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法古走著走著又迴了王宮。


    顧烈剛著人去仔細護送扶棺迴錢塘的蘭延之, 正問近衛他家將軍迴來沒有, 就看到顏法古蔫頭耷腦地進來了。


    顧烈奇了。這要是想通了, 該到嚴六瑩門上去,要是沒想通,那就迴工部幹活去, 來見他幹什麽?


    顏法古一開口,居然還是老一套,隻是更灰心了似的, 嚷嚷著要到欽天監終老去。


    當年在楚軍中嘴裏花樣最多的就是他, 還號稱什麽“房_事不決問顏法古”,現在真該用上他那條三寸不爛之舌了, 居然跟個鵪鶉似的縮迴來。


    還有臉到自己麵前賣喪。


    顧烈簡直恨鐵不成鋼:“你不趕緊去把人留下,說不定就這輩子見不到了, 想什麽呢?”


    顏法古蔫兒吧唧的,眉目間透出中年頹唐來, 長歎一聲:“貧道喪妻喪女,算命道士出身的一個老鰥夫,人是名門未嫁的小姐, 還走南闖北會做生意, 貧道配不上。”


    顧烈微微搖頭,根本不給老部下留麵子:“兩情相悅,不過隔著層窗戶紙。你一個工部尚書,不敢去見人,到寡人跟前來扯什麽配不配得上。虧得你。”


    被陛下擠兌得顏法古老臉掛不住, 哼哼唧唧地辯白:“貧道比她大好些呢,她能找個更年輕合適的,跟了貧道多吃虧。”


    這話聽在顧烈耳朵裏就越發不像話,也懶得跟顏法古胡扯了,趕人走:“那就迴工部做事去!”


    顏法古又是一聲長歎,跟霜打了小白菜似的怏怏地走了。


    德性。


    近衛報說定國侯剛進宮門了。


    顧烈深覺被顏法古荼毒了眼睛耳朵,左右今兒沒什麽要事,幹脆起身,去迎他家將軍去了。


    *


    狄其野迴未央宮路上,特意走了禦花園那條道,正是仲夏天氣,禦花園的草木都綠得可愛,更有繁花似錦點綴其間,加上能工巧匠的布景奇思,堪稱是一步一景。


    走到靜川流水畔,看到倆活猴。


    正是太子殿下和他那好伴讀。


    顧昭今天一大早就帶著容燧進了宮,特意把近衛太監都趕得遠遠的,拎了把大剪子,瞄上了臨水盛放的那棵三醉芙蓉。


    三醉芙蓉是木芙蓉中罕見的名貴品種,它的花是重瓣,清晨初開時花色潔白,隨後滿滿洇出粉紅色,半白半粉時最是好看,然後紅色不斷加深,到傍晚時成深紅色。一日三變其色,所以叫三醉芙蓉。


    成親前不能與祝雁湖見麵,二人開始魚雁傳書,顧昭花盡了心思討未來媳婦的喜歡,時不時送個別出心裁的禮,今兒就想到了禦花園裏的這株三醉芙蓉,決心早中晚各剪幾朵,讓近衛給祝雁湖送去,確保這花的一日三色都讓祝雁湖欣賞到。


    所以狄其野看見他倆的時候,顧昭正騎在容燧脖子上,手拿大剪,仔細挑選著花呢。


    在顧昭的指揮下,為了讓顧昭剪到想剪的那朵花,容燧被樹枝抽了好幾下,無奈地說嘴:“您可別說你爹也為你娘幹過這事。”


    狄其野本想招唿他們,聞言一愣,顧昭哪來的爹娘?


    顧昭一邊剪花,一邊漫不經心地答:“那倒沒有。我娘好多年前喜歡過這株樹,帶我們一天來看過三迴,你忘了?我娘為我爹打過桂花,親自釀了桂花糖。”


    容燧羨慕:“真恩愛哪。”


    顧昭放開了手上攢的枝條,容燧又被枝條抽了一臉,嘶了一聲,忽然福至心靈,抬頭問:“殿下,您把花兒剪下來,它就不變色了嗎?您早上送去的花,現下也該轉粉了,何必一天送三趟。”


    顧昭一愣,啞口無言。


    容燧拍拍他的小腿:“您別呆了,先下來閑下來,屬下這腰要斷了嘿。”


    這倆孩子說的什麽爹娘,這分明說的是他和顧烈。


    狄其野眉頭一皺,抬腳要往他們跟前走,忽然被捂了嘴,身子一空,被人攔腰抱起來調頭走了。


    能近身到這個地步還不讓大楚兵神生出警惕的,除了陛下還有誰。


    走出挺遠,顧烈才把人放下。


    然後搶在狄其野開口前,說了句:“別生氣。”


    光天化日下被抱著走了老遠,就算禦花園被顧昭清過沒什麽人,但怎麽可能不生氣。


    狄其野眉心皺得跟什麽似的,冷冷地看了眼顧烈,自顧自往未央宮疾步而行。


    顧烈跟在後頭,說急也急,說不急也不急,他心裏早料到有這麽一天。


    還知道迴未央宮再吵架,說明狄其野也沒氣到最壞的地步。


    於是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未央宮,然後又一前一後進了小書房。


    “你早知道了。”


    顧烈一進小書房,狄其野劈頭就是這麽一句,而且還不是問話,是陳述,怒火尚且還壓在語氣下麵呢。


    顧烈平靜承認:“我知道。”


    好,敢作敢當,敢承認就行。


    狄其野當時就把火發出來了:“我是個男人!”


    顧烈在椅子上坐下,反問:“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狄其野皺眉看著他:“告訴他我和你的關係,可以。但不能讓他把對母親的憧憬移情到我身上,這對他不公平。”


    頓了頓,狄其野補充道:“我不可能去取代這麽一個角色,我也不認為我符合一個母親的形象。我覺得這是必須說清楚的。”


    顧烈問他:“說清楚,然後呢?”


    狄其野不明所以:“然後?”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的將軍,當然是沒想過然後的。


    顧烈揉了揉眉心,緩緩開口:“顧昭很早就將你我視作他的雙親,他不是你,在他眼裏,別人家孩子都有爹娘,他身為被棄乞兒,本是沒有爹娘了,他是想要爹娘的。現在有了你我,自然就將尋常夫妻幼子套在了我們身上。這何來的不公平?”


    “這天底下的娘都符合你說的母親形象?祝北河的娘待祝北河如何?你所謂的說清楚,無非是讓他傷心,讓他覺得你不想要他這個兒子,有什麽好處?”


    他的話讓狄其野垂眸思索著,沒有急著再開口。


    顧烈看著狄其野問:“你做事之前,除了想對錯原則,什麽時候也想一想,別人會不會傷心難過?”


    這話,明顯說的不止是眼前這一件事,是把前世今生的賬本擺出來了。


    扯到前世,狄其野自然就先氣短了三分。


    但狄其野原本皺緊的眉頭也鬆開了,像是把想了很久的問題想通了似的,然而他也不急著分說,反而先走近了,對顧烈挑眉道:“說的這麽義正言辭,既然你這麽正氣凜然,你怎麽不讓顧昭管你叫娘?”


    顧烈猜到他家一點就通的將軍想明白了,伸手就把人拉到自己腿上坐著,牢牢扣著狄其野的腰,才肯迴答:“那都是顧昭自己定的,我知道他這麽喊的時候,他已經在心裏喊了不知多久了。”


    “你的意思是怪顧昭?”


    “怪我怪我,”大楚帝王很有骨氣的立刻改口,“我有失察之過,請將軍原諒則個。”


    他故意這麽浮誇言行,把狄其野都逗得勾了唇。


    但畢竟還是別扭,狄其野拿腳後跟輕輕踢了顧烈一下,怒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失察之過?你是順水推舟呢。”


    這果然是想明白了。


    顧烈也知道難為他了,笑了笑,簡直跟哄孩子似的說:“將軍大人會這麽些成語呢?”


    狄其野登時給他哄得要炸,被顧烈扣在懷裏從掙紮親到根本出不了完整的聲兒。


    狄其野好容易推開他,挑著眼皮看人:“你是順水推舟,要把他跟我綁一起,好讓他拿我當娘似的敬著,是不是?不光是顧昭,還有牧廉敖一鬆他們,你也是費心了,從開頭就算上了,到現在還不放心,想讓我配合你騙人心去。”


    末了,還沒好氣地諷他:“生怕我這個定國侯不結黨,你這個陛下當得好啊。”


    顧烈的拇指在他家將軍柔韌的腰線上扶著,不動也不說話,學他家將軍挑著眉,笑得溫柔似海的。


    狄其野狠狠心不看他,繼續道:“我不是你,這些事,我明白,我辦不到。”


    且不說和這些人走得太近,對他們自身沒什麽好處。


    人都這樣,遠交能維持君子,過從甚密難免懶嬉,更何況畢竟是有勢力上的牽扯,若和他們走得太近,就絕不能還像現在這樣相處,而是該像正經主子和屬下,要威嚴地施獎懲,要給他們利,也要收他們利,否則不是生了抱怨,就是釀了災禍。


    何況,顧烈這樣的布置,是想以後萬一狄其野有危險,讓他們出來給狄其野賣命擋災,這就讓狄其野更辦不到了,他遇了災劫,素來是自己上、不求人的。


    再說,狄其野盡管不喜歡聽顧昭喊他娘,到底是在顧烈的多年引導下,對這個小孩有份親近感情在。讓狄其野為了保命認真去結黨對抗顧烈留下來的王權,狄其野倒寧願歸隱王陵,到時候顧昭要做什麽選擇,都隨意。


    顧烈如此費心,說到底,還是那日玩笑間不小心漏出的那句話,擔心狄其野“守寡”。


    所以白天在祝府,聽祝北河熱淚盈眶地迴憶他家少主,狄其野把前前後後一串,才曉得顧烈到底是想讓他想什麽。


    但想明白了,到底是辦不到。


    卻聽顧烈溫柔地迴:“辦不到就辦不到吧。”


    顧烈比狄其野更清楚狄其野,雖說是聽了容燧手舞足蹈講述定國侯誘敵英姿時慌了心,後來尋思過來,也知道此計必然不成,其實早就放棄了。


    顧烈又笑道:“你能這麽快自己想出來,我倒是有些意外。”


    狄其野手搭在顧烈肩膀坐著,也沒動:“你當我傻?”


    這聲音還是不服氣,卻像是有些難過似的,顧烈忙低頭去看他的臉色,問怎麽了?


    誰惹他家將軍了?


    狄其野眨了一下眼睛,把霎那脆弱都收起來,才沒好氣道:“什麽怎麽了?”


    顧烈到底是擔心,故意笑道:“我還以為大將軍要哭鼻子了。”


    老話說,感情深眼睛淺,眼睛一淺就容易落淚。


    “你兒子都要出閣了,你少操心些吧,”狄其野嘲諷著說,“一天到晚跟我喊老,你就是活生生把自己算老的。”


    顧烈失笑:“出閣?”


    狄其野很有道理:“他私底下喊我娘,我不能把他當女兒?”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大楚帝王很有威嚴地清咳一聲:“那就算出閣。”


    禦花園裏,不知道自己突變出閣公主的顧昭,還在絮絮地跟容燧解釋:“我爹在我娘麵前也這樣,你不知道,我爹可是……”


    說到這,顧昭到底是知道大楚帝王對人單膝跪地的事兒不能往外說,於是頓了頓,對容燧一擺手:“這有什麽,男人在老婆麵前,就該這樣。”


    容燧也沒別的感想,隻覺得這對父子堪稱大楚夫君典範,怎麽就沒有烈夫坊呢,很該給他們建一個。


    *


    夏末的時候,太子出閣,不是,太子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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