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不說,這還是諾布十九年來第一次坐飛機。


    以前從庫爾勒到江津,三千四百公裏,那是諾布第一次意識到空間上的遙遠。


    綠皮火車上有很多人,也有很多牲畜。當時的安檢係統還沒有那麽完善,有些人甚至能從鐵軌道的另一邊翻進來,連票都不用買。車上混了很多味道,汗味都是最輕的,一籃子小黃雞,一麻袋老母雞,還有那些婦人藏在懷裏的小羊羔,這些味道大鍋燉,幾乎能把人的味覺係統整失靈。


    這一路從西北逐漸深入中原腹地,身邊的人逐漸從諾布熟悉的高鼻深目新疆長相變得模糊。


    那時候諾布才十歲,看所有人都要仰著頭,也不怎麽會說漢語,找乘務員都需要比比劃劃,說不了幾句就麵紅耳赤。


    巴爾哈叔叔給他買的站票,四十八小時,一路顛簸,車上的人提著大包小包上上下下,但諾布幾乎就沒搶到什麽空位。


    晚上的車廂過道完全下不了腳,到處都睡著買不到坐票的人。他當時還能憑借身高優勢縮到座位底下睡,隻是一定要把腿蜷好,不然過幾分鍾就會被人踩一腳。


    諾布被人推了一把,從迴憶裏掙紮出來。


    眼前是個白頭發的陌生男人,漂亮得有些女氣。


    諾布晚上十一點快睡著的時候被常叔喊醒,眼睛都沒睜開呢就坐了倆小時車,被帶到這架飛機上,此刻頭腦依舊不太清醒。


    “先生……”諾布揉揉眼睛,“有什麽事嗎?”


    那人笑道,“叫我康誠就行。你這次是和誰來的?看你比較眼生,以往可能沒來過吧?”


    “我確實是第一次來。”諾布起身,四處亂望,就是沒看見那個他熟悉的人。“我是跟五爺來的,但是好像沒看見他。”諾布掏出手機,又一愣,他根本沒人家的聯係方式啊。


    “沈五啊,是,這人就是挺隨性的,經常做這種臨時放鴿子的事。我看他今天也不會來了,你要不和我坐一起吧,這次幾十多個人去呢,等會我把你介紹給大家。”


    康誠說著就攬著他的肩,把人帶到機艙頭部去。


    “誒,可是……常叔說了五爺會晚一點,他不太可能會放鴿子吧……”諾布沒說幾句,就被康誠給壓過去了。


    “我和你說,出來玩就開心點,別操心沈五了,我看你還年輕,等會哥哥姐姐多得是,大家肯定都喜歡你,你呢,就跟我們好好玩,阿爾卑斯那邊我已經——”


    “諾布,你和康誠去哪?”


    兩人齊齊迴頭。


    五爺站在後麵,帶著墨鏡,麵容冷峻地盯著他們。


    “沈五,你遲到了。”康城依舊把手搭在諾布肩上,臉上笑容不變。“走吧,就差你一個人了。”


    五爺卻站在登機口不動,反而後退幾步。“諾布,跟我過來。”


    這句話一出口,康誠反而把諾布的肩握得更緊。


    諾布偏了偏頭,康誠還對他微笑。


    “我把他介紹給大家認識認識。”


    五爺不迴複他,隻看著諾布,重複道:“諾布,跟我過來。”


    “……”諾布感覺五爺已經是壓著火氣在說話了。他抿抿嘴,小聲說了句抱歉,便使了個巧勁脫開了對方的禁錮。


    說實話,他還真不太適應康誠身上的味道,確實很香,但感覺混了太多種香味,反而膩起來。


    五爺上前幾步拉住他,諾布才發現他戴著皮質手套。


    “五爺,你的位置在哪啊?”


    “不在這。”五爺惜字如金。他的大拇指輕輕摩挲了一下諾布的手背,諾布無法控製地迴想起第一次見到五爺時的風雪夜。


    康誠看著五爺牽住諾布的手,用舌頭頂了頂腮。轉瞬,他又笑道,“好吧,認識人也不急這一會,到阿爾卑斯了我來找你們。”


    五爺微微頷首,拉著諾布往機艙外走。


    諾布以為五爺是生氣了,直接要走人,結果隻是把他帶到另一架飛機上。


    這大概是五爺私人的,機艙中裏麵除了幾位空姐,一個人都沒有。


    “要睡覺麽?”五爺迴過頭問他。


    諾布看了看仍然被牽住的手,應付了一聲,有些不適應地把手抽開。五爺大概在外麵待了許久,皮質手套涼冰冰的。


    他沒去看五爺的反應,隻知道對方此時的視線審視必然是他硬抗不住的,便眼睛亂掃,找到座位就坐下。


    狼耳悄悄立起來,打算探聽點敵情。他聽到一陣布料摩挲的聲音,還在猜測這是在幹嘛呢,五爺就把他的眼睛從後麵給蒙住了。


    “帶上眼罩。”


    聽聲音,五爺好像也沒有不悅,而且還坐到他旁邊位置上。


    “……好。”


    這應該是一段美好的旅程。機長經驗豐富,kissnding是他的拿手絕活,在飛行過程中,他也能盡力減少機身抖動顛簸。


    可是諾布卻不覺得很美好。他的不適感甚至在剛起飛時就出現了。


    飛機經過一陣加速後,機頭上揚,慣性力將諾布按在椅背上。耳朵中是無法忽略的嗡嗡聲,諾布下意識握住扶手。


    飛機越飛越高,嗡鳴聲幾乎包圍了諾布全身,接著汩汩地如流水灌進他的耳朵——諾布開始耳鳴。他似乎迴到第一次去高原的時候,腦中缺氧,視線模糊,胸口壓著巨大氣壓,無法唿吸起伏。


    “我……我要下去。”諾布手已經摸到了安全帶,陌生的領空讓他聲音顫抖。“五爺,我現在能走嗎,我不去了……我……”


    諾布在一片黑暗之中,感覺到雙手被有力地握住,阻止了他的動作。


    “怎麽了?”那聲音沒有一點慌亂,比起諾布所熟悉的冷漠語氣,多了些沉穩。


    那雙手脫去了皮質手套,是幹燥溫暖的肌膚。


    諾布的汗從額頭淌下,眼罩被解開。他眯了眯眼,首先看見五爺麵無表情的俊臉。


    “你有飛機恐懼症?之前怎麽不告訴我?”


    “不知道……”諾布依舊喘著氣,臉色蒼白,眼睛裏有些淚水,不知道是嚇出來的還是生理原因。“我、我第一次坐飛機。”


    “嗯。”五爺沒多說什麽,手指摸上了他的下顎。


    諾布一驚,但對方並沒有做什麽,他手指微微使力,諾布嘴巴張開了點。


    “好點了嗎?”


    “唔……唔嗯。”諾布張著嘴,隻能發出這種含糊不清的聲音。


    五爺靠得極近,諾布甚至能看清五爺的瞳孔是淺棕色。他想後退,但是再怎麽仰頭,後麵都是固定不動的椅背。


    他上次和別人靠這麽近,還是和初戀女友親親的時候……什麽時候跟一個男人保持過這種距離啊。


    偏偏五爺坦坦蕩蕩,眼珠子都不亂轉一下,戴個聽診器就是醫德崇高的醫生了。


    “不用害怕,馬上到平流層。到時候躺下去睡一覺,醒來就到雪山了。”


    沈醫生冷靜地開出醫囑。


    “昂昂。”


    五爺的視線突然與諾布的對上。


    小狼立刻直立耳朵,露出犬牙。


    然而對方隻是淡淡地說:“你以後可以叫我沈煒寧。”


    ———


    從機場到目的地,還有一段車程。諾布懶洋洋地躺在車載沙發上,嘴裏哼著一些不成調的歌。


    他玩了一會手指,坐起來,鞋子在地毯上摩擦,但地毯絨布柔軟,輕輕地接納了他鞋底的花紋,並未發出奇怪的聲音。諾布便又將酒倒在酒杯中,不喝,搖晃片刻,又將其倒迴細口瓶裏。


    沈煒寧坐在另一邊看雜誌,此刻翻過一頁,眼神都沒往他這邊分出一星半點。


    焦躁感又出來了,他不知何時能夠和沈煒寧和平共處一個狹小空間。


    諾布皺眉看了他半會,無聊地躺迴去。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沈煒寧的嘴角往上揚了揚。


    諾布打算用講話來減輕焦躁。“沈煒寧,你知道今天幾號嗎?”


    “2月12。”


    諾布一骨碌坐起來,“真的?!”


    他拍拍頭,一副懊惱的樣子。“我怎麽忘了,我竟然忘了。我喝酒了嗎?”諾布把自己的酒瓶和沈煒寧的對比了一下,發現水平線相持。


    “……應該沒有吧。”他小聲地說。


    沈煒寧沒搭理他,合上書,抽了另一本出來。


    諾布看向窗外,四周的積雪已經明顯多起來,旁邊一輛車突然超過他們飛馳而過,車內的歡唿尖叫聲被拖長,拉成一條綿綿的細線。


    那車內的場景也一閃而過,不過諾布還是看清了,兩個赤身裸體的人用觀音坐蓮的姿勢,抱在一起。


    他往外探頭,許多越野車跟在後麵。看見他,好幾輛車還鳴喇叭示意。


    諾布關上車窗,咽了口唾沫。


    好像這次,並不是他以為的單純雪山旅行。


    他清了清嗓子,說,“五爺,和你商量個事,成嗎?”


    沈煒寧挑了挑眉。不叫他沈煒寧了,又變成了五爺。


    “今天如果你想……嗯,想那個……”諾布消聲了,他說不下去。


    “嗯?”看樣子沈煒寧並沒有懂他的意思。


    “就是那個……在床上……”


    諾布耳朵紅得過分。可沈煒寧還是皺眉看著他,好像說到這種地步了,他的思維還沒有和諾布對接上。


    “你懂吧?”諾布突然發現沈煒寧眼中帶笑,瞬間感覺被戲弄了,“你肯定懂!別裝了!我看見你憋笑了!”諾布惱羞成怒,跳過去就要去掐沈煒寧。


    沈煒寧眼睛都沒眨一下,順手就扣住諾布的雙手往下麵一按,腳下做絆,帶著慣性力再將他甩在坐墊上,轉瞬,他們的位置就做了個顛倒。


    沈煒寧將諾布壓在座位上,還將他的手牢牢扣在背後。


    沈煒寧嚴肅地說:“我真的沒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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