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布五天前殺了一個人。也許是六天前,或者七天前,他記不清了。


    當時他還沒住進那個富麗得有些蒼白的大房子,他蜷在西街的黑巷子裏,整天整天看不到太陽——當然,隻是因為他上夜班的緣故。


    “酒吧名字叫……”諾布別扭地捏著一根短鉛筆,一邊在藥盒包裝的硬紙上,照著字典一筆一劃地寫字,一邊小聲讀出來:“奧古丁。”


    “領事叫做……不,領事讓我們叫他‘阿湯哥’。”


    “地址是西街132號。”


    一隻手捏住了他的肩頸,諾布猛迴頭,手裏的鉛筆差點紮進那人的脖子。


    “諾布,那邊又打架了,你去看看。”


    是阿湯哥。


    諾布因為肩寬腿長,身高在這南方城市很有壓迫力,便被招進來當了個維持治安的,當有人發酒瘋,或者上演捉奸戲碼——這種事情非常常見,安分守己的人才是怪胎——諾布便會去拉拉架,實在不行能趁亂把鬧事的人揍安分點。


    諾布把藥盒包裝折好放進口袋裏。阿湯哥推開門,海嘯一樣的音符灌進耳朵,燈球滋哇亂閃,諾布立刻攥住被他折成小方片的硬紙,用棱角一遍一遍地劃指腹。


    冷靜,冷靜下來。


    他預感到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但是他又頭昏起來,酒水和碎玻璃渣撒了一地,液體緩緩流動,攀到他的腿上,諾布便像踩著一條河走了過去。


    “這裏不能……”諾布看到那個抱著服務員狂親的鬧事男,剛說出前幾個字,突然忘了自己該接什麽。


    周邊一小撮人靜下來,諾布頂著幾十隻眼睛走過去,從鬧事者懷裏把滿臉窘迫的服務員拉出來,“先生,這裏不能……”


    “不能什麽不能!”那人一邊衝空氣發火大怒,一邊哇哇大哭,“我親一下怎麽了,我親他一下怎麽了!我那玩意硬了沒人給我摸,你們會告我強奸,那我親親嘴兒也不行嗎?你會少塊皮嗎?”


    人群靜了片刻,突然指著他大笑,男人們笑得彎腰,像鍋裏煎炸過頭的蝦。


    鬧事的人仿佛得到了莫大的鼓勵,聲音洪亮起來,下巴對著諾布,心髒泵出的血全擠臉上來了。“你把他拉開了,那你讓我親嗎?”


    這時,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嘹亮地喊道:“讓他親!”


    人們的指頭調轉過來,指著諾布,慫恿著他上前。剛才救下的服務員扯著他,想把他從這個漩渦裏拖走。


    “你把手揣口袋裏幹嘛,你偷東西了嗎?”一個童聲問道。


    諾布的手指顫了顫,從口袋裏把手拿出來,啪嗒啪嗒,血珠接二連三滴在地上。


    服務生尖叫了一下,很快被周圍的聲音壓下去。


    諾布感覺他們笑得斷斷續續,像卡殼的收音機,亂七八糟砌起來的磚牆。


    手指感到一陣潮濕,原來是服務員在幫他吮血。


    “謝謝,但不用這樣。”諾布把他推開,抻了抻筋骨。他明白自己的暈眩感從哪來了,是因為人太多,他們搶了他的氧氣。


    仿佛預感到諾布要做什麽,服務員死死攥著諾布的手,幾乎都要把皮膚抓破。他怯怯地搖頭,張嘴發出幾個音節,都是不成話。


    這時,人群外圍破開一個口子,沒有任何推搡,仿佛潮水遇礁,自然就乖乖地分開。


    一個帶著寬帽子的人走進來。


    他個子很高,幾乎快和諾布一樣了,樣貌也是上等的,眼角有幾條細紋,但無傷大雅。埋了成百上千年的陶器,你總要期望它破損點吧。


    來人睨了眼沙發上的人,淡淡道:“汪宇。”


    剛才還在撒潑的人一個激靈滾下來,沾地就成了打霜的茄子,蔫了。


    寬帽子男人並未過多關注他,向諾布走過去,溫和道:“真是抱歉,今天他喝多了點,我馬上帶他離開。”


    服務生感覺到諾布的手放鬆下來,他聽見諾布說:“謝謝你替我解圍,但你的朋友砸碎了我們不少杯子,可能需要做一些補償。”


    “沒問題。”


    服務生緩緩鬆了口氣,鬆開了諾布。


    “先生,您跟我來吧,我帶您去見老板。”


    寬帽子邁出一步,他並沒有迴頭,他的手上仿佛牽著一條透明的粗鐵鏈,鬧事男扼住喉嚨咳嗽幾聲,踉蹌著跟了上去。


    諾布引著他們穿過人群,隨手順了桌上打開的半瓶酒。


    寬帽子笑道,“酒癮上來了?我也有酒癮,喝酒幾十年了,雖然不敢說百分之百,但市麵上的,不能買的,甚至是墓葬坑裏的酒我都喝過,對酒還有點拙見。”


    諾布打開一道門,門後是通往辦公室巷子,“這邊,小心。今天剛下過雨,路很濕——實際上,我沒有酒癮,現在喝酒壯點膽。”


    他說著便對著酒瓶吹了幾口,也不管之前有沒有人喝過。


    寬帽子輕笑一聲,“小年輕。見老板怕什麽,不用怕,人就要膽子大點,臉皮厚點,不然就隻能一輩子打工……”


    諾布站定,側身給寬帽子讓道。“先生,前麵到了,你走前麵吧,我們老板要是先看見我的臉,肯定會生氣的。”


    寬帽子欣然同意。說實話,他很喜歡這個進退有度的帥氣小夥子。對方可能是避免尷尬,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拋出話頭。


    “先生,我看您手腕不太靈活,是剛才哪裏把您撞到了嗎?”


    寬帽子繞了繞手腕,毫不避諱地擼起袖子。上麵紋著在十字架上受刑的耶穌。


    “這裏,”他指著紋身,“以前被人咬了,就一直不太得勁,經常使不上力。”


    “……抱歉。”


    寬帽子不甚在意地笑道,“早過去了。”


    諾布把一瓶酒全喝光了,也不知道這裏麵裝的酒是什麽度數,他覺得頭暈感又纏了上來。他把酒瓶子在手裏顛了顛,熟練得像玩雜耍的一樣,動作十足瀟灑。掂量這瓶子還不輕,估計賣廢品的時候能好好討個價。


    諾布捏著酒瓶細頸一段,把酒瓶往牆上砸碎。他拍了拍寬帽子,“先生。”


    寬帽子迴頭,諾布將碎玻璃瓶插進了他的肩頸。


    諾布鬆開手,寬帽子直直地倒下去,哐當,他像一塊硬鐵板砸在水泥地上。


    “你、你你幹了什麽!”


    諾布迴頭,發現剛才寬帽子牽來的一條狗開口講話了,他跌倒在地上,雙腳不停蹭著濕滑的地麵往後縮。


    “我隻是拿迴了我的氧氣。”諾布平靜地迴答。


    “你殺人啦!你知道你做了什麽嗎,你把他——哢,你把他結果啦!你為什麽要,為什麽恨他,你是個殺人魔!啊,救命,誰來救我……”


    “我不是。”諾布有些生氣,蹲下去對那人說,“他搶了我的氧氣,我拿迴來,不是天經地義嗎?”


    諾布突然聞到一陣騷味,他捏住鼻子,“你不會尿了吧。”


    那人抖著雙腿站起來,聲音像拆泡沫盒子時會發出的那種尖叫聲,“你會遭報應的,你,你一定不得善終,你殺死了我的主人,主人,嗚嗚……”這時,他才清楚地意識到他的主人死了,濕地上一灘紅色流體,在黑巷子裏顯得很滑稽。


    諾布看見那人一步步向自己走過來,那人嘴巴長得好大,喉嚨振動著,像小時候在電視上看過的演唱家,諾布覺得很有趣,他笑了起來。


    男人走近了,他滿臉的鼻涕眼淚,他的下半身濕淋淋地淌著尿水。他哆哆嗦嗦地說,“你下地獄去吧。”


    諾布衝他微笑,大方地露出自己的心口,腹部,他躺倒在地上,是一隻對人類毫無防備,袒露肚皮撒嬌的貓。


    於是那片碎玻璃片輕輕鬆鬆地插進他的胸膛,不歪不扭,合適地很,仿佛玻璃片就從他的身體裏長出來。


    之後,諾布便坐起來,挪到牆邊靠著。很短的距離,他挪得很吃力,但是他覺得從未這麽輕鬆。


    那人費力地拖動躺著的那坨肉,諾布說,“喂,陪我聊聊天。”


    那人估計真把他當神經病了,頭都不迴,他嘴裏一會自言自語,一會又爆發出嘹亮的哭叫。


    “好吧,不理我就算了。”諾布摸摸長出玻璃片的地方,覺得睡意來襲,他愉快地決定睡一覺。


    可似乎是那人的叫喊聲太淒慘,喚起了諾布腦海裏的一些聲音。


    他聽見阿媽急促的腳步,從他身邊匆忙跑過,像鋼琴家試音時從低到高一連串彈奏琴鍵。聽見搪瓷杯摔在地上,還清脆地跳動幾下才停下來。


    他睡著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是有人在說——“青雉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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