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哲這次手好的很快,他手好了之後,顧銘就見不大著他了,基本上是吃了飯出門,天黑了才迴來,不過顧銘也沒好到哪去,也是整天不著家,但他一般都趕在鄭哲迴來之前把屋子燒暖,東北跟老家不一樣,冬天的屋子不燒簡直不能呆人,一個爐子燒紅了,連帶著滿屋子的暖氣都熱。


    有一天鄭哲迴來的時候拎著個手提包,還有一塑料袋的肉骨頭。打顧銘住進他家基本上就沒怎麽見葷腥,這不晚上蒸好了米飯,正撅著嘴切凍白菜,看見那袋子大骨頭簡直要樂的跳起來,倆大俗人在燉肉這方麵的觀念出奇的一致,什麽也不放就是幹燉,燉的油汪汪,爛乎乎,肥瘦一起嚼了,誰也不嫌膩歪。


    在滿屋子的肉香裏,鄭哲打開自己拎來的手提包,從裏麵一件一件的往出撿衣服。


    顧銘本來站在鍋邊等肉熟,可才站了十分鍾就給鄭哲拉進裏屋。


    顧銘很想生氣:“幹什麽?”


    鄭哲拿起一件圓領毛衣在他身上比量,看看肩寬,又比比袖長:“這是我以前的衣服,你看不土吧?”


    顧銘是苦出身,從不講求這些,也沒講求的條件,他什麽都能穿,或者說隻要有的穿就行,沒穿的也沒關係,他臉皮厚,不嫌丟人。


    “挺好,你要送給我?”


    鄭哲卻是對穿衣十分挑剔,他爸在一個國營的廠子當領導,媽媽又是會計,所以打小生活條件比一般人家優越點,衣服也漂亮點,現在雖然一副窮酸樣,但他臉皮薄,寧可在吃的地方縮減,也不願意穿的跟個鄉下人似的。


    鄭哲覺得有點大,便把毛衣團了往旁邊一扔:“恩,不嫌棄吧?”


    顧銘蹲在提包邊,雙手摩挲著那些柔軟的料子,搖搖頭:“不嫌棄。”


    鄭哲比了一會就煩了:“你自己從裏麵比吧,能穿的就疊起來放衣櫃,不喜歡的塞包裏,我明天送迴去。”


    顧銘嗓子眼裏哼了一聲,算是答應,他蹲在地上,兩隻手在衣服堆裏刨來刨去,一會翻出一副灰色的兩指手套,是細線摻著澳毛織的,摸起來又厚又暖,顧銘的手掌很薄,又生的細,小銀魚一樣倏地鑽進去,原本死氣沉沉的手套登時就活泛起來。


    “你以前的?”顧銘作勢捂了一下耳朵,後又放下,“真小。”


    鄭哲居高臨下,垂著眼看他,顯出眼皮上淺淺的一條紋路:“我弟的,操,他的東西怎麽混這裏來了……”


    顧銘沒做聲,隻是把手套脫下來,在旁邊放好,又從裏麵挑撿出幾樣東西,最後翻出一個小布包,打開了,裏麵裝的都是票子。


    顧銘愣了一下:“錢?”


    鄭哲起身把錢接過去,也是一愣,迴想半晌:“哦,估計是我媽給的。”


    “你現在靠家養?”


    鄭哲似乎不太想說這些:“誰他媽靠家養了……我現在不方便找工作,等過了這陣子,我就出去掙。”


    顧銘把挑出來的衣服疊好:“出去工作?那你手呢?全好了麽?能幹活麽?”


    “好了啊,”說話間鄭哲朝顧銘展開五指,給他看手掌上的疤痕。


    那痕跡已經完全愈合,全然沒有前兩日的猙獰腫脹,已經成了一套淡淡的肉色掌紋,齊刷刷的切開紋理,乍一看跟斷掌似地。


    鄭哲把手掌伸到顧銘麵前:“不信你這迴打我試試,你出拳打。”


    顧銘直起腰身:“再打壞了怎麽辦?”


    “再打壞了算我自己的,這次不跟你發火。”


    “我可真使勁打?”


    “沒事,我怕你?來吧。”


    鄭哲張開手,任憑顧銘攥緊了拳頭找自己手心招唿。


    不得不說,鄭哲有點低估了這小子的力氣,即使沒吃飯,他依然像一頭亢奮的小獸一樣對著自己連捶帶打,拳頭之硬,甚至震的自己虎口發麻,起初鄭哲還是抱著逗他玩的心態,可到後來真是開始暗暗的要緊牙根,強抗住這一頓痛擊。同時鄭哲心裏也開始納悶,覺得他這樣的長相的人,本該是個溫文爾雅的做派,那種俊秀的眉目就應該多愁善感的流眼淚,可事實上這雙黑眼珠卻時不時的流出些腥冷的東西,就像現在,漆黑堅硬,隱隱狂躁。


    顧銘發現鄭哲似乎是銅皮鑄的,十分抗揍,自己累的都出了一身虛汗,眼前的人還毫發無損,甚至還麵帶笑意,就仿佛是在逗小貓小狗,看的顧銘很是挫敗,幹脆一甩手不幹了。


    “累死了。”


    鄭哲活動著手腕,低低笑出了聲:“沒看出來,你真是挺有勁的。”


    顧銘忽然對那雙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忙捉過來翻來覆去的看:“你這手怎麽長的?這麽抗打?我聽你們總說打架的事,是跟人打人打的麽?”


    “……是挨揍挨的吧。”


    “你不是很會打架麽?怎麽會挨揍?”


    “我也是被揍過來的,揍著揍著,皮實了,也厲害了,”


    鄭哲停住右手上遊移的指頭,反握住了。


    他發現顧銘的手又細又薄,捏起來發軟,指尖是個玫紅的色彩,指甲也生的十分圓潤,有著女孩的秀氣,摸起來卻像是裹著綢緞的鋼鐵,軟中帶韌:“而且想會打架,必須先學會挨打,一定要抗揍,你不能保證一拳打倒別人,但至少不要被人一拳揍蒙。”


    顧銘一愣:“誰會揍你?”


    鄭哲低著頭,半晌沒說話:“你手長的挺好看的……”


    顧銘給他捏的難受,攢了勁往出抽,可鄭哲的手鐵鉗一樣緊緊的攥著他,一時半會竟拿不出來。


    鄭哲抬頭,倆人正好打了個照麵,距離如此之近,鄭哲甚至能覺出來他鼻息裏唿出的熱氣兒,貼在皮膚上,羽毛似地撩:“你長的也挺漂亮的……”


    顧銘使大勁把手抽出來,險些沒仰過去。


    鄭哲這才迴過神來,想起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一時間也臊的臉皮發熱。他坐在那裏橫豎都尷尬,便抻直了大長腿,從床沿兒出溜到地上,蹲下去開始擺弄那大敞著的手提包。


    顧銘把自己挑出來的好東西都疊好了放進櫃子裏,正想去廚房看肉,卻瞧見鄭哲從手提包底部掏出了報紙包著的東西,小心翼翼的程度,無異於捧著一快嫩豆腐。


    顧銘有點奇怪:“我剛才翻怎麽沒看見?”


    鄭哲沒說話。


    他也是才想起來這檔子事,這不剛才在迴來的路上碰見肖亮跟張驢兒,肖亮拉著他到小胡同給他掖了一把‘六響’,也不知道肖亮從哪裏弄來的,完事還嘰嘰咕咕跟鄭哲咬了半天耳朵,主要的意思就是鄭哲自己住,沒家人藏槍很方便,所以放他這兒最妥當,臨走前也沒忘記囑咐他是對付王達吹用的。


    鄭哲把槍從手提包暗兜兒裏拿出來,拆掉上頭的報紙。


    本市本來對私槍的管製沒這麽嚴,之前鄭哲他爸還有一把,鄭哲還玩過,這不前年本市市委書記的老婆在家給人用槍打死,導致接下來幾年公安局才搜槍搜的很重,基本上是逢槍案必破,所以別說這種‘六響’,就是連打鋼砂的土槍都少見。


    這個‘六響’是化隆造的仿‘六四’式手槍,屬於地下黑槍,雖然看著比公安佩的‘五六’式還高一檔,但到底不是正貨,基本上連打六發之後也就廢了,所以俗稱‘六響’。不過肖亮說過了,這裏麵隻剩下最後一響,能淘換到已經很不容易,所以沒想射人,隻想著必要時用來震震場兒。


    廚房的鍋蓋被蒸汽頂的嗡嗡作響,顧銘眼盯著鄭哲手裏烏黑的家夥,沒有一點挪步的意思。


    鄭哲在手裏把玩了一下:“看什麽?”


    “真槍?”


    鄭哲遞給他:“你自己摸摸。”


    顧銘單手接過來,沉甸甸的,握在手裏直往下墜:“怎麽用?”


    鄭哲起身一躲:“你能別對著我麽?”


    後繞道顧銘身後,接著托起他的手:“一手拿槍,另一隻手托著底,對,就這樣瞄準了,把你手指頭放這兒,你一摟,它就會響了。”


    顧銘舉著槍:“獵槍也是麽?”


    鄭哲嗅見顧銘頭頂淡淡的香皂味兒,不自覺笑了一聲:“什麽槍都是。”


    “那為什麽我摟不動?”


    “你沒拉保險,也就是這兒,摸著沒?把這個地方往後一拉就算給槍開保險了,這時候你就可以扣扳機了。”


    顧銘攢足了勁去拉保險:“我能開一槍麽?”


    鄭哲眼疾手快,一把握住顧銘的手:“當然不行,你別動……”


    嘭!


    槍響聲震耳欲聾,在槍的後挫力下,顧銘猛的一歪身,一腳跺在了鄭哲的腳背上。那出膛的子彈直接穿透了兩扇玻璃,外頭的風卷著雪從窟窿裏灌進來,吹進鄭哲的眼窩裏,卻依舊降不下那裏的溫度,鄭哲雙眼飽含熱淚,在短短幾秒鍾經曆了無措,絕望,還有焦慮,他先是豎起耳朵聽外麵的動靜,後又猶豫著是該先堵玻璃還是先出去看看有沒有傷人,待這一切情緒都煙消雲散之後,鄭哲頂著一張青白的臉,看著旁邊那位身材細瘦的槍神,嘴唇微抖:“不是跟你說不行麽。”


    顧銘這時候也有點後怕,剛才彈在槍口不得不發的豪狠勁退了個幹淨,顧銘心虛的看著鄭哲,想開口狡辯,卻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就直接問了一句:“是我開的還是你開的?我怎麽覺得是因為你剛才握著我的手呢?”


    鄭哲一臉茄皮色兒,先前對他那點好感丁點不剩,抬手就是一嘴巴,用力之狠,直抽的顧銘一轉圈。


    “你他媽膽兒太大了!這是槍啊!你他媽了個x的說開就開了!你知不知道這是能殺人的?再說這個槍隻剩這最後一響了!最後一響啊,都打完了就他媽成一塊廢鐵了!我都跟你說了不行不行了!你這家夥手夠快的啪一槍就給我打出去了……”


    鄭哲的確很生氣,急火攻心下,手上的勁就使的大了些,顧銘的小臉被抽的登時就腫起來,不過他倒是沒哭,捂著半邊臉盯著鄭哲,眼神惡毒,沒有一點孩子挨打的可憐樣。


    鄭哲看見他這樣就更生氣了,他偶爾會覺得這孩子有點表裏不一,但沒想到他竟如此膽大包天,蛇蠍心腸,先前殺雞也就算了,這麽點歲數開槍都不眨眼,典型的有人養沒人教。


    小樹不修哏啾啾,自己非得好好揍他一頓,讓他知道什麽該幹什麽不該幹。


    鄭哲向來手快,可在揪住顧銘的瞬間有點快不起來,底下的人眼睛開始往出淌水了,看不出來是害怕還是憤怒,總之鄭哲揪著顧銘的棉襖領子,一隻手抬了又抬,遲遲沒有再扇下去。


    就這麽僵持一兩分鍾,鄭哲狠力一放手,把人甩到一邊:“你晚上別吃飯了,好好想想你哪兒錯了。”


    說完鄭哲就去廚房停了火,接著推門出屋。


    外頭似乎有人敲門,也不知道吵吵嚷嚷的說了些什麽。


    顧銘站在角落裏,手腳冷涼,臉頰火辣辣的疼,他低著頭,黃豆粒似的眼淚一對兒一對兒的砸在他的小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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