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庫爾勒地區發生過一場嚴重雪災。那年夏天大旱,剛反青的草沒長多高就枯死在地裏,牛羊餓得瘦骨嶙峋,整個草原放眼望去一片荒茫。11月3日,當人們撩開氈布,發現草莖根部浮著薄薄一層雪時,欣喜若狂,紛紛相互通知,讓大家準備好扛雪塊的袋子。


    人們窩在冬窩子裏,祈求著今年冬天能有豐沛足夠的牧草,祈求祈求早出晚歸頂風前行的冬季放牧能彌補夏天的損失。


    第二天,當人們從溫暖的被窩醒來,眼前是分不清天與地界線的白色世界。


    第三天,雪依舊沒完沒了下個不停。老胡克的兒子,小胡克邀請諾布出去玩雪,兩個小家夥雪地裏瘋玩了一陣,迴到冬窩子,諾布卻看見阿媽滿麵愁容。


    第四天,第五天……天破了一個窟窿,這場雪足足下了六天五夜。


    凍死了多少頭牛羊,損失了多少經濟,已經不是最緊要的問題,現在最應該擔心的,是人能不能活下去。沒有食物,綿羊開始撕扯啃食同伴身上的絨毛,溫順的馬兒發了瘋一樣地想要掙脫韁繩,曠野上隨處可見或因為凍僵,或因為饑餓而死的野物。麵對堅硬如鐵的冰原,他們的力量是何其微小。當年,僅僅是諾布所在的牧點就損失了三百多頭牲畜。


    盡管拿到了國家補貼,但逐水而居的遊牧生活,還是在接下來兩年被迫中斷。家裏有成年男孩子的家庭,可以將他們送去靠海的地方補貼家用,聽說那邊的經濟特區正搞得熱火朝天。他們不懂什麽是經濟特區,隻知道那邊能夠搞錢,那邊並不靠天吃飯,那邊的人甚至可以改命。


    可是諾布家除了年逾七十的伯瓦(外公),就諾布一個男娃,當時他才過完五歲生日。諾布的阿媽,阿米娜在某天早上看見諾布舉起一個比他臉還大的艾克曼饢,一時竟不知道作何反應。“看!”諾布迫不及待地,有點得意地向她展示,“阿媽,我會打饢了!我也能做很多事!”饢上的花紋歪歪扭扭,像做工糟糕的刺繡。


    諾布很聰明地藏住被饢針刺得滿是血眼子的手指,可他又不夠那麽聰明,他不知都饢的邊緣已經印上了好幾個紅色的印子。


    阿爾法母狼命令它的孩子不準在大雪封山的冬天離開洞穴,當它叼著一隻野兔迴到洞穴時,它的孩子正安分乖巧地蜷在裏麵。可是在雪地上一串小巧的梅花印非常誠實。


    “謝謝諾布……”阿米娜立刻把她的父母都喊起來,一家人興致勃勃地把那隻饢分完了,每吃一口都不忘誇一誇他們心靈手巧的孩子。


    盡管知道諾布用意為何,但為了生計,阿米娜還是在來年開春的時候離開了草原。臨走時,她捧著諾布被淚水打濕的小臉,承諾道,“娃娃,阿媽很快就會迴來的。”


    第二年,阿米娜如約迴家了,帶著一個陌生男人。諾布躲在阿依的身子後麵,探出一個小腦袋,望著麵前高大的男人。那個人和阿媽手牽手,笑得很幸福。


    阿媽帶了非常多年貨迴家,足足裝了一車。他們熱火朝天地把東西一件件搬下車,人們都說阿米娜能幹啊,嫁了個好老公。


    阿米娜停下來,她的臉因為幹活而紅撲撲的,看著可愛極了,但她卻一臉嚴肅地說:“這是我和他一起掙的。”


    那個男人拆了一包糖,蹲下來看著諾布。


    “諾布,想不想要吃啊?”他用漢語,和善地問。


    諾布像所有第一次見到繼父的孩子一樣,警惕地看著他。


    “叫一聲‘爸爸’,就給諾布好不好?”


    諾布立刻跑開了。


    他跑到老胡克家裏,想要找他的好夥伴一起對付那個不速之客,畢竟他們倆可自稱草原雙狼呢。可人家早就被收買了,小胡克把棒棒糖從嘴裏拿出來,嗬嗬嗬地衝諾布傻笑。


    阿米娜見狀,安慰男人道:“諾布聽不懂多少漢語,你學幾句我們的話來和他交流嘛。”


    男人攬住她柳條一樣的細腰,笑著說:“為什麽不是諾布學漢語?普通話的用處大多了,他遲早要學的。”


    大家都很喜歡那個男人,他們說阿米娜把孩子拉扯這麽大,她自己也應該有個依靠了。


    晚上,牧點上關係親密的朋友都被邀請到家裏吃飯,大家舉杯換盞載歌載舞,烤炙羊肉的橙黃色火光照在每個人臉上,這一天的雪都如此熾熱。大家喝上頭後,起哄叫阿米娜上去表演一個節目。阿米娜也不怯場,爽快地拿起掛在牆上的薩塔爾,又將手鼓拋給那個男人。兩人相對而立,默契地笑了笑。


    薩塔爾是阿米娜最擅長的樂器,她拉響了自己最擅長的一首歌。這首歌,諾布自出生以來就聽過千遍,萬遍。


    他的繼父在一旁打鼓伴奏。阿米娜的歌聲清澈悠揚,有著草原特有的豁達感。


    “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為什麽這樣紅


    哎 紅得好像


    紅得好像燃燒的火


    它象征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


    諾布聽到有人低聲唱和,很快,這個聲音逐漸變大,變多,一樹紅花如大雪一樣飄灑下來。


    “花兒為什麽這樣鮮


    為什麽這樣鮮


    哎 鮮得使人


    鮮得使人不忍離去


    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來澆灌……”


    睡覺時,諾布把那個男人趕走,自己睡進了阿媽的被窩。男人哭笑不得,隻能去擠諾布的小床。


    在柔軟的臂彎中,諾布昏昏欲睡,但他聽得見阿媽在講話。


    阿米娜輕輕撫摸諾布順滑的頭發,說,她掙錢了,說她去了一個叫馬來西亞的地方,那裏在海上,那裏很遠很遠……但是她的心和諾布在一起。


    又到了一年年關,諾布很早就在車站等著。這一年他長高了,但臉上還是肉嘟嘟的,在大冬天裹成一個小球,見到阿媽下車,立刻衝過去,差點沒把她撞翻。阿媽爽朗大笑,對諾布的臉又搓又揉。那個男人提著行李,安靜地站在身後。


    晚上,諾布沒有再擠著睡,他覺得他長大了,他也漸漸開始接納他的繼父。半夜諾布起來尿尿,套了件衣服往廁所走。經過阿媽的房間時,他聽到了“噔——噔噔噔”的聲音,那聲音又清又脆,先是利落一聲,再好幾次連續響起。諾布從小就對聲音敏感,他感覺,那像是搪瓷杯摔地上的聲音。


    諾布透過窗戶往裏麵一瞧——阿媽竟然被那個男人掐住脖子抵在牆上!她已經被掐得說不出話,要不是手臂亂揮打倒了搪瓷杯,諾布絕對不可能想到往窗子裏看一看。


    “阿媽!”


    諾布連滾帶爬衝進去,抄起門邊的掃帚就往男人身上砸。他一邊打一邊大聲唿喊,男人放開了阿米娜,用手護著頭,那掃帚是樹條做的,在他臉上劃了很多血口子。


    阿米娜跪在地上猛烈咳嗽,好幾次都快背過氣。諾布擋在她麵前,惡狠狠地盯著那個男人。小狼的喉嚨裏發出危險的嗚嗚聲。


    很快,好多鄰裏拿著手電,抄著家夥趕過來。男人見到形勢對自己不利,便打算從窗戶逃走。他還沒邁出幾步,突然感覺手腕一陣劇痛。


    諾布還沒換完的牙齒死死將他咬住。


    “……諾布,”阿媽在身後有氣無力地喊他,聲音嘶啞。“不要做傻事,離他遠點……”


    男人一腳踹向諾布的肚子,把他踢得在地上打了好幾滾。


    ————


    阿米娜差點死掉,脖子上的淤青很久很久都沒有消下去。大家都默契地對這件事閉口不提,也沒人勸她再找一個丈夫。經過兩年休整,那次大雪災帶給人們的陰影逐漸消退,阿米娜重新變迴了牧羊女。


    壓著諾布去讀書,有時趕著牛羊在荒野過夜,她似乎又變迴了以前那個十足彪悍的草原女郎。在她的監督下,諾布安安分分地讀了幾年書,盡管成績不好。


    所有人,包括諾布,都以為生活迴到了原來的軌道,遊牧民族勤勤懇懇地在草地上播撒他們的種子,待到春天發芽秋來收割。可是,阿米娜終究不是安分守己的性格,放羊,拾糞,趕狼,做飯這樣的生活,囚禁不了她。


    當她說要再去一次馬來西亞,說要討迴屬於她的東西時,所有人都在反對,紛紛搖著頭說“不行不行啊”,你現在出去幹什麽嘛,之前的教訓還讓你不長記性嗎。阿米娜管不了別人怎麽說,向來就非常有主見的她對那些話置若罔聞,打包行李收拾衣物的動作幹淨又利落。


    大家背地裏都說她怎麽那麽狠心拋棄孩子,罵她被男人打了還要死皮賴臉地跑迴去。


    阿米娜的脊背總是挺得筆直漂亮。


    沒有人讚成她再一次外出,唯獨諾布。最喜歡擁抱的諾布,最需要她陪伴的諾布,在出發的那個早晨,拖著幾乎和他一樣重的行李,一聲不吭地幫她搬到車站。


    車來了,大家爭先恐後地擠上車。諾布扯住她的衣角。


    一直沒說話的諾布開口了。


    “你是不是忘了對我說什麽?”


    阿米娜悄悄抹了下眼睛,蹲下身,發現已經無法再與諾布平視。她的男子漢已經長高很多了。


    她抬頭看著諾布。“娃娃,阿媽會很快迴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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