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聖誕節剛好趕在了聶哲遠父親的農曆生日。聶哲遠提前了兩個小時下班,準備打車去接梁思聞,再一起去墓園。


    出租車轉了個彎,聶哲遠看到梁思聞捧著兩束花站在路邊,想到自己帶的白酒,感覺是有點不搭調。


    兩人來到城郊的一座墓園,一前一後走著,一步步踏上台階。因為地勢高,且四周都是綠樹,寒氣比城區要濃得多,梁思聞把臉埋進圍巾裏,牽住旁邊沉默了一路的人。


    聶哲遠偏頭看他,他乖巧地笑了一下,說:“給你暖暖。”


    聶哲遠勾了勾唇,牽緊他的手,揣進大衣口袋,做每對普通情侶都至少會嚐試一次的俗氣事。


    他們走到兩個挨著的墓前,手自然而然地放開,並不是心虛,而是一種尊重。聶哲遠對著右邊的墓碑鞠了一躬,叫了一聲“媽”,雖然實際上,他對母親毫無印象,母親去世的時候,他還不會走路。


    梁思聞把兩束花放下,心裏默念著打了招唿,然後和聶哲遠一起,仔仔細細地擦拭兩塊墓碑上的照片。


    不是各自的照片,而是三十年前的合影。照片上的女人笑容甜美,旁邊的男人也不似他一貫給人的印象,沒有嚴肅的冷感,眼神中反而透露著溫柔。


    照片下的一行字,分別寫著“愛妻江遠亭之墓”和“慈父聶柏榮之墓”。


    聶哲遠是在父親去世後才知道,聶柏榮早在多年前,妻子因病去世的時候,就為自己買好了和妻子相鄰的墓地。


    他拿出帶來的酒杯,斟滿,再俯身灑在父親的墓前,空酒杯擺在台階上。


    聶哲遠站直後下意識理了理衣擺,而後又陷入沉默。


    從梁思聞的角度看他的側臉,非常像聶柏榮,下巴緊繃,線條鋒利,給人的第一感便是冷淡疏離。他站在一旁安靜地等待,他明白聶哲遠心裏一定有很多話想對父親說,隻是一時不知該從何開口。


    半晌,聶哲遠開口:“爸,生日快樂。”


    他在另一隻酒杯裏倒滿酒,一飲而盡,“咱們之前一直沒機會好好喝一次酒,今天就算是補上了。”


    “我過得很好,醫院工作也順利,您放心。”


    他像做匯報一樣,告知父親自己的近況,自然省去了前段時間的醫鬧。接下來是父親所在科室的近況,甚至還有父親帶的學生的近況。


    說完這些,聶哲遠仿佛鬆了口氣。在長大成人的過程裏,和父親的相處方式一度讓他感到疲憊甚至壓抑,並非感受不到愛,也早已做到了相互理解,隻是在兩個太過相像的人之間,確實難以尋找到平衡點,而兩人又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放棄尋找。


    “還有件事想告訴您,”聶哲遠頓了頓,又倒上一杯酒,仰頭喝下,“我今天帶梁思聞來了,我和梁思聞……在一起半年多了。”


    “梁叔和聞姨已經答應了,我想您應該也不會反對。”


    說到這裏,方才一直保持安靜的梁思聞偷偷勾了一下他的手指,小聲說:“哲遠,叔叔當然不會反對啊……”


    聶哲遠被這自吹自擂的語氣逗得鬆弛下來,捏梁思聞的鼻子,“這麽有自信?”


    “因為叔叔很喜歡我啊,”梁思聞一臉坦然,實話實話道:“就像我爸媽很喜歡你一樣。”


    聶哲遠笑笑不說話,心裏卻想,倒是很對,哪有人會不喜歡梁思聞,就算是軟硬不吃的聶柏榮,碰上梁思聞都忍不住要揉揉他的頭。


    從墓園出來天已經黑了,兩人打車迴去,遇到晚高峰,被堵在路上。


    車子緩緩移動,實在憋悶,梁思聞索性拉著聶哲遠下了車,提議走迴家屬院,反正也就不到三公裏的路程。


    走到半路,忽然飄起了雪。


    雪在s市不算稀罕玩意,今天也已經下了好幾場,這個程度的小雪甚至不能勾起小孩子的興致。


    但梁思聞走過路燈下,看到落在聶哲遠發間的雪花,忽然感到奇妙。


    和聶哲遠一起看過那麽多場雪了,小時候喜歡打雪仗,大了以後堆雪人……雪天的記憶有很多,但當時的自己怎會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和聶哲遠並肩走在風雪裏,會下意識聯想到“一起白頭”的寓意。


    和聶哲遠談戀愛這件事,似乎荒謬無比,但又順理成章。


    一路上,聶哲遠仍是不怎麽說話,梁思聞知道他或許還沉浸在聶叔叔的事情裏,怕他把自己繞進去,便起了個話頭:“哲遠,你後悔做醫生嗎?”


    聶哲遠幾乎沒有猶豫,答道:“不後悔。”


    “雖然一開始並非我自己的意願,也反抗過,但當時可能是叛逆的成分更多吧。”


    “你也知道,在和我爸長時間的抗爭裏,我從來沒有贏過。”


    梁思聞思索片刻,想到了在文科班教室裏發呆的聶哲遠,時隔多年依然叫他心疼。


    “雖然有放棄一些事情,”梁思聞拂去落在聶哲遠肩頭的雪粒,順勢踮腳親上他的嘴角,送上笨拙的安慰,“可是你還是變成了很好很好的聶哲遠呀。”


    聶哲遠笑了一下,是不帶任何假裝的那種笑,接著摸了摸梁思聞的臉,幫他將圍巾整理好,說:“你覺得好,那就好。”


    梁思聞見他笑了,心情一下子變得雀躍,恢複成平時的模樣,絮絮叨叨起來。


    “哲遠,我突然覺得好神奇啊。好像我們昨天還在家屬院打雪仗,一幫小孩都玩瘋了,我的手套丟了一隻,手都凍僵了還不想迴家,還是你把我拽迴去的。”


    他張開手掌,接住一片雪花,“……轉眼我們都長大了。”


    路燈下,梁思聞仰起臉,目光追隨雪粒飄飛的軌跡,神情天真而不自知,而聶哲遠看著他,忽地心跳加速。


    “梁思聞,”聶哲遠握住他的手,雪花在相貼的掌心裏融化,“你不是問我,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你的嗎?”


    “我從來沒有想過和你分開,不管談不談戀愛,做不做得成情侶,都沒有想過要和你分開。”


    梁思聞偏過頭,怔怔地看著他,一時語塞。


    如果換了從前,他或許還要爭辯:“那有什麽了不起的,我也沒有想過要和你分開啊。”


    但今天沒有。他心裏的直覺越來越清晰地指向一個答案,他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脖子,撓了一下聶哲遠的掌心。


    “好啦,我知道。”


    ?


    因為沒有提前打招唿,兩人到了樓下看到家裏黑著燈,打電話一問,才知道梁大夫和聞大夫兩口子一塊休假去看冰燈了。


    梁思聞沒帶鑰匙,對著緊閉的家門,感覺自己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倆出去玩竟然不告訴我!”


    聶哲遠在旁邊看著他笑,把人帶迴了隔壁,他和父親生活的家。


    之前梁思聞被關在家裏,不能和他見麵的時候,他偷偷跑迴來住過幾晚,不敢開燈,怕隔壁的梁大夫發現。他隻是想離梁思聞近一點,這樣能睡得好一些,哪怕隻是自欺欺人。


    進屋後,梁思聞去澆花,聶哲遠則走進自己的臥室,將書架上的一本數學競賽題往外抽出了幾厘米,在整齊的一排書脊之中顯得很突兀。


    然後他離開臥室,去廚房準備晚餐,神色如常,絲毫看不出剛剛布下了一個局。


    晚餐隻有一個選擇,三鮮米線。


    還是因為梁思聞看到有位奶奶在路邊擺攤賣菜,就每種都買了一些,好讓奶奶早點迴家,別在外麵凍著,這才讓今天的晚餐有了著落。


    梁思聞澆完花,立馬跑到廚房黏著聶哲遠,還沒討到一個吻,就被不解人情的男朋友指揮去鋪床單套被罩。


    雪越下越大了,迴去不方便,聶哲遠臨時決定今晚就在這裏住下。


    梁思聞抱著幹淨的床單被套去了臥室,第一眼就看到了書架上的那本數學競賽書。他覺得納悶,聶哲遠這種潔癖附加整理癖,怎麽可能容忍一本書沒有擺放好。


    於是他抽出書,隨手翻了翻。


    是本數學競賽書,書頁非常幹淨,解題步驟寫得清晰簡潔,沒有什麽標注,隻用紅筆在旁邊畫下一個瀟灑的對號。


    果然哲遠就是好厲害,沒有不會的,沒有做不好的。梁思聞忍不住偷著樂。


    他又翻了幾頁,看到裏麵夾著一張信紙。


    並不是有意偷看,隻是抬頭清清楚楚寫著自己的名字,梁思聞實在忍不住好奇。


    他展開信紙,讀到第一行的時候,一顆心就不自覺地提了起來,撲通撲通亂跳。


    “


    高二九班的梁思聞:


    展信佳。


    今天是聖誕節,也是月考成績出來的日子。


    你因為物理成績不理想而鬱悶了半個下午,但我知道如何能哄你開心,小賣部兩塊五一條的牛奶糖,你吃一顆就會笑。


    現在是第一節 晚自習,你去參加航模隊的培訓了,而我坐在教室,百無聊賴地寫競賽題。


    我看到你的桌上放了三個平安果,分別是你的同桌鄒儀敏、生物課代表姚舒,和文科班的一個不清楚姓名的女生送的。


    老實說,我有些吃醋。


    我本來就不覺得聖誕節是個浪漫的節日,現在因為不爽別人借著這個機會靠近你,聖誕節在我這裏徹底不做好了。


    好吧,我知道我這樣的想法很自私,畢竟我的梁思聞很好,是最值得被珍惜的人,以後也會有收獲很多喜歡。


    但是寶寶,你相信嗎?他們都沒有我喜歡你。可我不能把我的喜歡公之於眾,想你的時候,也隻能一封接一封地寫信。


    梁思聞,我喜歡你,晚上一起迴家,我想趁過馬路的時候牽你的手。


    第十七封信就寫到這裏,我最後還想知道,寶寶,你什麽時候迴來吃牛奶糖?


    競賽題好無聊,我想你。


    聶哲遠


    2009.12.25”


    梁思聞逐字逐句讀到最後,確認這是聶哲遠的字跡,然後注意到,末尾的日期是十二年前的聖誕節。


    所有的猜測都得到了證實,他怔怔地撫上信紙泛黃的邊角,感到幸福又心酸,埋怨自己的遲鈍,也心疼聶哲遠這麽多年的默默守候。


    他生出一股衝動,想拿著信去問聶哲遠,問他除了這個之外,更多的信在哪裏,你還有多少秘密、多少因我而起的難過瞬間沒有告訴我。


    但他最終還是把信夾迴了書裏,再把書放迴原位,書脊和其他平齊。


    聶哲遠在廚房忙碌,背影挺拔,穿黑色高領毛衣,煙灰色的褲管筆直。他圍著黃色的格紋圍裙,並不違和,而是溫度中和,讓他恰到好處地融入這廚房裏的煙火氣。


    米線已經下進鍋裏咕嘟,聶哲遠在準備小菜。


    “哲遠……”梁思聞上前環住他的腰,輕輕靠在他背上,“我好餓啊。”


    聶哲遠放下番茄,轉過身,用溫熱的手腕內側貼了貼他的臉頰,“馬上就好。”


    “嗯,”梁思聞伏在他胸口,安靜抱了一會兒,又說:“米線裏放一點辣椒好不好?”


    抬頭和聶哲遠對視五秒鍾後,梁思聞選擇妥協,“好吧,那就不放。你看我多聽你的話啊……你以後也要聽我的好不好?”


    聶哲遠看著他笑,背後是翻滾的湯鍋,窗外是紛飛的大雪。


    他知道梁思聞看到了那封信,梁思聞也知道他是故意,他們之間的默契從來無需言語,來自於一起走過的如歌歲月,將難得變成了本能。


    我送你漫長的陪伴,你給我不渝的喜歡。


    無論躍入水底,還是迴歸陸地,都要做擁有彼此的愛人動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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