力,可它要長生眼睜睜看著心上人死在麵前。


    讓長生明了,你的法力百無一用,你終究是天道的造物,你是世間最神通廣大的帝君又如何?


    那也是最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的廢物。


    奈何情深。


    誰叫你們情深?


    楚願垂目,虛無的手撫在長生帝君的頭上,沉默地聽著帝君失聲痛哭,再沒有半點仙君風度。


    苦痛無形,苦海無邊,雜亂的情是熬得最難下口的藥膳。


    楚願不明白,愛一個人,怎麽會這麽痛?


    他虛無的身子突然迸發出撕裂布帛的疼痛,接著又豐盈起來,宛如無形的力量注入,讓他有從未有過的妥帖感。


    他看著哭完一場,抱著他身體的長生帝君走向兩人安身的洞穴,隱隱有種奇怪的錯覺,就好像,進入五毒山,不僅能找迴他和師兄的記憶……源源不斷流入身體的力量告訴他,他最初源於這裏-


    楚願隨著帝君迴了山洞,果然入目不堪。


    洞中沒有完好的物什,能砸的都七零八碎,不能砸的全有斧頭砍伐的痕跡。


    他前陣子才做的木製小羊木馬更是被砍斷了羊頭,木羊角抵在床榻腳,墨水點的眼呆呆望著洞口,好不委屈。


    ……是他委屈。


    他小人見得多了去了,沒見過沐辰這麽變態的,他的小羊做的不可人嗎?


    你偷走也好,你給我砍了什麽意思?


    楚願還在黯然神傷,帝君揮手,山洞便恢複原狀,楚願見小羊頭又接迴來了,還是不是滋味。帝君將他放在床榻上,蓋好被子,再施了個金色的結界,楚願摸了一下,穿不過去。


    然後帝君找沐辰算賬去了。


    楚願覆在帝君肩頭跟了過去,反正他輕飄飄,帝君應當也感知不到他。


    就這樣,楚願發現夜路迴京的沐辰在轎上吃人,五髒六腑能流一抽屜,他幹嘔了下,飄到一邊,等帝君處置這個砍了他小羊木馬腦袋的首輔。


    首輔自然是橫死當場,翌日,首輔的腦袋和身體分了家,各自掛在二位廠公府門上-


    最讓他沒想到是帝君迴了洞府,抱著他的屍首迴到了那眼綠湖。


    報仇雪恨後的帝君平靜異常,麵如冠玉的臉波瀾不驚,走向湖心的步伐也輕緩。


    楚願一派茫然,硬著頭皮跟上了帝君。


    師兄他這是做什麽?


    這次卻和他溺水時大不相同,湖突然卷席出巨型的漩渦,宛如深淵,將他也吸入進去。


    刺眼的光閃耀在前,地動山搖,他的魂魄宛如在被五馬分屍,強大異樣的力爪似乎想奪走他虛無身體中方才得到的力量,拽著他的腰身,要將他往別處拖。


    是天道,楚願心道,看來它想要我方才得到的力量,如果師兄走不出過去的幻象,天道就會得逞。


    帝君閉闔的眼眸沒有睜開,證明他仍舊未從這個幻象中走出,楚願身上的疼痛愈發明顯,他扯著帝君的衣擺,就差一絲就要被捉走了。


    “師兄!”楚願蹙眉,指尖勉強能碰到沈斐之的指尖,劇烈的疼痛劈裂他的心神,他撒開手,就要向迷霧的白遁去,眸子失去了光,絲線的金準備從四麵八方貫穿在他的肌體。


    與此同時,那雙淺金的眸子悄無聲息地睜開,修長如玉的手猛地握住楚願的手掌,將人從無數的金絲中拽走,刹那間,金絲消失不見了。


    “小願。”沈斐之喟歎般摟住楚願,周身是萬千不辨的白色迷霧,他們在迷霧中起伏下墜。


    “很久沒聽見有人這麽叫我,無極這個名諱我不大喜歡,冷冰冰的,師兄以後還是喚我小願,好不好?”楚願笑著打趣。


    “長生也不怎麽樣,沒有小願,誰要長生。”沈斐之輕聲說,上前含住楚願形狀優美的薄唇。


    舌尖探入,水聲曖昧,情意綿綿,拉出一道纏綿的水絲。


    沈斐之的瞳孔已叫他變迴了墨色,似乎不喜自己本來瞳孔的顏色,也極厭長生帝君這個身份。


    即將落入第二個深淵前,楚願撫摸沈斐之的眼瞼,沒頭沒腦說:“師兄,你什麽樣都很好,我都喜歡。”


    所以不要厭惡自己,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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