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層甲板上的腳步雜亂,咚咚咚地聲響沉重,像轟鳴雷聲,是在頭頂霹靂的天劫。這裏太吵了,人群慌亂,槍聲迴音不絕。沈煒寧卻能清楚地聽到諾布,他們的心髒對準了,正一齊跳動。


    然後他便聽見了諾布的啜泣聲。這是第一次,諾布流淚有了聲音。


    他聽見諾布說,“我想阿爸阿媽了。”


    他聽見諾布又重複了一遍,“我想他們了,我想去見他們。”


    沈煒寧將諾布放下來,手足無措地看著他。他手太髒了,不願去摸諾布的臉。他發現,他對諾布的過去依舊一無所知。安慰都太輕飄飄,沈煒寧隻能遵從內心的聲音,他猶豫片刻,拐了個彎地迴答道:“諾布在我這裏是可以任性的小孩。”


    雖然不知道你的父母身在何方,他們又為什麽離你而去。但是你在我眼裏是永遠的小孩,永遠能做摘星星的夢。像一顆子彈,像一塊方糖,怎麽樣都可以,什麽樣的人生都隨意。


    ——————


    “那麽,他究竟是什麽樣子?什麽叫做‘是又不是’?”諾布還不能明白這樣的話,他乖乖地說,“阿依,你說的話我不懂。”


    阿依把老花鏡取下來,皺巴巴的臉糾結在一起。她看了眼諾布,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突然將拚了一半的舊毛線扯出來,卷曲的彩色毛線像方便麵。諾布剛這麽想,就看見阿依張開嘴,把毛線吃了進去。


    “阿依,你在幹什麽……”諾布立刻跳下床,往後退著,“我好害怕。”


    她一直咀嚼著,這毛線像塑料一樣難嚼。“沒有什麽你親生爸爸的畫像,別在我這裏找,你爸爸迴來了。”她說,“你開門就能看見,去吧,去開門。”


    諾布迴頭,那門閂像吊在天上一樣,一晃一晃地引誘他。阿依還在身後催促,“去開門吧,諾布,你不是一直想見他嗎?還有阿媽,她也在等著你。”


    諾布隻看見褐色的插栓扭動一下,外麵仿佛有什麽東西一直在推門。他剛伸了伸手,剛才還高不可攀的門閂一下子跌落下來,恰好在他手舉的高度。那東西還往他手心蹭,它在說,拉開我就能打開門啦。


    諾布的五指無法控製地握緊門閂,啪嗒一聲,門閂掉地上了。


    “什麽——”諾布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氣,他將心髒摁迴胸腔。


    “什麽意思……”諾布抱住頭,又有電鑽往他太陽穴裏鑽。他無法解讀這個夢,曾經一直能在夢中對話,這次他隻能感到荒謬。


    他在床邊的椅子上找到了自己的外套,摸出口袋裏的刀具。他看著閃爍冷光的刃尖,把食指放上去試了試。可手指剛觸碰到刀口,一陣不尋常的痛鑽心而發。“嘶——”諾布手一抖,將刀丟下去。他緩慢地把手掌翻過來,看到食指上遍布刀傷。


    諾布想起來了,這些傷口是剛才留下的。但是剛才他為什麽要用刀來劃手指?他又不冷靜了嗎?諾布迫使自己坐在凳子上好好迴想,一股焦慮的情緒突然躥上來,他壓住抖動的腿,又忍不住捏手指。怎麽迴事,發生了什麽,沈煒寧人呢,誰知道事情經過……


    諾布看到門邊有一個飲水機,過去給自己倒了杯水。然後他看到窗簾沒有關上,便過去遮住了外麵星星月亮。接著他看到床上淩亂的被褥,便將它們整整齊齊地疊起來。諾布的眼睛繼續轉,繼續掃視,可是整間屋子變成了格式化的統一,他再怎麽刻意逃避,也找不到事情做了。


    諾布選擇去外麵看看,他推開門,一個有著碧色眼珠的臉龐出現在視野裏。接著諾布看見這張臉上長著頭,長著金色的頭發,向下延申了四肢,軀幹。原來這是一個人。護士衝他眨眨眼,匆匆向前麵走去。


    他挪動腿,他的腿聽話地遵從了大腦的指示。白色瓷磚上映照了紅色倒影,前麵是一扇緊緊關閉的門。“諾布?”


    諾布轉頭,看見兩粒沒有扣好的紐扣。“來看我哥嗎?我看許多都是擦傷,他應該馬上就出來了。”


    敢處理槍傷的醫院是真難找。諾布聽見自己說:“你們的婚禮……”


    沈煒涵衝他擺了擺手,“沒關係,我老婆正想多辦幾次。她挑了好幾套喜歡的婚紗,剛好不知道怎麽選。”


    諾布還想說什麽,電話鈴聲響起來。他機械地劃開手機,一接通耳邊就傳來容榕的驚叫。“諾布你沒事吧!我聽說你們這邊發生了槍戰啊!有沒有受傷啊,嚇到了嗎?”


    諾布又聽見自己說:“我沒事,我很好。”


    可是他明明想說的不是這個……他想說“我很不好。”


    “哎喲乃下趟一定防止著涼,嘻嘻哈哈添壽命……”容榕激動得方言冒出來,諾布聽不懂了,他的大腦強拉硬拽把他的注意力放在一側。


    瓷磚上的紅色倒影變綠了。那扇門轟然打開,諾布眼睜睜看著眾人推著轉運推車出來,床上的人打了麻醉,肢體還不能受控製。諾布看見他衝自己笑了笑,在擦肩的時候,他的手從被單下伸出來,似乎是想牽牽手。諾布下意識抬起手,“嘩——”轉運車轉瞬離開。像哐當駛過的急速火車,而他站在站台上,車廂的尾燈黯淡深幽。


    眾人奔跑時掀起的陣陣風,將他們大聲喊叫的聲音吹得到處都是。場麵十分混亂。


    但是諾布看懂了。那個人在說“別擔心”。


    沈煒涵拍了拍他的肩,安慰盡在無言中。他跟了過去,走時留給諾布一瓶礦泉水。“嘴巴幹裂了。”他說。


    諾布找了個長凳坐下,把水喝光,礦泉水瓶被他捏扁,丟進最近的垃圾桶。塑料變形崩塌的聲音很像夢裏阿依咀嚼的聲音。他翻開聊天記錄,他和沈煒寧的對話框裏沒幾句話,兩人天天見麵,沈煒寧又是有話當麵說,半點都等不了的人。諾布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亂七八糟地輸入了一些胡話。


    恨究竟可以持續多久?諾布無法給出準確的迴答。但是他能感覺到家人從一開始的聲嘶力竭,再到無法找到兇手的心灰意冷,到最後迴歸平靜,長久而絕望的平靜。


    激情是有限的,為了一直一直記住,諾布不得不將情緒分成很多段,很多小塊,將它們各自放進定製的盒子中,隻有偶爾拿出來使用。所以他的悲傷都如此低調,所以沈煒寧會疑惑他為什麽安靜流淚。


    不過有時候,快樂也是真的快樂。諾布想起雪山行,想起他吃力地學習交誼舞,還有和容榕進行了一番看似很有道理,但其實都是現謅的服裝對論。諾布沒忍住笑了,一摸臉,沒摸到翹起的嘴角,倒是沾了一手淚水。


    分割情緒是他保持追兇的一種方式,另一種方式,便是自我鞭撻。特別是在他痛痛快快笑玩一陣,晚上迴到床上躺著的時候。


    在金色樹林裏,諾布曾感覺到一陣迷茫。他猜測了許多原因,將它們一一解決後,自己還是沒有感到滿意。現在他才知道,過去的他已經預感到了未來,他對現在迷茫,對已經解決掉深仇大恨的此時此刻迷茫。


    追兇九年,千山萬水。


    可是現在他該做什麽呢?他該拋掉一切,輕鬆自在地和沈煒寧在一起嗎?他該繼續向世界走,尋找他那個杳無音訊的親生父親嗎?還是說迴到永遠也走不完的,亙古不變的草原?


    諾布退出界麵,手指一直向下翻,向下翻,找到了壓在最底下的聊天框。那個頭像灰蒙蒙的,像常年累月未曾打掃而結出的蜘蛛網。頭像是黑白色的全家福。


    諾布把鍵盤調成維語,他輸入道:叔叔,來接我吧。我想迴家了。


    十歲時和巴爾哈叔叔一起離開草原,他已經沒有其他親人。諾布想,讓他接我迴去,就能讓時間連成一個圓圈,把這幾年圈走。


    然後他會從十一歲重新開始。


    ——————


    淩晨2:51,在汽車拐彎之前,諾布迴過頭看向白色建築。沈煒寧神識不清,麻醉劑使他墜入雲端。


    3:23,諾布打印出登機牌,收到叔叔說他已經出發的短信。沈煒寧轉了轉眼珠,麻醉效果正在漸漸退下去。


    4:00,航班起飛,翼尖尾尖的頻閃燈被打亮,燈光隨著飛機脫離地麵而一同起飛,照向深黑的太平洋。沈煒寧坐起來,打開手機,收到了諾布的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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