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眠死了。空寂的大宅子顯得更空了。她的屍體擺在靈柩裏,頭朝裏腳朝外,魏昭明親手幫她擺的。


    容鈞又開始吃齋禮佛了,下人們也不知所蹤,靈堂裏隻有魏昭明一個人守靈。他坐得困乏了,就倚著棺材睡一會兒。


    有天夜裏,魏巍出現了。


    比較前幾日,他本就瘦弱的身形薄得更像是一層紙,“三姨太,可是以前‘百老匯’的三巨頭之一。“他的聲音一聽就元氣不足,仿佛肺腑都被掏空了。”我知道。“魏昭明頭也不迴,”我都想起來了。“


    魏巍在他身後沉默了一下,又說:”那你可知道,她的資本就算被男人拋棄過,也有的是比你條件好的人要她。“


    魏昭明這才迴過頭,語氣不善地問:”你什麽意思?“


    魏巍緩緩地支起上半身,寬大的衣袍裏全是風。”你說為什麽她偏偏選你?“魏巍見魏昭明沒有搭話,又滑著輪子靠近了兩步,”你是好心,她卻有私心。“魏巍盯著魏昭明呆滯的眼神,哂笑一聲,有些幸災樂禍地叫到:”還不懂?她喜歡你啊。“”不可能,她明明跟過別人,還為他生過孩子“魏昭明驚疑不定地擺擺頭,好像在勸說自己。”如果她是騙你的呢?“魏巍推著輪椅停到了魏昭明跟前,”這個蠢女人編了一套始亂終棄的說辭,甘心做小,想著日子久了,總會在你這兒分得一點喜愛。“


    魏昭明聽此不禁撲在棺柩上,”不可能,夢眠“這一聲叫喚融合了百般情緒,”你怎麽怎麽會“


    魏巍突然桀桀地笑起來,他的五官詭異地扭曲在一起,故意拖長聲音問魏昭明:“你猜我是如何知道這事兒的?”魏昭明失魂落魄地抬頭,魏巍便伸長脖子湊了過去,神經質地瞪大眼睛,“因為我上過她啊!哈哈哈,她居然還是個處子,哭得可傷心了!哈哈哈咳、咳咳咳……”他的臉上翻起窒息般的潮紅,可能是氣急了,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魏昭明一下像被抽幹了氣力,輕飄飄地跌坐在地上。他的靈魂一直一直下墜著,好像要沉入地獄洗刷罪孽。


    “夢眠夢眠”他搖頭晃腦地不斷呢喃,一聲比一聲高,眼圈漸漸紅了。他仰起頭看向魏巍,突然從地上彈了起來,“我他媽殺了你——!”


    “魏昭明,你來殺我啊。”魏巍一動不動地仰著頭,眼裏卻全是勝券在握的得意,“殺了我吧,哥哥。”


    魏昭明掐住了魏巍枯幹的脖子。魏巍的皮膚摸著軟塌塌的,喉骨則像一根脆弱的空芯樹幹。魏昭明漸漸收緊了手,魏巍臉由紅發紫,額頭上爆出了青筋,嘴巴卻依舊向上裂開,斷斷續續地說:“憑什麽,憑什麽他們都愛你”他的聲音漸漸小了,眼裏竟流露出一抹濕漉漉的乞求,“哥哥,我也想要,給我好不好”


    哥,我也想要,給我好不好?


    魏昭明的手頹然鬆了勁。他又想起來了舊事。


    魏巍,魏巍。他的弟弟,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禁斷之果。


    魏家家大業大,卻不知為何人丁凋零,到了魏昭明這一代,便隻出了他一個獨苗苗。


    他生來童子命,體弱多病又容易早夭,爺爺疼惜魏昭明,就把他送到覺隆寺生長。五歲那一年爺爺重病,父親便把魏昭明接了迴來,演了一段時間父慈子孝的戲碼。後來爺爺去世,父親對他的態度便迅速轉變,就連生意不順也怪在年幼的魏昭明身上。仆役都不願意接近他,母親則沉迷棋牌歌舞,又染上了大煙,同樣對他不聞不問。


    有一天,他突然從下人的閑聊碎語中聽到自己還有個弟弟。是他的寡婦姑姑——父親的妹妹生的。魏昭明是不信的,他從未見過這個弟弟。


    直到十六歲的那一年,他撞見了父親和姑姑赤身裸體地滾在床上。


    那是一個月圓的秋夜,魏昭明路過父親的院子時,瞥見院裏的石榴樹上掛了幾顆小石榴。雖然父親不準魏昭明進他院子,但是魏昭明常常乘著黑夜溜進他院子做壞事。這次也不例外,他瞧見父親的屋子裏沒有燈,以為他睡下了。


    魏昭明從樹上心滿意足地摘下幾個石榴,正準備拿去給容鈞分享,卻聽見屋子裏傳來一陣壓抑的呻吟。這種聲音他並不陌生,他和容鈞有時候也會玩“那種”遊戲。魏昭明心中好奇,想看看父親是不是又找了新的姨太太,便湊近門縫一看,隻見黑暗間兩條交纏的身影。突然,身下那人一個聳動,頭偏到了窗外投進來的月光裏。


    是姑姑——


    魏昭明的石榴從懷裏掉了出來,撲嗵嗵全砸在門上。


    “誰?!”屋裏傳來父親慌亂又兇狠的聲音,魏昭明急忙轉身往外跑。他悶頭跑啊跑啊,像是身後有什麽洪水猛獸追趕,拐過拐角突然撞上了一個柔軟的身子。熟悉的夜來香氣息,是他的娘親。


    “娘,娘”他緊緊抱住了娘親的身子,牙關忍不住咯咯作響。他娘親這夜難得沒煙沒酒,清明地撫了撫魏昭明的腦袋。


    “怎麽了,昭明?”她的聲音像月光一樣潺潺流動。


    “我看見爹和和姑姑”


    “噓——”魏昭明的話還說完,娘親就捂住了他的嘴。


    “你看見了,昭明,他們居然讓你看見,不要臉,真不要臉”娘親捂著他的嘴,自己卻不停地念叨。那天的月光很亮,可是魏昭明偏偏想不起娘親臉上的神情。


    魏昭明第一次見到魏巍的時候,是在父親的葬禮上。那夜不久後,父親和姑姑一同開著新車出門玩,卻出了車禍翻下山崖雙雙斃命。警督說是手刹失靈,洋人的玩意兒,大家都搞不太清楚。但是從這葬禮以後,醉生夢死的娘親像是變了個人,獨自支撐起整個魏家家業,也開始對魏昭明噓寒問暖,盡起了母親的職責。


    魏巍那時候就坐在輪椅裏了,他生來發育不良,下半身小腿萎縮。下人躲得遠遠的,他們低啞而猥瑣的碎語落進魏昭明的耳朵裏。


    “本來老爺不讓生的,小姐說難得懷上,非要給魏家再添一個子嗣結果你瞧,不如不生。”


    “報應,都是亂搞的報應這孩子隻比另一個小幾個月吧?一開始怕老太爺發現,一直養在外頭。”


    “你看他那腿,蘿卜根似的,怪惡心的。”


    魏昭明從暗處走了出來,兩個下人嚇得趕緊噤聲,草草喚了一聲少爺就跑開了。魏昭明看著遠處輪椅上的少年。他倆比比,誰更慘呢?


    好像弟弟更慘一點。


    魏昭明笑了。他走過去蹲在少年麵前,很溫柔地叫道:“弟弟。”他打量著少年,魏巍的眉眼像姑媽一樣跋扈,下半張臉卻和魏昭明一樣同父親般溫和。他的頭發是栗色的,皮膚透白,兩頰還有點嬰兒肥。魏昭明以為他性子會比較自向,哪知魏巍對著魏昭大大方方地揚起了笑容,露出兩個甜甜的梨渦。


    “哥哥好。”脆生生的叫喚。


    魏昭明的全身奇怪地暖洋洋起來。他想,這是他的弟弟,過得比他還不如的弟弟,以後自己一定要好好待他,讓他感覺到家的溫暖。於是魏昭明握住了魏巍的手,對魏巍認真地說:“以後你隻有哥哥一個至親了。你放心,以後你想要什麽,哥都會想辦法給你找來。”


    魏巍乖巧地點點頭,突然指了指魏昭明長衫上的胸袋,從胸袋裏垂落出一縷銀白色的細鎖鏈。


    “哥哥,這是什麽呀?”


    魏昭明摸了出來,是容鈞送給他的懷表。魏昭明撫摸了一下光滑的表麵,緊了緊手,又鬆開了,”這是懷表。現在人都喜歡手表,這個倒不興了。“”嗷,“魏巍又點了點頭,”可是我有點想要可以給我嗎?哥哥。“


    魏昭明覺得自己的笑都僵硬了。但是他剛剛才給魏巍承諾過,怎麽能瞬間就食言呢?魏昭明覺得有點口幹,舔了舔唇,聲音莫名啞了,”好,來,“他把表遞到了魏巍手心裏,”給你。“


    沒關係的,魏昭明對自己說,不過是一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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